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史栩
1.
公元737年,夏。
空气中弥漫着胜利后的狂欢气息和催人奋进、建功立业的荷尔蒙。
这年春季,河西节度副使崔希逸率铁骑横扫大漠,马踏吐蕃。
朝廷遂遣王维为使,犒赏勇士。王维顶着炎炎烈日,迢迢赴凉州。
王维从日上三竿,行至日薄西山,路虽漫漫,但边塞风光耐看,且有驼铃雁鸣作伴,让他丝毫没感觉时间过得慢。
一缕孤烟直刺云天,一位骑士恭候多时。骑士作揖唱喏,然后遥指巍峨苍莽的燕然山,告诉王维,都护府坐落在那。
夕阳无限好,诗情少不了:
《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单车、孤烟,给人一种孤孤单单的感觉。王维难道不是去犒赏得胜之师吗?为什么不写一首提振士气的诗?
这和王维当时的心境有关。
王维其实是在官场倾轧中被赶出京。倘使是正常情况,王维宣慰戍边将士后,就该回去了。但王维出塞后,便在凉州安顿下来,并被委任为河西节度使判官。
处境决定心境,王维被贬出朝堂,正郁闷呢,创作的诗自然而然含有淡淡忧伤。
有唐以来,王维算诗人中官做得较顺的,一度当过尚书右丞。但这仅是相较其他大诗人来说,如果跟一般官员对比,王维的仕途几乎算坎坷不平。
安史之乱中,王维向反贼妥协。由于这段黑历史,他日后饱受诟病。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王维遁入佛门,以解心中痛苦。而皈依佛门的经历,使他后半生写的诗多了几分禅意。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这样的诗,唯有遁入空门、远离官场、挥别尘嚣才写得出。
试想下,倘若王维一生顺风顺水,内心从未生发烦闷,他写得出《使至塞上》吗?还能否成为“诗佛”?
2.
不单是王维,超一流诗人们无不备受煎熬,他们的底色均为“悲凉”。
李白立志于“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换言之,即“治国平天下”。
但李白出生于商人家庭,连张“科场入门券”都不够格拥有。这意味着李白无法通过考试途径做官,当然,李白毕竟是诗仙,有才任性,无所畏惧。考不了就拉倒,反正还有其他途径获得天子青睐。
李白诗写得好,名气愈来愈大,终于招致唐明皇赏识。
唐明皇诏其入京,李白随即“仰天大笑出门去”。临出发前,李白还解恨地写下“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当初,前女友嫌弃他寒伧而提分手。李白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潦倒只是暂时的。如今,李白总算能够证明前女友有眼无珠。
然而,以李白狂傲不羁的个性,在官场待不长。没多久,李白就被唐明皇“赐金放还”。
后来,李白糊里糊涂地参与永王之乱,沦为阶下囚,差点被杀头。在多方营救下,从死刑改为贬谪。李白被贬夜郎,途中幸逢唐肃宗(唐明皇的继承人)大赦天下,这才有灵感去创作“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一生仅有过的短暂高光时刻,就是在唐明皇阶下当御用文人。其间,李白还执笔为杨贵妃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别的时候,李白过得相当抑郁,压力和焦虑如影随形。
3.
杜甫亦如此。
杜甫是官二代,早年过着优裕生活。但等爹爹逝去,杜甫失去了啃老的依凭。
虽然杜甫擅长写诗,但他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无缘金榜题名,混得越来越差。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字里行间的悲凉,隔着千年,我们也能透过纸背感受到。
太平盛世下,杜甫过得再潦倒,好歹可以勉强维持温饱。等到安史之乱,杜甫连吃饱饭都很难了。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杜甫有一个儿子是活活饿死的。
杜甫晚年遇上洪水、灾荒,饿得前胸贴后背。断食多日后,好心的县令送来饭食。杜甫立刻狼吞虎咽。由于他一口气吃太多,竟撑死了。
杜甫此前一连多少天没吃上饭,才如此暴饮暴食?
这就好比长期待在暗无天日地牢中的囚犯,某天,在事先毫无提醒的情况下,狱卒猛地打开门,一把将囚犯推到太阳底下,囚犯会受到怎样的刺激?
杜甫除了幸福的青少年时期,余生饱受煎熬。不过,若杜甫没在动荡的时代中如铜豌豆般经受蒸煮捶炒,未在险恶的官场上似石灰石般浴火,如何咏得出“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又能否成为“诗圣”“诗史”?
4.
岂止是诗仙、诗圣、诗佛,但凡写出过诗坛大金句的,底色皆悲凉。
如果宋之问未在宫斗中失利,被贬回老家,就无法写出“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如果陈子昂没有“良策未被采纳、独登幽州台”的苦闷经历,就无法写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如果骆宾王没有被诬下狱,就无法写出“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如果高适没有屈居人下,就无法写出“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更不可能写出“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如果孟浩然未被明主弃用、遭天子闲置,转而选择隐居,他就没机会睡懒觉,便无法写出“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假若贺知章未遭李林甫排挤,不得已告老还乡,怎写得出“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假若白居易没有越职奏事,怎写得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如果韩愈没有因言获罪,就无法写出“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如果柳宗元未被贬出京,就无法写出《永州八记》,更体会不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孤独。
如果刘禹锡未遭贬谪长达23年,就无法写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如果孟郊没有从青头小伙考成两鬓苍苍的老头,未尝体验此过程的辛酸,就无法写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如果李贺没有因为名讳的荒谬理由落榜,未郁闷成疾,就无法写出“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至于杜牧和李商隐,他俩都曾被牛李党争的大潮裹挟着,身不由己……
5.
莫非超一流诗人必须过得苦哈哈?遗憾地讲,是的。
他们的遭遇,程度上未必得像天才梵高那般悲惨。
但神欲创造天才,必先给他们设置些许障碍。
他们的一生中总要遇大麻烦,当他们处于迷惘且彷徨的境遇,或体验彻骨之痛苦时,好作品往往就被“逼”出来了。
超一流诗人是怎样炼成的?不妨引用作家梁衡的话来回答:才能和思想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像石缝里的一棵小树,虽然被扭曲、挤压,成不了旗杆,却也可成一条遒劲的龙头拐杖,别是一种价值。但这前提,你必须是一棵树,而不是一棵草。
煎熬出诗人!苦难不是财富,把苦难转化为诗情才是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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