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本无人(第五章)

“快走。”

盛夏大喊一声。高邈转头看盛夏,突然发现她额头有个红点,不及多想,高邈一把推开她。几乎与此同时,他感觉胸前被重物狠狠撞击了一下,低头去看,衣服上出现一个破洞,洞口飘起淡淡的蓝烟。高邈意识到自己中弹了,却不痛。

“走。”

盛夏扶住他,拉开门,向外冲去。跑了十多米,高邈才感觉到胸口火辣辣的痛,脚下无力,盛夏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继续向前跑。

两人终于跑到车旁,盛夏把高邈塞进车内,她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车子猛地冲出去。

枪声再次响起,盛夏手忙脚乱,车摇摇摆摆地撞向旁边的灯柱。撞击力太强,灯柱被撞弯,车当场熄火。盛夏拼命按启动键,却再也无法重新启动。

高邈的意识慢慢模糊,他除了靠本能用手捂住伤口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他知道能否逃走,现在全靠盛夏,可这个女人似乎只会惊慌地尖叫。

枪声密集地响起,车后窗玻璃被击碎,灯柱上的灯被击中,碎片洒落车顶,发出哗剥的碎声,似是银瓶乍破,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鸣泉飞溅。这声音让高邈想起自己教女儿念“大珠小珠落玉盘”诗句的场景,恍若隔日,似在眼前,仿佛伸伸手就能摸到女儿的头发。

盛夏猛摇高邈,完全不在意他身受重伤。

“高邈,我们要回去。你一定可以的,你一定可以带我回去的。你一定可以的。”

高邈勉强睁开眼看看盛夏,最后一个念头闪过,这女人八成是吓傻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高邈的视线渐渐模糊,终于彻底昏迷过去。

盛夏还在不停地呼唤高邈,似乎她坚信着只有这个男人才能救自己。


黄昏时分,河流追逐着落日,水天相接,河水呈现出极致的火红色。河岸上点燃起一堆堆篝火,年轻女子和小女孩在篝火边跳着舞着,欢笑嬉戏。

小女孩转回头,望向高邈,快乐地喊叫。

“爸爸爸爸,你怎么才来?我和妈妈等你好久啦。”

妻子的背影如流光溢彩,她向河流深处走去,高邈着急了,拼命喊妻子的名字。

远处的落日重新升起,红光四溢,把世界照得透亮,这是天地交错,时光倒流。

于是,高邈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在梦里。

他喃喃自语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是家里的床,睡了五年的那张床。他试图坐起来,稍一动,胸口就扯着痛。掀开被子,看见胸口处包扎着绷带。独居太久,他已习惯自己照顾自己,没喊人,咬咬牙,撑着手臂坐起来。

床边桌上摆着一杯水,旁边有个小花瓶,瓶子里插着三两只素心兰,散发着一丝冷香。高邈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人,一个女人。

看来,这个女人终究还是把自己从碧树商场救回到家里,然后给自己做了手术,包扎伤口,照顾自己。高邈端起那杯水,大口喝完,水已冷,似乎放了糖,有点甜。

高邈慢慢下床,打开门,走到院子里。看天色,现在是正午时分,四周非常安静,连自动播放的广播也偃旗息鼓。

“盛夏,盛夏。”

高邈喊着,却无人回应。他走出院子,在小镇街道上没走几步,高邈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感觉,而且这种异样感越发强烈,小镇中的那些假人统统都不见了,街道变得空空荡荡。他快步疾走,甚至小跑起来,边跑边喊。

“盛夏,盛夏。”

依然无人回应,他捂着胸口,一路跑到小镇广场,广场上的假人也都消失无踪,那股熟悉的死寂感再次如一张网般兜头罩住高邈。胸口的刺痛感猛然加剧,分不清这痛是来自伤口,还是更深一些。高邈几乎立刻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盛夏,就像找女儿一样。他要马上去收拾装备,带上所有资源,再闯碧树商场,哪怕葬身在那儿也在所不惜。主意打定,一转身,盛夏就站在面前,正一脸愠怒地看着他。

“你怎么下床了?”

盛夏的语气就像个严厉的小护士,高邈注意到她推着轮椅。

“还不坐上来?小心伤口又爆开。”

高邈点头答应,乖乖地坐上轮椅,盛夏推他回院子。两人都没说话,四周依然静寂,但却与刚才截然不同,空气中细细地透着一阵沁人脑肺的甜香。

高邈有一肚子的问题,可此情此景,似乎多说一句话,就会惊醒美梦,搅乱一池春水。他选择闭嘴,安静地回家。盛夏也不说话,高邈有时会假装不经意地观风赏景,侧过脸,用眼角余光确定她依然存在。盛夏都看在眼里,还是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到家。盛夏扶高邈坐在软靠垫沙发上后,端坐在他面前的藤椅中。

“你有很多问题吧?”

“我,我是很好奇。”

“你的伤必须静养,别再出去了,好吗?”

高邈飞快地点头,指了指胸口。

“你包扎的?”

“嗯,我学过医。”

“谢谢。”

“你是为了保护我,该我谢谢你。”

“我们怎么回来的?”

高邈记得昏迷前,盛夏已经惊慌失措,只顾着大喊大叫。盛夏淡淡一笑,就像是在背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闯回来的呗。很惊险,不过总算是回来了。倒是把你弄上床,费了老大的劲。”

画面可以想象,高邈很抱歉地笑笑。

“我昏迷几天了?”

盛夏想了想,似乎在算日子。

“三天吧。”

“三天吧?”

“就是三天。”

这姑娘似乎不太聪明,但给人一种安全感。

“那些人来过吗?”

“没出现过。你这里安防级别这么高,他们不敢来。”

盛夏的眼神中再无初来时的那种惊惧,高邈很骄傲,男人能给女人最好的东西,就是安全感。以前的他给不了,现在的他似乎可以做到了。

“那是。我这儿的布局可严实着呢,铜墙铁壁。”

其实,除了监控和有限的几个陷阱,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防护。高邈也很清楚这一点,可他不想盛夏担惊受怕,适当的夸张一下也无妨。只要她开心。

或许是高邈的安慰起了作用,接下来的日子里,盛夏很开心,无论到哪儿,无论做什么,她脸上都带着笑,走路带着风,轻声哼着小曲。

她不愧是大厨出身,精通食物疗伤之术,每天以肥瘦相间的荤菜提供足够的脂肪帮助消炎,五颜六色的水果沙拉提供维生素、葡萄糖促进伤口愈合,牛奶鸡蛋提供蛋白质防止伤口感染,再加上桂圆莲子汤、参枣汤,各种补气养血,几乎掏空了高邈的物资仓库。在这样强大的攻势下,高邈感觉自己恢复得很快。

不过,高邈虽笑在脸上,却忧在心头。他本就是个多思虑的人,意识里总有个声音提醒自己:外患未除,承平难持久。那些人为什么不攻击小镇?他们知道这里吗?他们究竟是谁?他们正在做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公主还好吗?想起公主,总让高邈歉疚,似乎自己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虽然公主不是女儿,但共同在一起那么多年,高邈对她始终有牵挂。只是在盛夏面前,他不愿提,不敢提。尽管他的伤已基本痊愈,又开始蠢蠢欲动,但这种想法是绝不能露出哪怕半点苗头。尤其是今天,盛夏告诉他,今天是农历八月十五,她要大显身手,给自己一顿美美的月光晚餐。 


在晚餐前,高邈独自去了地下监控室。他取出那本“我的一生,地球最后一人自述”的笔记本,上次提笔如千斤,今天却感觉是胸中有块垒,不吐不快。他一口气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全部如实记录,行文流畅,条理清晰,还按照日期和时间编写了序号,让这些记录更像日志。只有这样才能让有机会读到笔记的人,意识到这不是小说,而是真实的记录。

在记录中,他有意回避了自己对盛夏的特殊感觉,他们之间还没有产生爱情,至少盛夏没有表现出来,自己可能有些苗头,但也说不清楚,早在人类消失之前,高邈就已经很久没感受过情爱了,那种感觉对他实在有些陌生。

高邈看看表,马上就到约会时间,他赶紧收拾好笔记本,然后向门口走去,突然就像被雷电击中般,呆立不动。那一刻,他听到久违的声音,那是他听了五年时刻不离左右的声音:熟悉的电噪音。

循声搜寻,高邈很快找到收音机,它躺在一堆书后,依然棱角分明,依然坚挺发声。高邈没有立即握住它,反而迅速回头去看监控电视,小镇周边一如往日地安静安全。高邈很清楚地记得,这部收音机应该已经丢失在山上的农庄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没等他想清楚,电噪音突然静默无声。

高邈忙抓起收音机查看,电池充足,运行正常。他条件反射般向外冲,熟悉的机械女声再次传出。

“56、96、34、16、13”

高邈抓起纸笔,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数字很短,女声念完后又重复一遍。就此打住,电噪音重新席卷而来。

毫不迟疑,高邈熟稔地运用之前的方法进行破解,原本信心满满,结果破了半天,却发现方法失效。破解完,还是一堆无用的数字。

锁打不开,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钥匙错了。正确的钥匙是什么呢?高邈瞪着那堆数字,在脑海中预演所知的每一种推算方式,居然不难,他很快发现这串数字就是简单的数字代码。

路径已明,高邈很快解码。答案被他写在纸上,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答案只有四个字:小心女人。


有人说,月光晚宴是对远古灵魂的召唤。为这晚宴,盛夏花了不少心思,桌几上刀叉明亮,杯盘有致,餐布洁白,简单的食材经她处理后苏醒过来,待到被摆上餐桌,个个精神饱满、跃跃欲试,恨不能即刻跳入食客嘴里。雕花的菜盘内甜椒与洋葱争夺着牛排的垂青,猪肉与粉条缠绵悱恻,焖鸭与黄豆相恋相杀,香菇与冬笋上演着宫斗好戏,只等食客用筷子简单一拌,那将是从心到胃说不出的舒服和熨帖。

盛夏端着高脚杯,穿着一套无袖开衩长裙,几天前在小镇一户人家发现这套衣服时,她着实兴奋了一阵,感叹造物奇妙。酒杯中是她特调的波本威士忌鸡尾酒,轻抿一口,甜美顺滑。盛夏闭上眼睛,回味悠长的余韵,这一切都是真的吧?今晚风大,把云彩吹开,露出亮白的十五的月亮,很高很圆,晶莹可爱。

她静静地等着高邈。

高邈迟到了,他在地下监控室呆了很久,那里究竟有什么,盛夏并不清楚。房门总是锁着,高邈没给她钥匙,她也没要。她必须谨慎,不能让高邈有所怀疑,任务已进入倒计时,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又等了十分钟,高邈终于出现,他向盛夏致歉,说自己不小心在监控室睡过头。高邈不擅说谎,盛夏一眼便看穿他,却不点破,只是招呼他坐下,赏月品酒尝美食,俨然是个尽责的沙龙女主人。

“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啦,我菜棚里种出来的?”

盛夏做的菜比自己强百倍,高邈由衷地赞叹。可他没称赞盛夏的美丽,这让女人有点小失望。

“当然,还有你的仓库,里面东西真多,所以,头功是你的。”

“真好,好多年没这么安逸啦。”

“你是说,有美女陪你吃喝,还陪你看月亮?”

相处久了,盛夏越来越多地表现出她调皮的一面。真可爱,要我小心的是她吗?小心什么呢?高邈开心地笑着,却又不能不想起那个警告。

“哈哈,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可惜公主不在,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其实你是在想女儿,对吗?”

盛夏这么说,是不想让高邈因为找玩具又再去冒险,她越来越了解高邈。高邈被戳中要害,他的眼眶有些发热,忙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酒,酒气入肠,热泪被生生倒逼回去。

“这些年,我找过很多地方,我相信她一定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等着我。她一定还活着。”

“对不起。这会儿我不该说这些。”

适可而止,心理学老师做培训时再三强调过这一点,盛夏记得很清楚。

“找到她,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火候已到,是时候把他拉出来,让他回归现实,计划就在今晚实施。

“以前我们几个人也经常像这样一起喝酒烤串赏月,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

“挺羡慕你们,互相有个伴。我只有公主。”

“公主会回来的。应该很快。”

“你怎么知道?”

“女人的直觉。”

盛夏眯起眼睛说这话,隐隐透出一丝神秘。

“再给我讲讲你们的环球旅行吧。”

这些天,盛夏给他讲了一些他们那个小团体的经历,为了找寻人类,他们走得范围比高邈大的多,甚至还找到船穿越太平洋、大西洋,最后从欧洲经东亚,回到祖国。他们的下一步计划是到澳洲、非洲。

“也许我们能找到更多的人,继续环球游计划。”

“希望别像伊斯坦布尔,美丽的城市被毁成一片废墟。”

高邈叹息摇头,很惋惜的样子。

“伊斯坦布尔是挺可惜,不过多数地方都还保持原样。”

高邈再次叹口气,凝视着盛夏的目光瞬间风化,好像有气流飘过。伊斯坦布尔没有被毁,至少自己去的时候,那里还安然无恙,依然是美丽的花园城市,没有人类,那个城市更美了。很显然,盛夏在撒谎,他们根本没去过那里。

月光晚宴比预想结束得早,高邈喝太多酒,很快就醉了。盛夏扶他回房睡下,给他盖好被子,倒上一杯水放在床边,随后如同尽责的护士般悄然离开。

门刚关上,高邈就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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