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潮老,他山初白

(2018.12.25首发于微信公众号于予欤,2019.1.7改)


01.

要说写钱塘潮,柳永最出名,他说: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但这种描述比之钱塘潮本潮还是太安静——“怒”不一定就响,也有可能是生闷气。

霹雳一声震天响,来了小范当乡长,钱塘潮来声势涨。闷雷滚滚,那是“怒潮驾浪翻钱塘”,那是“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

钟鼓之乐,钟鼓乐之,万面闻之的大鼓有了,还差口大钟。《诗经》说:贲鼓维镛,那意思就是“大鼓大钟敲起来,齐德龙东强东强”。

有鼓无钟不娱人嘛。

民国十二年(1923)二月(农历),宜官出生在海宁市袁花镇赫山房。

“宜官”是查良镛的小名,“查良镛”是金庸的本名。“镛”就是一口大钟,很大那种。

海宁五姓,查祝许董周,查家居首;只康熙一朝,查氏就出了十位进士。宜官先祖查慎行时,更称“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

赵翼写《瓯北诗话》,前十卷评了十家诗,有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苏轼、陆游、元好问、高启,清代的,他就推崇吴伟业和查慎行。

吴伟业就是写“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那人,崇祯四年(1631)的进士。

钱谦益和吴伟业都是国朝大家,前者降清,颇被后人诟病。赵翼提到钱谦益“一身两姓”,就差直接说:你是什么玩意呢。

赵翼觉得吴伟业不同,清军入关时,吴伟业已处林下,不是朝臣;而且顺治九年(1652)吴伟业被荐入京,十三年(1656)就以为母丁忧为由乞假,从此不仕。

即便如此,这位前朝遗老对自己的四年屈节,仍然无地自容,常常慨叹:


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过淮阴有感》)


淮南王刘安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么,吴伟业就自比,我就是淮王(指前朝)家里的鸡犬呐,淮王仙去,我没跟上,我没跟着。

查慎行和吴伟业不一样,不经舆图换稿,没有麦秀之悲。

他初名“嗣琏”,“嗣”是行辈,二弟查嗣瑮、三弟查嗣庭,都是这么取的。“琏”是种宗庙祭器,乾隆的嫡长子,也是端慧皇太子,就叫永琏。虽然富察皇后病故,乾隆写下“早知失子兼亡母,当初何必盼梦熊”,不过当初对这个儿子可是深予厚望,评他聪明贵重,看他气宇不凡。

想来“查嗣琏”背后的期许也是相去不远。

像吴伟业那首诗,什么鸡啊犬啊的,查嗣琏诗中也有,他写《鸡冠寨》:


丝路微从鸟道分,半空鸡犬隔江闻。雨声飞过岩头寨,多少人家是白云。


这时候吴三桂余逆未平,查嗣琏随军在沅州讨贼。这儿正打着仗呢,从诗里看,查嗣琏倒还悠闲。

那些让人胆寒的破败乱象,查嗣琏也见过不少,什么“草木连天人骨白,关山满眼夕阳红”(《送秦望兄东归》)、“雨腥双袖弓刀血,风静诸山草木兵”(《黔阳杂诗》)。

但人家是在为自己的国家奔波平乱,这境,吴伟业是高攀不起,羡慕不来。

新潮初生,查嗣琏不是淮王那悔不当初的鸡和犬。


四十岁时,查嗣琏受“长生殿案”牵连,饮酒得罪,就把名字改成“慎行”,字也搭配成了“悔余”。

所谓“长生殿案”,就是国丧追剧——孝懿皇后病逝还没到一个月呢,洪昇组织人演自己写的《长生殿》。国恤张乐,这一干人就被对头举手告老师了。

好在康熙宽政,放在乾隆,别说“张乐”,理个发脑瓜子就没了。

同被牵连的其他人罢官革职,废置终生;查慎行反倒更名换命,正式走上仕途。

康熙四十二年(1703),查慎行进士及第,自此备受隆宠:请假葬亲——准了,带薪休假;生病百日——养着,在京调理。1706年,57岁的查慎行带着青毡大帽,随扈站在古北口,康熙爷看到他,大笑起来:


查某风度尔雅,洵堪为儒臣冠。


洵,“实在是、确实是”的意思:就这风姿,真真的儒臣第一。

各种御赐亲书的匾额拿到手软,太子也要写块“初白庵”以示重视。“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名门望族,乃至于此。


《海宁查氏族谱》自七世起,有字辈排行“秉志允大,继嗣克昌,奕世有人,济美忠良,传家孝友,华国文章,宗英绍起,祖德载光”。

这种取名方法也不是强制的,不过宜官是遵循族谱来的。他是“良”字辈,孩子就都取“传”字辈。

袁花镇赫山房距离观潮胜地盐官镇不过十数里。幼时,宜官几乎每年都会和母亲一起前往盐官镇看海潮;后来在龙山小学堂读书,学校还组织学生在石塘边露营听潮;1946年宜官回家,特地带上三弟查良浩、小弟查良钰再去观潮。

钱塘潮给宜官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至于多年后,宜官将自己的名一拆为二,以笔名“金庸”写成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对钱塘潮有非常精彩的描写: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

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锋,于金鼓齐鸣中一直往前。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



02.

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横在浪花中。

回头潮暗潮汹涌,打在清代的老海塘上,在堤坝相交的拐角一飞冲天,好似巨峰平地起,“潮头雪立千丈强”。

冲天潮吞堤翻城的阵仗令人恐慌,所以又有了“钱王射潮”的传说。

吴越王钱镠跟潮神说:听人话,吃饱饭,你快回去,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在他以前,这看似神经兮兮的事儿韩愈也干过。元和十四年(819),韩愈刚到潮州,马上修书一封劝诫鳄鱼:莫祸害人,麻溜搬家,七天不走,灭你全族——到时候你们可别后悔啊。

听说鳄鱼最后是搬了,但潮神毕竟不是俗物,还是要面子的。潮神不听,张牙舞爪;钱镠安排弓手一万,挽弓如月,硬是给它射回去了。

相传有三支箭是钱镠自己射的,两支沉底了,还剩一支在江头,此箭不随江水流。元代有个叫胡奎的诗人,对此多有传颂:


钱王射潮潮倒流,尚移铁箭在江头。人言此箭不可拔,永镇东南第一州。

(《临安胜览》)


这个“吴越王钱镠”,就是让贯休把“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改成“四十州”的那个钱镠。贯休说我不改,我一闲云孤鹤,何处江天不能飞。老哥就走了,入蜀了。

这俩人不大对付,但都是一股子侠气。


“宜”在海宁方言里和“二”是一个音,宜官是家里的二少爷,他有个贴身丫鬟,本叫学云。

宜官的爸爸听了皱了皱眉——在方言里,“学云”和“岳云”的发音一样,这有点儿冒犯岳飞公子的意思。

查慎行还是查嗣琏的时候,过朱仙镇岳忠武祠,他提笔写诗,中有四句:朝廷不要两宫还,那许疆场怀和议。乾坤震荡功百战,性命风波狱三字。

憾恨愤懑,不言而喻。

怀着对忠武公的崇敬,查枢卿给学云改名作月云

无心插柳柳成“音”,老话诚不欺我。

宜官没有娇惯少爷的跋扈,他对月云很好,从不打骂月云。宜官也不是喜欢月云,自觉与月云无甚可聊。这仅是千百年来,士人对底层民众俯瞰式的同情传统罢了。

不曾想,十几年后宜官颠沛流离、丧母失学,几经辗转再次归家,月云竟成了自己的继母。

这又是别话了。

除了月云,宜官对家里的“驼子长工”和生也很好。和生形姿缺陷,遭同学取笑,宜官拉着和生的手上前制止,还为此哭过。

仗势欺人使之凄苦,这是宜官深恶痛绝的。江湖多贱贫,所以之后宜官写武侠小说,写侠之大者,让他们为国为民,主持公理,不平则鸣。

宜官八岁那年,看到了人生中第一本武侠小说——《荒江女侠》:星散夜幕、溪来山中,林子里一女侠负剑穿行,微步若飞。宜官看过,拍手称快,“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书。”后来,宜官写《白马啸西风》、《越女剑》,篇幅都不长,也都是女性主角。不知道宜官见了李文秀和阿青,可否想起当年的“荒江女侠”方玉琴。

顺治十四年(1657),查嗣琏也八岁。那天家里的桌子斜歪了,侍候的人垫上桌脚,父亲说你就以此事说个破题吧。“破题”就是八股文的第一股,有点像文章开头,用来点破文题要义。

查嗣琏毫不犹豫:


平所不平,则各得其平矣。


小小年纪,语出惊人,震惊四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爷俩一起做的扣。

那时候查慎行太小,没体会过什么叫“野夫路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有些话必要违心,有些意必是难平。

这是后话。

查家“为万世开太平”的劲头到了宜官的爷爷查文清这儿,更是不减先祖当年。

查文清是查氏最后一位进士,光绪年间在江苏丹阳当知县,和生就是查文清在调查冤案时救回来的。

“和生”不是长工的本名,而且起先,和生也并不是个驼子;不仅不是驼子,他还有一个漂亮的未婚妻。

匹夫无罪,璧也无罪,匹夫怀璧是其罪——财主家的少爷看上了和生的未婚妻。

和生一定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不然那财主少爷大喊“贼来啦、贼来啦”的时候,他就不会上钩去捉贼,不仅被人围殴成半边驼子,还被陷害成贼,百口莫辩,锒铛入狱。

和生坐牢这两年,未婚妻成了财主少爷的继室,父母双双病亡。

低徊愧人子,万念已成灰。

出狱后,和生用尖刀猛刺财主少爷。不过和生既不是丁典,更不是狄云,他只是一个底层的残疾人,拿着兵刃也没能把仇人杀死。

和生再次入狱,财主家就不断贿赂官吏狱卒,想要和生死在狱中。没到一年,宜官的爷爷查文清上任了。

查文清认为和生犯罪是事实,绝对不能放他;但要任其发展,和生就会陈尸狱中。思来想去,就以家为牢,把和生带了回来。

和生在查家生活了几十年,直到抗战时因病去世。

多年后,宜官以和生为原型,写了一部满纸丑恶人的武侠小说《连城诀》。


三三春花扬,六七荷满塘。八八狼烟起,九二马嘶昂。七七月下忆往事,八三遍地菊花黄。一百三十虎豹吼,二百六十战疆场。九百九十别知己,愿弟今生不孤凉。


愿弟今生不孤凉。



03.

奔腾澎湃无足惊,人间平地风波生。

康熙二十八年(1689)十月,因为长生殿案被削去太学生籍的查慎行拜朱之弼墓。他自觉委屈极了,对着这位爱重自己的师长悲诉:“馀生削迹谁知己,往事伤心我负公。肯信九原还有路,人间何处不途穷。”

辛弃疾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文人喜诈,文人矫情,之后查慎行扶摇直上,何来穷途。

当年圣上康熙爷钓上来几尾鲜鱼,赏给查慎行,他作诗谢恩,自言:


笠檐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


之后内廷有旨,说皇上找“烟波钓徒查翰林”,一时传为美谈。

“孤舟蓑笠翁”是查慎行的理想,只是一直没能实现。他总说“青箬平生梦,蹉跎直至今”(《赵北口怀故友姜西溟》)、说“雨蓑烟笠严陵近,惭愧清流照客颜”(《雨过桐庐》)。或许查慎行不是辜负了朱之弼,而是辜负了自己的百年心。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和查慎行并提的吴伟业,在临终前回首一生坎壈,他交代:


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时一境不历艰苦。死后敛以僧装,葬我邓尉、灵严之侧。坟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勿起祠堂,勿乞铭。


简单点儿,什么都别给我弄。

而今遍识愁滋味,只道天凉好个秋。


雍正四年(1726),江西科场正主考官查嗣庭因讪谤罪入狱。

那年查嗣庭出题,一共四道,其中两题,一说“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一说“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前见一“正”,后有一“止”,“止”乃“正”字削去一横,封建大家长雍正认为,这是在暗示自己被砍头:去年才因为这事儿斩了一个汪景祺,脑袋还在菜市口挂着呢,你就又来刺激我敏感的心。

查嗣庭在狱中自杀,雍正将其戮尸枭首,家人自杀的自杀,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查慎行亦因“家长失教”被抓。

查家兄弟和睦,查慎行得知三弟惨死,只能吞声痛哭,泣血顿足,嘴上还得说:你确实犯了这样该砍头的大罪啊。

覆巢之时,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子侄一辈“喙长毛羽短”,还嗷嗷待哺,突然遭此大变,真是“愁杀白头乌”。

第二年夏,查慎行出狱,雍正说,就看在他一饭不曾忘先君的份上,原谅他罢。

查慎行回,死得全尸,真是无以为报,感激涕零。

同年秋八月,查慎行卒。

因为“江西科考案”,那年雍正还停了浙江人的乡试、会试,当时有人说,浙江出了汪景祺和查嗣庭,真实越水增羞、吴山蒙耻啊!

说这话的人叫沈近思,雍正对他的评价是“操比寒潭洁,心同秋月明”。

一朝天子爱一朝臣。经过这场标准的文字狱,查家陡然衰颓。

光绪十七年(1891),江苏丹阳民众在教会墓地中发现70余具婴儿尸体,全被残忍迫害。“丹阳惨案”众愤难平,百姓们自发起义,烧教堂、驱教士、反洋教。甚畏列强的清廷把这件事儿称作“辛卯教案”,敕令各地官员抓捕暴动民众,交出元凶。

查文清与刚刚上任镇江知府的王仁堪来到教会,亲目惨状,了解了事情原委后,双双老泪纵横。王仁堪执手相看泪眼,问查文清:“这事儿是老百姓的错吗?”查文清摇了摇头。

于是二人毅然抗旨,据说还义释了牵头的两个壮士;更传查文清去世时,这俩壮士从丹阳一路磕头磕到查氏老家。

宜官觉得这个数据有待商榷,不过二人感激,最后几里路磕过来还是可信的。

“丹阳惨案”后查文清就被革去官职,查家至此无缘官场。


虽然官路式微,但查家仍有良田三千,这些土地为宜官优渥的童年提供了保障。

1915年,查文清之子查枢卿迎娶徐禄,婚后第十年,宜官出生。

徐禄是著名诗人徐志摩的堂姑妈,却只比徐志摩大一岁。1932年,不满十岁的宜官就曾拿着一副写有“司勋绮语焚难尽,仆射余情忏较多”的挽联,代表全家前往海宁硖石吊唁表哥徐志摩。

在成为金庸以前,宜官还化身过“查理”。查小侠少年能狂,以笔为剑。各位看官且去一览《阿丽丝漫游记》,其中不畏强权、为同学之自由发声云云,不在话下。

先祖查慎行没完成的湖海志趣,宜官也用笔帮他体验了一把。宜官的《笑傲江湖》,书名就源于《西游记》里的一首《西江月》,写的正是渔翁:


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

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



末。

海门三日潮声歇。

2018年10月30日,金庸辞世,享年94岁。

月缺月圆宵复宵,潮落潮生朝又朝,《神雕侠侣》里的程英深谙造化,她对陆无双讲:


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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