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打来电话，跟我闲聊了几句，才告诉我奶奶离世了，就在下午六点左右，我情不自禁的看了一下时间，刚好七点十五分。
奶奶八十八岁，在老家是最年长的老人。可她从未生病，每天精神抖擞的出门晒太阳，给自己做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正因为她很健康除了正常的老年病，关节偶尔酸痛头有时会胀痛外，她从没有上过医院看过医生。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间听说她离世，我一时也懵了。为了确认信息同时担心父母的状况，我打电话给母亲，她的声音已经嘶哑，说他们正往老家赶，马上就到村子了，爸爸已经哭得筋疲力尽根本无法接听电话。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奶奶真的离开了！
奶奶的一生在这时才算落幕也算有了定论。在她最需要父母呵护的童年，过早的尝到生活的艰辛，父母先后离世，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儿。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她学会用一身的芒刺武装自己。从小就成了人人敬而远之的熊孩子，蛮横无理脾气又大，好在她的母亲有一个兄弟，也就是奶奶的舅舅，这个舅舅对她格外的爱护，给予她所有的宠溺却没有教会她孰是孰非，以我为中心的思想成了她自我保护的主导，她性格执拗、争强好胜，跟周围人吵不完的架。她热情简单、疑神疑鬼，总是和别人无法交心。
“没心没肺”本是一个贬义词，可在我家却是谈论奶奶长寿健康的主要原因，是一个用词准确的中性词。每当谈到奶奶，爸爸面带微笑的会说：“我这个妈妈一生没心没肺的过着自己舒心的日子，不需要为我和弟弟操心，不需要担心我们娶妻生子，也从来没有带过一天的孩子。心里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所以无病无灾，延年长寿。真的佩服她的心境，世上又有几人能保持她这样的心态。能看的这么透彻和明白。”爸爸说起奶奶时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知道奶奶对自己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亏欠很多，另一方面是奶奶顽固了一辈子强悍了一辈子到老更加的变本加厉他自己也很恼火。所以我们提到奶奶，爸爸主动的说辞倒让我们无话可说，但有谁在他面前提到奶奶的一点儿不是，那他一定大发雷霆不依不饶。
爸爸对奶奶无底线无节操的孝顺，让我从小就明白了“母凭子贵”的道理。只要奶奶到家里来，妈妈、我和弟弟就得随时随地、无时无刻的照顾好奶奶，她想干什么做什么都要随着她，哄她开心。即便这样，映像中奶奶的每次到访都让我心惊胆战，因为不久家里总会鸡飞狗跳。爸爸对奶奶的言听计从让我们很是恼火，爸爸的宠溺让奶奶找到了存在感，她为了试探自己在儿子心中不可取代的重要位置，总会用鸡毛蒜皮的小事挑拨父母的关系，每次都能很快很顺利的达到心满意足的目的，哭的梨花带雨的妈妈忍气吞声的在一旁抽噎着，爸爸还会故意提高嗓门对奶奶说：“妈，我的生命就是你给的，有了你才有了我的一切，所以这个世界上你是对我来讲最重要的人，这个家你说了算，你可以随心所欲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要让你不高兴就让她滚蛋！”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的弱小，不懂得像爸爸孝顺自己的妈妈一样来保护自己的妈妈，看着妈妈伤心落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流泪，而奶奶对爸爸非常满意，她的脸上时常会浮现出得意的笑容，让我不寒而栗，于是少不更事的我非常害怕奶奶的到来，害怕听到奶奶趾高气扬的在家里发号使令。
过年过节我们更是举家赶回去陪奶奶过，好吃好用的东西都会带给奶奶，在儿时的记忆中，每次回老家都会请许多人帮忙搬运东西，大包小包的东西搬到奶奶家，我们只待上几天就回城里，留下小山似的货物堆放在奶奶黑黢黢的房间里。乐善好施的奶奶不久就会把爸爸妈妈辛辛苦苦从县城运到山脚再从山脚人背马驮搬到家的东西散尽，她习惯了到别家做客、喝酒、聊天，去时总会带上很多的东西，她没有文化看不懂包装袋上的字不知道它们的价值和作用，只会一味的送东西给邻里乡亲，直到家里很快没有了可送的东西。这个习惯她保持了一生。几年前为了更好的照顾她，爸爸把她接到县城，她依然在家里坐不住，怀揣零食饮料到附近的亲戚家走动。这么乐善好施的奶奶却没能换来持久坚固的友谊。当她与邻居恶言相向时，奶奶用恶毒的言语咒骂生了三个女孩子的邻居“你有本事生一个儿子呀，生了一群女妖精！一无是处！”邻居毫不示弱的回敬她:“你倒生了好儿子，可他遇上你这样的妈也是到了八辈子霉。他的一片孝心都被你东游西荡的散尽，即便金山银山也经不起你这样败。我们一无所有，可你散尽家财跟我们有什么区别，所以有没有儿子我们都一样！”奶奶被怼的无话可说。
说实话，我对奶奶的记忆就如同对她曾经拥有的那幢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的记忆一样陈旧、迂腐，即害怕又抗拒。奶奶对我再和蔼可亲，我依然不喜欢她，总觉得有她在的地方，就会看见妈妈伤心哭泣，所以回老家从来不住奶奶家，舒舒服服住在表姐家，我不无担心的向表姐讲述自己在老屋的感受，因为房子年久失修光线很差，到处都是黑暗的角落，感觉一不小心就会从什么地方飞出一个面目狰狞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一口就将小小的我吞没。
我有这样的担心是因为奶奶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她把最高最好的房间作为佛堂，供奉着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佛像，每天早上奶奶洗漱干净就会一手拿着薰炉一手扶梯而上，到佛堂供香、供水、祈祷、磕头，我也被要求照着她的样子敬香拜佛，起先觉得好玩也就像模像样的做着，之后发现这些礼节过于繁琐、复杂不想再继续，这时奶奶煞有介事的告诫我，小声说话，菩萨听到会不高兴的，于是我知道了这里除了家人还有一位或很多位菩萨随时会监督着我，做什么事情总感觉有一双睁的大大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小小的我。按照孩子有限的逻辑，我猜想既然有了无所不能的菩萨，一定也会有作恶多端的恶鬼，于是在某个角落它们正虎视眈眈的等着我自动上门，于是奶奶与这个黑暗的老屋成了我童年的梦魇，我几乎很少去那里。
比起姥姥给我带来的美好童年，奶奶真的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可贵映象。或许爸爸说的对，姥姥一生辛劳，为子女为别人而活，从未自己活过一天。奶奶没心没肺除了自己她从不关心别人，所以她没有操心的事，心境自然好，身体自然也就很棒。
本以为奶奶如此，哪一天即便她真的离去我一定不会有什么不舍。可当我知道她离开后，心里苦闷的慌，情不自禁的泪流满面。
好在我们把她接到成都和我们过了大半年，有些时候她像个孩子一样向我们耍性子闹脾气，可几句话就能把她哄得高高兴兴。有些时候她坐在藤椅上从阳台的玻璃里观望外面的风景，那个瘦弱的小小的背影是那么的孤独无助。想到这里，心久久不能平复。
八十八年的光阴就这样转瞬即逝，一个活脱脱的人就这样消失。随着时间的推移，能记起她的人会越来越少，知道她的人也会越来越少，几代人后没有人能想起她曾经在纷繁的世界里度过了跌宕起伏的八十八个春秋，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所经历的爱恨情仇。她会像一缕青烟消失在无尽的时空里，如同从未来过人世。一个生命的消失是如此的销声匿迹，我不得不联想到自己今后也会悄无声息的离去，也不会有人记起关于我的一切。那么我们这样辛辛苦苦的在世间走一遭又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