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入北寒

我在南方待的第三个年头儿,还是一点不能适应携着水汽的妖风,每逢十一月的时候,我就总想着:啊,家里已经供暖啦!一想起这个,那就连带着想起一串:切了萝卜片的牛肉汤、烤得热乎的红薯和洋芋、撒了点花椒的莲藕炖排骨……然后就嘶溜着口水从梦里冻醒来。裹紧了冻得板硬的被子,推上电热毯,等着暖起来的时候,眯着眼睛继续想。

觉得冷的时候,人总会想吃点热热的东西。所以街上的烤红薯不光是暖了人的胃,也暖了人的心,闻一闻好像还能暖暖人的鼻子。但我还是更爱烤洋芋些。

电热毯慢慢有点暖意了。我好像回到小时候,坐在太太的煤炉子旁边烤火的时候了。黑炉子,烟囱直通上房顶,柜子样,表面揭开盖可以坐一壶水,底下一个小门洞,拉开就把洋芋埋进去,打一个小盹的功夫就能吃了。我翻身坐起来,被子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只伸个手出来,接了从灰里拔出来的土豆。太太的手来回倒换着,口里一直呼呼地吹着气,我的眼睛也跟着那几个小洋芋疙瘩上上下下。好不容易,太太停了手,笑眯眯地捏着递给我,我接了就急急地掰开,就那一下,纱黄的瓤又扑一股热气。咬一口,好像细细密密的土豆泥似的粘上了牙齿。有的带点脆芯,吃着的时候就很惊喜,抿完了外层的软和,牙齿再碰到有些脆的地方,好像连温度都稍稍低了些,比起一昧的绵软,吃着不但舒服,带着点脆还能多吃几个。

既然埋在炉灰里,那皮自然就不能吃了。但是手里捏捏外面烧得焦黄的皮,口水就忍不住在嘴里打转。趁着没人注意,撕下一小块就往嘴里塞去,塞前还自欺欺人地拿手指头蹭蹭,在心里告诉自己:擦过了,干净了,能吃,能吃。这么骗骗自己也就行了,不敢多吃,多揪一点也怕被发现啊。那层壳就好像是烤干了的馒头片,但还连着一点润润的瓤。


等我年纪再大一些,吃过了土豆泥,那就不是土豆的味道了,掺着调料拌匀的,好像兑了水。还是喜欢守着炉子吃的烤洋芋,没什么别的,就是那么个味道。

说着土豆泥,我就想起每逢下雨,姥姥都要做给我吃的洋芋稠饭。因为太喜欢吃了,所以有一次姥姥不在,我非要妈妈做了中午吃,结果那天中午我非但没吃到稠饭,家里还报废了一口锅。

那个东西怎么做呢?其实我现在也能想明白那时候妈妈是怎么报废掉那口锅的。因为如果它做得不对,就会像口香糖一样紧紧地粘住锅壁,铲也铲不动,拨也拨不出。具体怎么做我也说不来,记得有一次家里人说起我小时候闹过的笑话,说我跟着大人走完亲戚回家后,家里人问我吃了点啥,我说:“吃的就是搅啊搅搅啊搅。”所以现在我能告诉大家的做法也只限于煮了土豆撒点面,然后就搅啊搅啊搅。

稠饭怎么吃呢?我自己更爱在稠饭剜出一个小坑填上熟醋、面上摆着油泼蒜和油泼辣子,蘸一下,吃一口,有人能吃得很干净,碗壁上一点不沾,但是我不行,吃到后面小坑容易豁个口,醋流出来伴着辣椒和蒜霍霍得乱七八糟。每逢这个时候,我的碗就会被批成猪啃的,狗舔的。就是那个模样了,也还是好吃,熟醋吃着没有生醋涩口,蒜和辣子被热油泼过香气全出来了。搛一筷子,酸的辣的一齐爆在舌头上,越吃越辣,酸得开了胃口,明明不是晴天,却吃出了一身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那边产土豆,我对这个食物真的是爱得深沉。但也有人不爱吃,我爱得真,我朋友也讨厌得真,她就很疑惑为什么常吃常吃,我就没个腻的时候。但明明做的法子就很多啊。


电热毯已经完全热了,我调了个档位,翻个身又继续躺下,想想那些让我抓心挠肝的好吃的。如果说刚刚的烤洋芋和稠饭证明了土豆能当个好主角,那土豆烧牛肉也证明它是个能大放异彩的配角。

我家人做饭都好吃,不是饭店那种好吃,是那种让我一直吃一直吃也不烦的家常菜的好吃。就是好吃也各有各的风格,爸爸妈妈好像更爱用袋装调料,姥姥姥爷做菜就更朴实些,姥姥又比姥爷更细致。

土豆烧牛肉是姥爷的拿手菜,每次去必有那道菜,我们几个也都爱吃。切得石头样笨重的土豆粗犷地堆在案板一边,很有姥爷的气质。我才一脚踏进门,就听见姥姥:“哎哟!你看看你这个,干个活呢,不往好了干。你看这,你看这切的啥嘛!”我走进厨房看见姥姥一把拖过案板,接着给那些土豆美容。我悄悄瞅瞅姥爷,他可能前一天才喝过酒,脸通红,笑得见眉不见眼,站在姥姥身后抹了一把脸。看见我了就说:“你看你姥姥,我天天给她做吃的,她还骂我。”姥姥立马接声:“骂你?噢!这么就是骂你了?”这样的对话一点不陌生,回回都能听见。

我站在餐厅里,不听他们这断不清的官司,一边盯着砂锅盖子,感觉香气从这石头上丝丝缕缕地渗出来,一边盘算着到底看多久的手机既不会被骂又能及时得吃上东西。还没盘算好,就给安排得明明白白,和妹妹搬个小马扎蹲在一边摘葱剥蒜。刚刚嘴里嘟囔两句,平时耳背的老人家立马耳聪目明:“啊!有什么不耐烦的啊!平时喊也喊不来,好不容易来了,也不在旁边和我们说说话,就想着玩手机玩手机,那东西有什么好一天到晚抓在手里的!也不图着你们干啥,就让你们旁边坐着干点小活,这做了啥吃的不进你们的肚子吗?啊!”姥爷站在姥姥后面一个劲儿的点头附和,炮火一转眼就直对着我和妹妹了。

“行了,铺报纸去。”丢下在手里百般蹂躏过的葱蒜。铺桌子、拿筷子,终于捱到吃饭的时候了。总先有别的冷盘,叶子菜、凉拌的三丝或者别的什么,重头戏还是土豆烧牛肉。桌子上垫隔热垫,姥爷端过砂锅放下,我们抓着筷子,一揭盖,筷子化刀化剑,忙得不行,就这么忙,我和妹妹还得倒腾出手,按着对方让对方少夹几块肉。姥姥在旁边:“别抢别抢,好多呢!”姥爷默默从厨房给我们拿了两柄勺子,这可是利器,我们一人一柄,刷刷刷,半锅空了。

牛肉不好炖烂,所以姥爷早上起来就把肉放在砂锅里,炖得差不多了再丢进土豆,我爱吃脆土豆,妹妹爱吃绵的,所以都分两次放。其实各有各的好吃,刚蒸的偏硬一些的米饭,排着摆上肉和脆土豆,咬一口土豆,这么浓郁的做法沾了些肉香,它却还保有土豆的味道和口感。绵土豆舀上一勺,混着炖肉的汤,浇在米饭上,酱色的炖汤馥郁浓稠,土豆黏着米饭裹挟其中。这一口,有肉香、有米香也有土豆香。这是热量爆表的信号。

肉软烂不散,没有平常牛肉不好咬的感觉,调料也没压住肉本身的香味,放在砂锅里反反复复地炖,每一块肉都在肉汁里翻滚。切了土豆丢进去,只给它增色,所以说土豆是个好配角,能大放异彩又不喧宾夺主。土豆太大不好入味,土豆太小,吃着不满足。关键是无敌的汤汁拌饭,让我一回家就五斤五斤往上涨。


吃饭和睡觉不一样,如果下雨天气灰蒙蒙的,蒙着被子睡一觉,不知今夕何夕。但要是太冷太热,就都不太适合睡着来消磨时光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管天气如何,就没有不适合吃东西的天气。太冷了,吃点热的暖暖身子。太热了,吃点凉的散散热气。不冷不热,那就想吃点啥吃点啥,没得挑。哪怕就是太热了,吃顿火锅畅畅快快流一身汗;哪怕太冷了,烤着暖气吃个冰棍儿也照样舒坦。

春天,柳絮飘飘摇摇,在家的时候校服就该穿上薄薄的毛衫了,上课的时候就该想着中午吃点啥了。夏天,知了叽里哇啦,在家的时候校服底下就该穿着短袖了,上课的时候就该想着中午吃点啥了。秋天,胡杨窸窸窣窣,在家的时候校服底下就该穿上衬衫了,上课的时候就该想着中午吃点啥了。冬天,大雪纷纷扬扬,在家的时候就该在校服上面穿上羽绒服了,上课的时候就该想着中午吃点啥了。

现在,我不会再穿着那身破布口袋似的校服了,我也不能在上课的时候惦记着吃点啥,说一声,明天就能吃到了,我也不能再如饥似渴地盯着中学教室里那扇灰扑扑的小窗子仿佛那点景色是我生活中全部的快乐了。我只能砸吧砸吧嘴,凭着想象里的味道,关掉电热毯,起床,过完我的一天,然后睡觉时,再抱着那些味道,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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