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作为一个资深的文艺女青年,是很难喜欢鲁迅这种“神一样存在”的写作者。这个神的作用,是创造了一种难以亲近的距离感,因此只能远远地看。
透过文字总能感到,鲁迅这个人,一生都特别硬气。他总是一副时刻准备着写文和人斗争的架势,终身都活着好像一只刺猬,就像他留着的一头寸发。
初识鲁迅,总在我们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纪。那时的我们,无法看懂他那种深层的文字,更无心去研究和思考。
那时,他的文章又高频出现在我们不得不看的语文书上。学习他的文章,似乎从历史中切入一个碎片,很难产生高度的共鸣。
那些晦涩难懂的隐喻,总让人感受到一种他的冷酷,像极了一张紧绷了弦的弓。
文字一定要这样硬碰硬的?非要成为一把匕首,直楞楞地插向对方的心口?
对于一个喜欢温暖文字的我,很难理解这种文风。尤其是他文中,总引入一些今天看来依然有点儿惊悚的例子。
记得曾读过他写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对于里面引用孔融“离经叛道”的话,更是难以产生文化认同。
孔融所言:“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
大意是说,父子之间有什么亲情可言?追溯父亲生下儿子的本意,不过情欲发作的一种本能。儿子同母亲同样来讲,又有什么感情?如同放在瓶子中的一个东西,取出后就分离了,没啥关系了。
这种对亲情的表述感觉特别冷漠,尤其让我惊讶的是,还出自我们从小就学习过的那个四岁就会让梨的孔融之口。再加上他多少和孔子还占点儿亲,长大后,竟能说出如此“薄情”的话?
他喜欢抨击朝廷的所作所为,让曹操早就记恨在心,后来也正因为孔融的这个“非人”言论,让曹操找到了杀人灭口的借口。
因为口无遮拦,孔融自己丢了性命,落得个满门抄斩,“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就是这个悲剧的结果,这件事被记录在《世说新语》里。
难道鲁迅引用孔融这段话,就是强调了父亲与子女,本质上就是生物学的延续,是一种人身上动物性的本能,和恩情是没啥关系?
话说每次一用生物学上的话题,去理解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似乎都在回避了情感本身,这让如今已成为父母的我们,多少有些不能接受。
他说:“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学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
恰好是这样的结论,多读两遍之后,慢慢地又能读出一点其他的味道。
父子之爱,更多的是一种天性,不要让孩子视为恩情,我们和孩子之间的缘分,不过是出生顺序的先后不同而已。
似乎又在提醒父权思想严重的人与社会,其实父子之间并无恩情,又何必禁锢孩子?
看起来刻薄的话,背后却藏着对子女不计回报的付出。不要过度管束,让孩子失去天性,这其实是倡导了一种更高级的自由与爱。
02
写下这篇文章的十年之后,鲁迅已经是年过五旬之人。他早就打了今生无子嗣的念头,可因避孕失败,他还是迎来了自己生命里唯一的孩子——海婴。这对当年的鲁迅来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从年龄和精力以及经济状况上看,很久以来,他对当父亲这件事,一直都保持一种“否定”态度。
尤其是对他这样几乎是思想家的作者,觉得教育孩子这件事责任太重大,自己还是不承担这个责任的好。
可惜海婴还是来了,只是没想到孩子这件事,让鲁迅这样的一个硬汉一下子就柔软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是改变了鲁迅。
比如说,一向惜时如金的鲁迅来说,不得不花大量的时间陪伴海婴成长。事后,他一方面会后悔浪费了一些写作的时间,另一方面,又会第二天接着陪海婴玩。
海婴四岁的时候,鲁迅在《致李秉中》中写:“生今之世,而多孩子,诚为累坠之事,然生产之费,问题尚轻,大者乃在将来之教育,国无常经,个人更无所措手,我本以绝后顾之忧为目的。而偶失注意,遂有婴儿,念其将来,亦常惆怅。然而事已如此,亦无奈何。”
最终鲁迅又不得不:“己生须己养,荷担出门去。只得加倍服劳,为孺子牛耳,尚何言哉。”
感觉他的言谈之间,多少有些复杂与无奈,生养孩子容易可教育孩子难呀,本来没打算做父亲,竟意外当了父亲,那我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父亲呢?难道真是孺子牛耳?
这里的“孺子牛”也很有趣,其实出自《左传》记载的一个典故:春秋时齐景公与儿子嬉戏,景公叨着绳子当牛,让儿子牵着走。
这个“爱子”故事多少有些过于溺爱的成分吧?
难道鲁迅这样的硬汉也会“溺爱”孩子吗?
答案是真的。不过他的溺爱,也是很有营养的。
03
我在萧红纪念鲁迅的一系列文章里,找到了这种“溺爱”的细节。
那时鲁迅已经卧病在床,所有人都很担心,学医出身的鲁迅,多半也有预感,自己不久之后就会久别人世。
萧红笔下的场景是这样的:
“楼上楼下都是安静的了,只有海婴快活的和小朋友们的吵嚷躲在太阳里跳荡。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走下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得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疾,那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的连串地喊起来:“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像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
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的说出:“明朝会,明朝会。”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海婴之母)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的训斥着海婴。海婴―边笑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我读到这里是非常感动的,这种用尽生命的力气来回复儿子的问候,感觉绝不是简单的生物学遗传关系所能达到的爱。
晚年的鲁迅,身体不好,长期吃药,家里有很多药瓶。这些都成了小海婴天然的玩具,那些棕色的小药瓶对着阳光总能透出金黄的光。海婴举着这些药瓶,总对到家里来的其他孩子炫耀:“瞧,我有这么多药瓶,你们有吗?”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孩子才有的天真,都在海婴身上显现了。
除此之外,对于收纳有序,生活态度很是严谨的鲁迅来说,家中客厅的书柜旁边,就是海婴的玩具架,也是常人不可想象的。
各种玩具堆放在上面,多的别人根本无法找寻,海婴却能精准地从这个区域里拿出自己想要的玩具。
不过,在这里天天动手拼装玩具的海婴,长大后还是满足了父亲的心愿:“不要成为空谈的文学家或者美学家”,海婴毕业于北京大学物理系的无线电专业。
如果不是爱,又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自己的生活态度?除此之外,每晚给海婴念故事书,基本上也是鲁迅的必修课。
正是这种家庭的熏陶,海因以第一名的身份从幼儿园毕业时,鲁迅给母亲的家书里,还特意汇报这件事情,不过又加上“山中无好汉,猴子称霸王’这样幽默的评论。
还有一次,他向母亲汇报海婴的进步:“海婴大约已认识了二百字,说如果你字写不出来了,问我就是。”
看到这时,把我逗笑了。这孩子,多半不知道自己的作家父亲认识多少字吧。
为了陪海婴看电影,鲁迅又经常带他去电影院。父子俩常常走着回家;
还有一次,上海来了不常见的马戏团,鲁迅兴奋的要带海婴去看,又怕晚上看了动物让海婴睡不好觉,最后选择次日白天去看;
对于长期深夜写稿的鲁迅来说,他一定会在每晚半夜去看,熟睡中的海婴有没有盖好被子……
从这些往事中,都能看出鲁迅是一个温柔的父亲。
我寻思,正因鲁迅对这个世界的冷酷,才反衬出他对孩子的这份热情,能让孩子自由自在的成长,发自内心对儿童尊重吧。
从鲁迅经历的这些生活细节,能看出他《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篇文章的深层的精神内核:尽量创造机会让孩子自由地成长。最可贵的是,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正如钱理群教授对鲁迅的评价:“为儿女尽生养的义务。每个人都从‘父子间没有什么恩’的观念出发,一代一代地为下一代做牺牲,尽义务,促进他们的健康发展,使‘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这样,人类就能够得到健全的发展,社会就会不断进步。
如果相反,按‘父母有恩于子女’的观念去做,每一代都对下一代享有绝对的支配权,压抑儿女的发展,要求他们无条件地为自己做牺牲,那就只能导致人类的萎缩和社会的停顿。”
万万没想到,鲁迅竟是这样的父亲,还是个如此让人心生欢喜和敬意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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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妮妮:
曾任记者多年,获行业内最高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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