忘不了的病人

今天是我们一帮实习医生进入医院的第一天。儿科主任老谢看着我们这群年轻人，乐呵呵地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又来了一批小年轻。”看科主任挺平易近人，我们这些人也来了劲，一个个你来我往的向老谢讨教起来了。老谢也不摆架子，对我们问的问题一一解答，整个医生办公室热闹极了。不知道谁问了一句：“谢主任，你从医这么多年印象最深刻的病人是谁？”谢主任愣了一下，好半天没作声。大家渐渐都沉默了，这个时候听见老谢深深叹了一口气，慢慢开口说道……

那个时候我和你们一样年轻，医院下派我到一个偏远地区进行医疗援助。那是一个小县城，风景很好的，就是穷了点。那天晚上刚好我值班，是冬天，下着雪，我缩在办公室都冻的鼻涕直流。我以为这个天气是不会有病人来了，就准备去值班室的床上躺一会。还没起身，值班室的大门就被猛地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个孩子就闯了进来。

他的头发上落满了雪，鼻子眼睛红红的。孩子用襁褓紧紧的包着，看不到脸。“医生，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年轻男人声音颤抖着，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害怕。我赶紧上前接过孩子，拨开襁褓，看到孩子的脸，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

那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宝宝，小脸还有些皱皱的。但是这个宝宝脸冻的铁青铁青，已经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你这个家长怎么回事，怎么把孩子冻成这样！”摸着孩子冰凉僵硬的小脸，我忍不住指责那个年轻男人。年轻男人沉默了一会，扑通就给我跪下了，“求求您，医生，救救我的女儿！”

我摇了摇头。这个小女婴早就被冻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居然把孩子冻成这样。年轻男人勉强支起身体，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我那时候年轻气盛，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真是心疼。我拦住了年轻男人，气势汹汹地大声质问他:“你这种家长，居然把孩子冻死了，你这是谋杀你知不知道！”

话音刚落，值班室的门又被人撞开了，一个矮小的老太太就闯了进来。“你这个医生凭啥骂我儿子，什么谋杀不谋杀的，不就是我带着这娃去河边洗衣服，把她忘了就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会冻成这样啊！你算老几啊，你就这么骂我儿子，你和我说说，你凭啥！”老太太对我推推搡搡骂骂咧咧的。我一个大高个被她推的连连后退，差点跌倒。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到女人的大哭声。一个包着厚头巾的年轻女人，跌跌撞撞就跑了进来。她的头发散乱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到边上那个呆住的年轻男人，她脚步一软就跌在地上。“把，把我的女儿，抱，抱来。”年轻男人一步一步缓缓挪动过来，年轻女人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量，撑着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她的双手颤抖着打开襁褓，看到那个孩子，她惨叫一声，那个叫声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真的是泣血椎心的一声叫喊，那得是心痛成什么样。年轻女人扑向那个老太太，一下就把那老太太撞到了，她骑在老太太身上，双手左右开弓就狠狠扇在那个老太太脸上。

年轻女人有些接近疯癫了，大骂:“你这个死老太婆，我女儿出生了你自告奋勇说看我还要住院要帮我带女儿，你就是这么带的她！她的脸都冻成那样！你儿子单位里的，有了我女儿就不能再给你生个孙子，你就活活把她冻死！你怎么把她冻死的，你告诉我！你这个死老太婆，作孽啊！我去相信你的话，要你带我女儿！”年轻女人没再扇老太太了，她痛苦地揪住自己头发，坐月子包头的头巾掉在了地上，上面还有点点血迹，那是女人自己狠狠揪头发把头皮擦出血了。

这一场闹剧没持续多久。很快妇产科医生就把年轻女人带走了，她已经晕倒了。老太太估计也嫌丢人趁乱跑了。年轻男人抱着他早就冻死的女儿走出医院。从值班室的窗户往外看，那个男人抱着孩子缓缓走出去，满天飞雪，他的脚步很慢，突然一个趔趄，他跪倒在地，双手却紧紧抱住襁褓，然后他俯下身子，好久好久都没有动过。

“谢主任，难道你没有报警？”谢主任刚说完，就已经有人带着哭腔问道。谢主任没有说话，轻轻摇了摇头。“那后来呢，那个年轻女人怎么样呢？”我忍不住问道。

“后来我就回城里了。不过我一直都和那里的同事保持联系。小县城一点事都能人尽皆知，我那边妇产科同事有一次问我还记不记得这件事，说这个年轻女人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儿子，小两口带着孩子离这个老太太远远的，去了隔壁的一个县城。老太太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根本找不到自己儿子去哪了，想看看孙子都看不到。儿子就每年过年的时候回趟家，放下东西就走。左邻右舍都说这老太太狠心，也不搭理她了，老太太的日子不好过。唉，你们都去看看病人的病史吧，想起那个女娃娃我就心里难受，没心情和你们聊天了。”老谢转过身，冲我们摆摆手。我随着他们一起走出去，回过头，看见老谢抬起右手，用袖子擦拭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