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弥儿似乎从不期盼的就是过圣诞节。
今年她十岁了,可是她还没有上学。父亲说,等过完这个冬天,就能攒够她的学费了。
圣诞节这天,布鲁克小镇弥漫着喜庆的气息。百货商店里张贴满了雪花和圣诞老人纸贴,礼品店门口挂满了彩灯,街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爱弥儿趴在屋子的窗前,一切的节日都与她无关,她已经习惯这样了,然而用手兜着眼前的灰尘画圈圈,显得无聊又有些焦灼。
木门熟悉的一下哐咣声,让她知道父亲回来了。
“爸爸!”她喊道。
然而父亲像往常一样,阴沉着脸,没有看她一眼,向里走去。
她又悻悻的往回走去,趴在窗前。
爸爸妈妈,总在吵架,她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能让双方躲着对方,一个月不说话。她实在想不清楚。只是在双方这种紧张的气氛中,对谁都小心翼翼了起来。她的话又太单薄,没有谁会在意一个孩子说的话。
她注意到,今天父亲比往常回来的早一些。
“爱弥儿!”父亲在隔间的屋子里喊到。
她以最快和最敏捷的速度朝屋子里跑去,因为稍慢一点,就会得到父亲的责骂,骂她蠢。
“爱弥儿,今天是圣诞节,去给家里买点面包吧!”父亲从胸前的口袋里递给她二十先令。
爱弥儿从父亲手里接过二十先令,抬头看了看父亲,有些愉快的出了门。
他喜欢父亲让她出去买东西,这样被委派任务的感觉,这种信任,好像她也是个大人似的。她可以走在街上观察她生活的街道,她的家在小巷子里,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水泥路边,高高的电线杆下还有生长的杂草。阳光有时会光顾这个平常的小巷,生活在这里的人,脸上总挂着愁容,好像被生活折磨着焦虑似的。爱弥儿未曾想,也未曾理解,生活为什么是眼前这样的,她才不会想这么多呢,至少眼前的阳光,人群,手里的二十先令,能让她感到快活起来。
爱弥儿喜欢上街,她喜欢宽阔的街道,两旁都是形形色色的商店,虽然她什么都不会买,但看到那些玲琅丰富的商店,她也感到莫名的幸福与满足,能拥有商店里的一件东西,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
父亲总让他买面包,不是到商店里去买,而是去班徳大叔的小铺。每天早上,班德大叔会推着满满一车新鲜的面包,用雪白的棉布盖着,一袋分成一袋,装着相同数量的面包,在河道边第二个十字路口叫卖。透过拥挤的人群,她远远就能听见班德大叔的声音,班德大叔总是很和蔼,她每周有两三次买面包的时候,班德大叔问她什么时候上学,最近过得怎么样,如果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她,还会问她这段时间在做什么,他说“你是我最小的顾客,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在班德大叔这里,二十先令可以买满满一袋面包,够吃好几天,而百货店里陈列在橱柜里的面包她也见过,一个面包的价格,可以抵上这满满一袋。
今天班德大叔似乎也收摊的很早,她刚到的时候,班德大叔正在准备收摊离开了!
“班德叔叔!”她喊了一声。
班德大叔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慈祥的笑道:“噢,亲爱的小爱弥儿,今天来给家里买面包吗?”
“是的,班德叔叔。”她礼貌的回答道。
“恭喜你,来得足够及时,就剩下两袋了。”
她从班德大叔手里接过面包。
“今天圣诞节,可爱的小爱弥儿有收到礼物吗?”班德大叔突然注视着她。
她忽然变得羞涩起来,摇了摇头。
“诺,这些送给你,圣诞快乐,小爱弥儿。”班德大叔像变魔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了一把糖,放在她的手心。
她又开心,又羞涩,忍不住欢快的喊了起来:“圣诞快乐!班德叔叔。”
买完面包,回去的路上,她的心情更愉悦了。她突然觉得,不必再羡慕街上那些穿着新靴子,头上戴着小花的姑娘了,她们的妈妈会带她们逛百货商店,给她们买很多东西,可是这又能怎样呢?她也有糖果了,她可以和她们一样。
这样想着,她更加欢快了,阳光又明亮了些,她可以睁大眼睛看周围的世界。
她突然注意到一条黑狗,那只狗看起来干净健康,像是人家养的狗,然而却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它站在一颗大树下,神情哀伤,眼睛里盛满了哀伤和失落。她看着那只狗站在那里,用一种淡漠哀伤的眼神,飘然不知看往何处,周边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那条狗,那条狗似乎也并不在乎人类,它看了一眼抱着面包的爱弥儿,又将目光淡然的飘向别处。有一种与生俱来被世间遗弃,又有看脱一切的感觉,爱弥儿突然这样感到,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只狗似乎比人类更懂生活,爱弥儿这样想。可是它为什么悲伤呢?它看着孤伶伶的好可怜,人类也会这样吗?人长大了也会有这种感情吗?它似乎并不需要人的垂怜,身边可都是欢歌笑语啊!它不知道这条狗为什么感到不幸,只是深深激起了她的同情心,她希望走过去,带给那只狗一些安慰,让它感到这个世界上有爱的存在。
她走了过去,蹲下来与小狗亲近,“你也一样没有人陪你过圣诞节吗?可怜的小狗。”小狗用充满哀伤又单纯的眼睛看着她。
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安慰它,尽管她显得关切,可是小狗终究听不懂她说话啊!她突然不由自主的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将袋子里的面包掏出来一块,递给了小狗。
小狗吃起了面包,时不时抬起头看了她几眼。“祝你度过一个快乐的圣诞,可怜的小狗。”她摸了摸小狗的头,站起身轻松的离开了。
又回到了熟悉的小巷,她为能呼吸到如此干净的空气而快乐了起来。快到家了,房门紧闭着,让她有了一种不详的感觉,她加快了呼吸。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她敲着门。
然而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
“爸爸!妈妈!”她又加快了敲门的频率,呼喊的声音。
然而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于是她跑到窗子,踮着脚,渴望看看家里的情况。这时候门开了。
是妈妈打开的门,她满脸泪痕,红肿着眼睛,头发乱糟糟的,嘴角肿了,有一块乌青。
“爱弥儿,你回来了。”妈妈用温和的语调说,然而声音里克制不住悲伤。
她睁大了眼睛,“妈妈,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边说边走进了屋子,房间里的东西简单整洁和往常一样,然而此时她却有一种从未到过这里的感觉,一切又显得有些陌生。
“噢,没有,没有发生什么,我很好…爱弥儿……我只是…只是……”突然母亲本能的控制不住,哭泣了起来。
她不解,迷惑的看着母亲,将一只手贴在她的脸上。
母亲突然用手按着她的头,将她的额头和爱弥儿的额头贴了起来,哭泣着说:“爱弥儿…你知道…你知道的,我只是不能离开你……”又哭泣了起来。
她不解,也更加困惑,母亲在她眼前流泪,这或许不是第一次,以前母亲哭的时候,总是躲着她,不让她看见,因为母亲巨大的悲伤,也将她的快乐抽干了。她怀着和母亲一样焦虑的神情,隐约的觉着发生了什么。
她将面包放在桌子上,没有说话,往屋里走去。
果然,父亲在屋子里,一切平静的像没有发生什么一样,父亲的态度很坦然,然而他的眼里,却似乎在燃烧着可怕的鬼火,爱弥儿看见了,一瞬而逝。转眼,他又变成了那个和蔼的父亲,看见爱弥儿进来了,他掩饰住了什么,对她的态度意外的仁慈,这让爱弥儿感到异样和不适。
“妈妈怎么了。”她冷静的问。
他的脸上很快的闪过一丝轻蔑。
“没什么,这是小爱弥儿不需要思考的事。”
“真的没什么。”感受到爱弥儿怀疑的眼光,他拉过爱弥儿的一只手,将它放在自己的手心。
爱弥儿想要争辩,却又不知道争辩些什么。
她怀着顺从的心理,相信了父亲。
屋子的宁静让她感到烦闷,她不知道能用什么方式化解爸爸和妈妈之间的矛盾。
这一晚的圣诞节,没有下雪,格外的云高天清,只是屋外的寒风,嗖嗖的冷。
布鲁克小镇的街道渐渐安息下来,人们回到温暖的灯光面前,准备圣诞节的晚宴,每一间温暖的屋子里,挤满了热闹的欢声笑语,让每一个生活在这个小镇的人,都感到幸福。
除了爱弥儿,和她的家人。
“妈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来吃饭?”她问。父亲准备好了晚餐,把它端在桌子上。
“她会知道吃的。”父亲回答到。
爱弥儿看着眼前的食物,感觉到难过和不安。
“我去叫妈妈吃饭。”
她起身去寻找妈妈,她在屋后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忙活着什么。
“妈妈,吃饭了。”
“我知道了,你先吃吧,好孩子。”
“不,妈妈,我们要一起吃。”
“不,孩子,你不懂的,你先去吃吧,我过会儿来。”
“可是,我想和妈妈一起吃饭,度过圣诞节……”
“……”
“妈妈,可以吗?”
“好…好吧…陪爱弥儿,度过一个圣诞节。”
父亲没有准备,母亲的饭食,他们依旧和以前一样,没有看过对方一眼。
“妈妈,我们吃一份吧,不够的话,我们还可以吃点面包。”
餐桌上的气氛,沉诡异样。
“今天去买面包,班德叔叔给了我一大把糖呢!”她渴望说点什么缓和气氛。
“那你说谢谢了没啊?”母亲看着她。
“我说了祝班德叔叔圣诞快乐!”她微笑着回应。
“爱弥儿真懂事呢!”母亲看着她,母女对视着笑了起来。
砰的一声,长长的桌子突然跳起来,震得碗勺叮当响。
“够了!蠢女人,我不想看到你,不想听到你的声音难道你不明白吗?!”父亲突然吼叫起来,这让爱弥儿着实惊吓了起来,她睁大眼睛恐惧的看着他。
“爱弥儿,为什么你不坐下来和我吃饭,对为你做饭的父亲熟视无睹,是不是那个蠢女人给你说了什么。”他突然注视着她,用审问的目光看着她,那种熊熊的鬼火似乎又包围着他,爱弥儿感到害怕,没有头绪,一时紧张到不能思考。
“说什么…?妈妈没有给我说任何什么?”爱弥儿涨红了脸回答到。
“那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和我吃饭?” 他继续审问着。
“没有…没有为什么。”爱弥儿回答。
“停下来!马克,你吓着孩子了。”母亲喊道。
“闭嘴,臭婊子,我们之间的事还没有完!”他试图用权威控制着她们。那时候爱弥儿还不能完全理解,因为在她小小的世界里,父亲是高大的像神一样的人物,父亲就是准则,父亲是威严的,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而她们没有反对的权利。
“我知道你就是说了什么,今天没有把你教训够!”说着,他气势汹汹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仿佛释放了他身上的恶魔,爱弥儿再次看到熊熊的燃烧的鬼火。
他走了过来,爱弥儿不由的闭上了眼睛缩紧了脖子,只见他一把抓起母亲的头发,撕扯着,爱弥儿再度闭上眼睛。母亲反抗着,尖叫着,可是她没有足够的力气跟眼前这个男人抗衡。
爱弥儿站起来,她感觉浑身都在燃烧,她愤怒了,眼前父亲正在殴打着母亲,他将她的头按着地上,撞击着地板。
爱弥儿尖叫了,她试图帮助母亲,挣脱父亲的束缚,她跑过去,拉着父亲的手,对他大喊着:“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她!”她大声的哭喊着,心里充满了恐惧和对他的愤恨。
“你也一样!”父亲一把甩开她,将她重重的摔在地板上,还不忘用恶狠狠的眼神瞪了一下她。这是她第一次目睹父亲的暴力行为,父亲第一次对她施暴,她看见了他内心的魔鬼。她看着眼前这个对他妻子恶毒出手的男人,从那一刻起,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她和他父亲的世界断裂了。
他换着花样的殴打着母亲,将她拖在地上,用脚踢她的背。母亲哭喊着:“你杀了我吧,你干脆杀了我吧。”
爱弥儿目光突然变得阴冷,她的内心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着。对他大喊道:“混蛋,你这个混蛋,你不配做一个父亲,你居然这样对待你的妻子,分明就是你做错了事,还渴求我们的原谅,你真是一个懦夫!”她不知从哪里鼓足了勇气,她觉得她必须这样做。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是你父亲!你居然用这种方式对我说话?!”他的愤怒里带着几分真挚,让爱弥儿竟忍不住有些怜悯他。
终于,他放开了母亲,走过来和爱弥儿对峙。爱弥儿还没有感到什么,就被一脚踹在了地上。他在背后,用狠毒的词语咒骂着她们母女。她趴在地上,看着眼前的门,突然有一种想要逃走永远离开这里的想法,可是她回头看了看哭泣的母亲,熟悉的屋子,有一种力量迫使她,让她觉得她不能这么做。
窗外的寒风更加凛冽了,疯狂的敲打着木屋的门,窗子哐哧哐哧的响,外面的街道是什么情形了呢?一时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终于,父亲消了气,那熊熊的鬼火没有了,他像泻了气一样,离开了房间,将她们母女留在了这里。
爱弥儿走过去安抚母亲的情绪,她们都没有说话,爱弥儿颤巍的怀着她的爱。
“爱弥儿,对不起。”母亲突然说到,“我是个无能的母亲,让你遭受这样。”
爱弥儿沉默的笑了笑。
她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让冷风灌进来。
“房间里太闷了。”
她漠然的看着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整个家都安静了下来,父亲突然走了过来。
“爱弥儿,关上窗吧,小心着凉。”
爱弥尔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她不想再和他亲热。
他身上有一股酒味,眼睛有难以察觉的红,很明显,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喝了酒。
“爱弥儿,过来,坐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他坐在椅子上,用一种缓和的语气说。
爱弥儿走过去,他突然将爱弥儿抱起来,放在他的腿上。
“爱弥儿,今天的事…爸爸要向你道歉。”
她看了看他,眼前的父亲收敛了身上的魔鬼,她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原谅他,她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是对的。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对你和妈妈不会这样了,我只是控制不住我的脾气……你知道的…原谅我,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爱弥儿有些心软,她点了点头,父亲笑了一下,是那种意料之中得胜的笑容,他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那么快去睡吧,好孩子。”
爱弥儿点了点头,她觉得她选择答应了父亲,达成了某种契约,他不能再冷冰冰的对他。
“晚安。”她说。
她回到小屋,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一切的舒适都显得没有知觉。她没有感到她已经在刚才经历的一切中愈合,到现在她的心还是战栗的,尽管父亲博得了她的原谅,可是她感到她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的态度对他了,有什么东西已经从她和父亲的世界里断裂了。
圣诞夜的月光特别充盈,照耀着这片寂静的山谷,窗外响起了烟花礼炮的声音,一阵光亮一阵光亮的闪烁着爱弥儿的窗子。
爱弥儿躺在床上,床上真舒服啊,刚才经历的一切好像是梦幻,她盯着闪亮的天花板,突然的想起了今天她遇到的那只狗,她喂给那只狗的面包,她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悲伤,不由自主的流出了眼泪,最后转变成抽噎,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想哭,就是停不下来,她好想出去走在街道上,奔跑在街道上,藏匿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放肆的大喊,她也好想出去看烟花,为什么她就不能看到烟花呢?她抽泣了很久,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是披荆斩棘的女英雄,有三个恶魔在追赶她,最终她跌落了悬崖。
月光宁静的照在屋子里,照在她的床上,照亮她的脸颊。屋外的风不时的撞击着门窗,发出哐哐的声响。或许睡一觉能缓解所有伤痛,或许明天醒来一切又会不一样了呢?
可是啊,亲爱的爱弥儿,那扇门一直就在那里,你为什么,不敢推开它呢?
注:地名人名均为虚构,无实物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