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请你们听一首歌,来自于谭咏麟1983年发行的《迟来的春天》。
这里有一封书信,也请允许我代为念起:
亲爱的康氏:
抱歉因为生分,再唤你为康氏,因为阔别许久,无法想象你因为衰老而未曾出现的祥和的相貌。苦难已过,世界大好,如果有通往另一处日夜不眠的隧道,我将驾驶我深褐色的吉普车,摇下吱吱作响因寒冷而结霜的脆窗,我想向你展示我坚不可摧的礼扣,以及我未有一日曾动摇的思念若渴。
我时常想,人因何而美丽,又因何而凋谢,是食用了天合造化的菌类,或者瘟不知所起的家禽,动人的颜料片片剥落,毛发似雪花。你一定不属于任何一种,羞耻地,我竟然还会夸奖你,你的美丽在我一亩三方田地里,从未凋谢过。
倘若我晚生十年,我一定是当代赫赫有名的情话大王,早生十年,孩子们一定也会背诵我的诗歌,他们将短小精悍的句子摘抄在硬皮本的扉页,坑坑巴巴地撕下,送给心仪的女孩。不免有些遗憾,我为你书写的信件,没有哪一家出版社愿意刊登,瞎了眼,谁看了都知道,若不是用情至深,我怎敢肆无忌惮地表达我对你的喜爱,我甚至找不出词汇,轻易描述你的优雅。换言之,我一定免不了花言巧语之嫌,被史学家所诟病,为搏你芳心,人们一定指责我有意令宇宙短暂熄灭。
漠河的春天,郁郁葱葱的草叶从贪睡的积雪中嬉笑蔓延,骄阳总会悬挂在如壁画般的远山梢尖,你看过烟囱吗你一定看到过,矮屋顶的烟囱会拙劣的魔法,呼噜噜的烟圈周围,景色会因为燃烧变得扭曲而变化多端,如果恰好远山沦为了烟囱的背景,那么山也跟着舞动起了腰身。我的父亲抱着我,街坊议论,你的崽总盯着烟囱看,长大是要成为个厨子咯!他变会粗暴地甩去身扭过我的颈,不许看。过不了多久我又从他的耳后的鬓发间,准确地找见了烟囱,偷偷地看。
我的父亲是个粗鲁与优雅并存的草间知青,1955年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因而大有作为的他将我生产在了这里,这里的河水如墨,又怖又湍,就像我这么多年依然习惯于叫它墨河一样。早年的西林吉站,有很多卖冰棍的小推车,我从来没有将我的舌头粘在过冰棍上,那是我童年最大的憾事,那么康氏,你粘过西林吉的冰棍吗?
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童年生活在哪里,我们的交流使我们彼此知之甚少。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跟你谈起我的父亲,你只在我们简易的婚宴上匆匆见过他一面,他年迈地甚至无法自如地向你打招呼。
我不止一次地跟你说过我爱那北平的冬天,北平的青年会跳很新潮的舞蹈,你知道那时候的牛仔裤是时髦的象征,他们都穿,所以我别出心裁地,托李士鹏从北平捎了一条牛仔裤,作为我寒酸的礼物赠送于你。我觉得棒极了,我想看你穿上它跳一支胡胡乱乱的舞蹈,要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喜欢你,一定是因为你曼妙而蠢的舞姿吸引了我。
第一次遇见你,是我从北平学书归来的第一个冬天,在广播社前的石砌花坛前。那天午后的漠河,烟囱扭曲着股股不知名的野风,我在一辆绿色顶棚的卡车前,点燃了一支黄金叶。我大胆猜测,那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你和一位留着卷发的女同志在攀谈着什么,似乎说到了什么兴起的事,抑或者广播里突然响起了你喜欢的叫不上名的音乐,你转了一圈,跟随音乐摆动了一下手臂,好像一朵清脆的海棠不慌不忙地抖落藤蔓上的雨露,这是我当时所能描述的极限。我的视线被你引了去,阳光很好,阳光太好了,村镇的温度上升,温度上升,我的温度上升,但转念认为这萍水之缘,我恨这萍水连缘都未起,就匆匆落了。
不瞒你说,在学书的堂间,我也写过诗歌,多半跟爱情无关,倘若有关,也是假想情人,比如海报上的邓丽君,或者港片里的钟楚红,我敢担保,我写给你的第一首小诗,是我平生的第一次愚蠢至极的行为。在不见你的漫长一周里,我总是借口去广播社门前徘徊,像玄学一般迷信地认为,只要我燃起一根香烟,你就会出现,我发誓我从没有抽过如此频繁的香烟。
我第一次打探到你的名字,我是个肤浅至极的人,我甚至都不了解你。
纸间的小诗写道:
晚星啊晚星
你为什么挂在烟囱上
蟋蟀在林间弹琴
海棠梳妆
你为什么总是挂在烟囱上
倘若是为了寻找极光
那你跟随我
我知道它在哪儿
它正在无人惊扰的野风中歌唱
你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吗?我多想带你去看看极光,我的知青父亲告诉我,极光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夏日傍晚,偶然光顾这个村镇,而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们会坠入爱河,我也深信不疑。
康氏,我此生的义务,即为同你一起领略自然界鲜为人知的浪漫瞬间。
你还记得否?我曾严肃地勒令你教我舞蹈,想来也是为了多与你相处的借口罢了,因为工作的便利,我获得了进入仓房的钥匙,那是我与你舞蹈的第一个冬季的傍晚,我的鼻腔里都弥漫着谷物粉末呛人的味道,盏灯曳曳,虫鸣入耳,我们偷偷地钻进高高的麻袋堆里,脚下一圈一圈的鞋痕在尘土中像涟漪一般慢慢摊开,在那个针落地都可以听到“叮”的一声的仓房里,我听见了你巧小的呼吸。
“你扶着我,对!把手搭在这里!”
“你先迈右脚,我退左脚,是的,然后再交替过来,让我们试试看。”
我不敢出声,白气的哈气会袒露我的紧张,但我看见了你下垂的睫毛,趁你低下头,看了好久。
那真是我所能想到与你在一起最灿烂的时光,你要知道我们偷来了多少神明的时间,我们迷恋舞蹈与音乐,我们荒废生命沉浸在爱情中不可自拔,我问道,神明会怪罪下来吗?这数不清的夜晚偷得闲来,数不清的晚星盛放在夜幕碗中。
1983年漠河立县,大批的生产车队在尘土飞扬的街道穿行,邮政的房梁上拉起了横幅,同年冬,我们操办了极简的婚礼,你成为了我合法的妻子。李士鹏喝得宁酊大醉,他还要给你点一支烟,我拦不住好奇的你,接过只抽了一口,脸颊就被呛得粉红。
那天广播里放着谭咏麟的《迟来的春天》:
望见你一生都不会忘
唯叹相识不着时
情共爱往往如迷难以猜破
我们最后一次去仓房里共舞,是在得知这里要改造扩建的前一天。我们趁着夜色蹑手蹑脚的钻进低矮的门梁,这里堆满了粮,留给我们的空间只有两个身位,橘灯在头顶摇摇又晃晃,蟋蟀弹琴,海棠梳妆,录音机里《迟来的春天》,迟来就不要走了,晚星停止营业,就今天一晚。
“嘘,你听见针落地的声音了吗?
“……‘叮’……”
我听见了,我爱这份宁静,与你共享的宁静。
再见了晚星,我们的秘密舞厅。
1987年举国震惊的大兴安岭特大火灾,毫无预兆地在傍晚席卷了整个漠河县,就在我执意随工作队从加格达奇动身出发后的第14天,新闻报道称,有人称它为“天火”,因为从来没有见过火势夹杂着9级的狂风,一团一团的烈焰呼啸从天降下,迅猛的火势几乎只用了短短半天,将漠河县城烧了个精光。
这场1987“五,六”特大火灾,共造成101万公顷森林受害,5万多人受灾,211人丧生……
而这211人其中,包括你,我可怜的妻子,康氏。
等我想尽办法驱车赶到县口时,火势已去,天色微微渐明,整个县城一片狼藉废墟,烧焦的残瓦断壁东倒西歪,只剩下一排排烟囱倾斜地伫立着,远处的木梁若隐若现地冒着微弱的火星,仿佛被一场大雨浇淋后的地狱一般。没有遗体,没有残骸,恐怕是因为难以辨认,或是怕我因此失控流涕,他们拒绝了我见你最后一面。
人因何而美丽,又因何而凋谢,是惹怒了憩息的神明,抑或是连它也妒忌你的美丽,降于你炽热的登场,又炽热的退去。晚星痴迷四下无人的夜宇,不肯诉说光顾星球的原因,像极了你弯软的睫毛下澈亮的眼睛,生生在我这里放了一把大火,也没有缘由,也没有原因。
康氏,梦里萦绕我的,常常是你在火光通天的建筑间奔跑,火苗窜上了你的裙摆,在你的胸前晕开,你焦急的奔跑,呼喊我的名字,我却不在你身边。30年间,挥之不去剪之不断。有时我真的抱有侥幸,宁教我自顾自地认为,你或许成功逃生去了东边的森林,在那里搭建了溪流和青苔,化身为鹿,彻底地尽情舞蹈。
如果有时间,你会来看一看我吧,小鹿,看一看这年复一年苏醒又衰老的雪原,看一看我像骄阳下霜结般融化成河的眼,如果你成功逃生去了东边的森林,你会再来看一看我吧。
我老了,别哭泣,趁着夜色,回到你东边的森林去。
写下:
我是一片焦土
一罐汽油
一根火柴
康氏,信件纷繁,不及我思念的万分,苦难已过,世界大好,我也老了许多。
漠河新建了更多美丽的矮层建筑,斜斜的屋顶一到冬季,厚厚的积雪像棉被一般抚摸睡梦中惊醒的窗台,高高的烟囱一排排探出了脑袋,恍然间,就如同从父亲肩头上瞧见的一个样儿。在离我们秘密的仓房旧址不远的街道,开设了一家陈旧的舞厅,迪斯科的步伐你未曾教给我,但我似乎也渐渐从老朋友们那里掌握了一二,我管它叫“漠河舞厅”。
每当夜里,摇曳的灯球抖落光辉,人群逐自散去,音乐越飘越远,越飘越远,我仿佛总是能听到,
“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叮”
嘘,你能听到吗?
再见了晚星。
——张氏笔
2019年12月寒冬
谨以此歌献给所有因为不幸而逝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