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不会忘记》系列回忆录——穿越“死亡之海”

作者:安定一


题记:今精选部分老同志回忆文章,以《共和国不会忘记》系列予以在上刊发,献给七十年来在新疆地调战线上英勇献身的同志,献给七十年来在新疆地调战线上辛勤工作的人们。——编者

有人赞美骆驼是“有生命的山”。你看它们一峰峰、一队队多么巍峨雄壮。它们不停息地摇响着铜铃,走过一片片荒滩,超过一道道沙峦,迈着阔步,一往直前。它们高傲地昂着头颅,仿佛脚下这戈壁、这大漠不过是弹丸之地,不足一试它们远征的脚力!

然而,它们也有倒下的时候——用疑惑和悲凉的目光望了最后一眼这个单调的世界——没有尽头的大漠,便闭上了那硕大而哀凄的眼睛。数年之后,这座“山”便化作了一堆洁净的白骨。这,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塔克拉玛干沙漠大矣!

它位于塔里木盆地的中央,南北最宽550多公里,东西最长达1100多公里,面积达40多万平方公里。关于它,维吾尔族人民中间流传着许多瑰丽动人的神话:说在沙漠中间有座“金子之城”,黄金遍地;说在金城旁边,有片“瑶池仙湖”,水晶成云;还有的说傍晚可看到仙山琼阁,飞流瀑布……这迷人的传说打动了多少探险家的心!18世纪以来,英国、美国、俄国等国的地理学家、探险家曾多次试图穿越沙漠,都未能如愿。90年前瑞典的探险家斯文·赫定在沙漠里迷失了方向,又断了水,7峰骆驼和3个仆人先后渴死。他扔掉了身上所有的东西,甚至眼镜,拼命往外逃。幸亏遇到了老猎人,才得以生还。他心有余悸地哀叹道:“人类征服不了塔克拉玛干。”

然而,在1958年,一支勘探队——新疆石油管理局地质调查处塔里木勘探大队所属的505重磁力地质联队的102名勘探者,用两条腿走进了这片“死亡之海”,而且令人瞠目地来回穿越了9次!

本来,人间就充满着奇迹。

我翻查了当年的《新疆石油日报》,该报一个版用醒目的标题宣告:《举世闻名的大沙漠为我勘探尖兵全面征服》,评论则是《欢呼征服塔克拉玛干》。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向前同志还为此拍摄了一部忠实纪录这次进军的纪录影片《沙漠之谜》。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查阅了一些当年的资料,观看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八一电影制片厂片库录回的《沙漠之谜》。采访了当年505队二组组长、现地调处劳资科副科长李全友,当年队上的炊事员、30年后仍在地调处大食堂围着锅台转的陈效忠等同志。但是他们谈得很平常,像在下班的路上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一样,什么“天黑黑地起床,干到天黑”,“睡在沙子地上”,“沙漠里天气很热”,“一两个月没洗过脸”等等。我默默地望着他们:是啊,几十个春秋的勘探生活,几十个冬夏的风霜雨雪,他们吃的苦太多了!他们是山,是有生命的山,是信念和意志凝聚成的山,是灵魂与肉板结成的能承受一切重压的山!

是的,他们谈得很平常,然而,我随着这些平淡的声音,仍加入了那次伟大的进军……

01  第一次穿越

1956年,地调处组织了3个包括重磁力、地质的混合勘查组,分3组向塔克拉玛干进军,因当时人力、设备不足,只得快快撤兵,穿越失败。

然而,这些勘探者是不会轻易承认失败的。他们对祖国怀有强烈的责任感和崇高的事业心,表示坚决要填补盆地中央沙漠区这块空白,了解和搞清其地质构造,为研究南疆全区含油远景提供重要资料。

1957年秋天,塔里木勘探大队又成立了由4人组成的沙漠踏勘组,深入沙漠侦探。由当年大队地质师夏公君任组长,成员有504队队长张耀荣、报务员曹瑞明、翻译吐尔地。

9月9日,他们从麦盖提县的色里布亚渡口,经过惊心动魄的搏斗,抢渡正在洪水季节的浊浪涛涛的叶尔羌河。尔后,他们又雇了5名维吾尔族驼工和一串骆驼,从西向东在沙漠里苦战近一个半月,终于到达于田河西岸。他们为1958年的穿越提供了许多珍贵的资料。他们的另一重大发现是,在沙漠里某些低洼处和长着野生植物的地方可挖出水,尽管这水又苦又涩,但可供骆驼饮用。他们不愧是“侦察英雄”,后来的勘探者常怀着崇敬的心情谈论起他们。

1958年3月,505队庄严地集结于于田河的尾端。队长黄豪,指导员薛应选等人为穿越沙漠周密地部署着,日夜紧张地筹备着。

他们计划第一次穿越由南向北,到达北部的沙雅县,向东偏移一段距离,再由北向南;到达南部后仍向东偏移一段距离,再由南向北,以此类推,在沙漠里进行9次穿梭。这在当时,是一项多么艰巨惊人的工程!

为了便于生产和生活,全队102人分为3个小组,第一小组由赵洪全任组长,第二小组由李连堂、李全友任组长,第三小组高跃文任组长。为了保证运输,从喀什畜力运输公司雇了320峰健壮的骆驼。

动员、请求、决心、宣誓……这是在激战的前夜。

请记住这一天吧,1958年4月5日,505队出发了,去进行新中国勘探史上史无前例的穿越,去探索塔克拉玛干的奥秘!

320峰骆驼多半是运输给养的,每峰骆驼驮着两个装得满满的70公升的方形水桶和三袋麦草,其余的骆驼驮着仪器、电台、行李等等,还有两峰骆驼驮着蒸馒头的笼屉,看上去像卡秋莎火箭炮一般威武。这支浩浩荡荡的驼队,从于田县至民丰县之间的一个地点,通过北极星测定方位,向无边无尽的神秘大漠进军了。

第一条测线长570公里,预计50~60天完成。570公里、坐飞机或坐汽车确实不算什么,而在“死亡之海”的大沙漠里,迎着风暴、烈日,忍着焦渴,用两条腿一步一步地跋涉,完成一个一个的测量点,那将是怎样的情景呢?

进入沙漠后,红柳、芦苇、野麻等沙生植物越来越稀少,丘陵般的沙峦越来越多。队员们背着几十公斤的测量、重磁力仪器,扛着标尺,在走一步陷一步的沙土里行走,进行导线测量和完成地质点。最初10天,遇到的沙山还小,也不太高,人和驼队可以从两座沙山的空隔间迂回穿过。可越往里走,沙山海涛般一个接一个地涌来,有的沙山比高200多米,还有的高达400多米。无法迂回穿过时,只得攀越。他们重负在肩,往上爬上几步,随着落沙又溜到原地,几个回合,人早已气喘吁吁。

驼队过沙山更为艰难。庞大的骆驼,驮着200多公斤的水桶、粮食等辎重,爬山时常常跌倒跪伏。有时遇到陡坡,一失足便滚了下来,每天都有一两峰骆驼遭此横祸。这时,随驼队一起来的喀什畜力运输公司的一位名叫卡力特的队长和驼工们前拉后抬,把一峰峰的骆驼搀起。可前面,又是一座沙山;那沙山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沙山……

队员们天麻麻亮就起床。四五月的天气,早晨寒气袭人,他们穿着棉衣干活。而到了中午,烈日当空,热浪灼人。进沙漠才20几天,队员们一个个面色黛黑,嘴唇像粘着一层白碱,不少同志的嘴唇龟裂,渗出血丝。

队员每天工作12~14个小时,天黑时才休息,等待驼队的到来。因为勘探队员走的是直线,而驼队绕沙山穿行,往往要晚到好几个小时。驼队到后这才开始做饭,吃完饭后已是黑夜。把行李打开随便铺在地上,呼呼地睡到天微微亮,又得捆起行李扔上驼背去干活了。这算是顺利的一夜。有时还会有这样的情景:饥肠辘辘的队员们眼巴巴地盼着驼队,可驼队走偏了方向,久久不到。他们只好打着火把、拖着沉重的双腿到处呼喊、寻觅。有时一晚上找不到,就得在刺骨的寒气中蜷缩着当“团长”,就得挨饿;没有行李,冻得没办法,就跑步取暖。就这样熬到天亮,又继续干活去了。

沙漠里,难得几天没有风。有时天湛蓝湛蓝的,突然一阵狂风袭来,黑沙劈头盖面。队员们赶紧包好仪器,用衣服把头包起来,趴倒在地。而平时,不大不小的风几乎天天刮,眼睛、耳朵、嘴里时时钻进沙子。为了完成生产任务,他们提出“大风小干、小风大干、无风加油干”的战斗口号。当沙尘弥天看不清标杆时,他们就缩短距离进行测量。就这样,平均以每天完成16~18公里导线的速度向北前进着。45天之后,即1958年5月20日,505队完成了570公里测线,顺利到达北部古丝道上的一个重镇沙雅县境内。这些平平常常、满身尘土、晒得黑黝黝的人们创造了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穿越整个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奇迹!

02  水,金子般的水……

到达沙雅后,全队稍事休整,配足了粮草,向东偏移了近50公里,便由北向南第二次穿越沙漠。

当时已是6月天气,沙漠里灼热如火,地面温度高达摄氏48度。沙子像炒熟一般、隔着翻毛牛皮鞋,还直烫脚。鸡蛋埋在沙子里,半小时左右,便烤熟了。远远望去,沙滩上一上一下蒸腾跳动着透明的蜃气。热呵,热得使人眩晕;干呵,干燥得使许多队员脸上嘴上脱皮。

这时,队员们最需要的是水。水啊,沙漠里的金子。不,它比金子还珍贵!骆驼驮的水是有限的。一个人每天只能喝到一公斤水。不洗脸,不洗脚。脚实在太难受时,便用沙子“干洗”。蒸完馒头的水全喝掉。刷锅水倒进桶里存着,下次再用。两三次后,刷锅水成了浓汤,这才不无惋惜地倒掉。

最使人忧虑的是供骆驼饮用的水。一般情况骆驼7天就得饮一次,最多不得超过10天。失去了骆驼,这些勘探者就会陷入困境,真成了进来出不去的人了。因此,人和骆驼“同命相连”。

根据1957年夏公君踏勘小组的资料,沙漠里一般有芦苇、野麻等植物的地方,有可能挖出水来。于是,队员们在劳累一天之余,晚上挖水。在松软深厚的细沙里挖水,谈何容易!一锨或一砍土镘挖下去,周围的沙子又落下来,几乎恢复到原状。然而,他们仍一下一下地挖着,用手一把一把地刨着。挖一个三四米的深坑子,坑口竟有一辆卡车之大!

第一次穿越时,赵洪全小组在走了100多公里以后,仍然未挖到水。骆驼已有6天没有饮水了。几十峰骆驼因焦渴、疲乏,步子难以迈动了。骆驼有个习性,一旦倒下,你就是打死它,它也不肯再站起。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晚上大伙拼着命又挖了一口4米深的大坑,结果还是干的。不祥之兆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一个年长的维吾尔族驼工向西跪下,虔诚地祈祷着:“万能的胡大,请赐给这些勇敢和善良的人以活命的苏(水)!”

骆驼渴得直叫。是前进?还是后退?

为了保住骆驼,队员们把自己的水减少到能维持生命的最低限度,进行着最艰苦、倍受煎熬的进军。

也许是这些勇敢善良的人真感动了胡大,在第8天,他们终于挖出了水。当潮湿的沙子被刨出后,坑底渐渐渗出一层晶亮的水时,他们欢呼雀跃起来。这水,虽然很苦,但可让骆驼尽情地喝够。有人亲眼看到,渴极了的骆驼一口气喝了11提桶的水!

在以后的途中,每隔3天挖一次水。为了生存,为了完成神圣的使命,他们有时彻夜不眠。挖呵挖,手掌磨出了泡,磨出了茧;手指流着血,手关节红肿,他们也在所不顾。当为一口新井取上个好听的名字时,他们卷起了莫合烟,甜丝丝地笑着,思忖着——

啊!难忘的“红柳泉”、“陡沙泉”、“甜水井”……

03  “只有爱,只有一起往前走”

6、7、8月是酷暑季节。队员们的嘴上裂着一道道的口子,眼睛里布满血丝。人们像生活在一个大烤炉里,不,应该说是一个熔炉,熔炼出了100多个铁铸的战士。

电报员周帮兆是位转业军人,他皮肤白皙,又戴副眼镜,像个书生,有人曾怀疑他能否穿过这片沙漠。他除了发电报外,还代理政治指导员。工人们生产时,他跑到测线当测量工,打标尺。酷热和焦渴,曾使他昏倒在沙山上。当他在同志们的怀中苏醒后,又挣扎着起来投入战斗。

傅仲刚是队上最小的队员之一,那一年才17岁,大伙都叫他小鬼。来回3次穿越沙漠,他从未掉过队。

进军中线以后,干粮、草料和淡水已消耗了大半,部分骆驼已无东西可驮。为了节省给养,队上决定将一部分骆驼送出沙漠。驼工顾虑很大,说在这连只黄羊、兔子都见不到的沙漠里很容易迷失方向,要是走偏了路,人畜都得去见“胡大”。这时,小傅拿着一个罗盘对组长说:“我有这个,让我去吧!”

他和驼工带着驼队出发了,走了约5、6公里,突然看见有一片深红色的沙子。奇怪,哪来的这些红沙?他用手往下刨着,越刨发现下面的沙子越红,呈铁锈色,而且凝结得很坚实。他虽不是搞地质的,但他觉得这个意外的发现肯定对了解和研究这沙漠是有用处的。他抓了几把沙子装进衣袋,嘱咐驼工等着他,便只身返回。他借助罗盘的帮助,找到了组里的同志。当组长接过红沙时,十分高兴,小傅水没喝一口返身又执行他的任务去了。

陈效忠是第三小组的炊事员。这个组有28人,按野外作业的规定,应配两个炊事员。但老陈勇挑重担,出工前他对组长高跃文说:“我一个人就够了!”组长望着他,有些犹豫。老陈说:“多一个人就得多准备一个人的粮和水,就得多几峰骆驼!”进沙漠后,队员们每天吃完早饭就开始生产了。他收拾好炊具,把一口很大的铁锅装上骆驼,带着长长的驼队在后面跟着。队员们沿测线走的是直路,他带骆驼绕沙山走,迂回曲折,往往比生产队员们晚几小时到达前面的宿营地。队员们躺在沙地休息了,可他顾不上喘口气就赶忙卸下炊具,为饥渴交迫的队员们做饭。进沙漠前,他弄了二三十公斤牛肉,切成片,过油之后装在一个大桶里,以备调剂生活之用。勘探队的伙食,早饭比较简单,午饭也简单,在工地干馕就着行军壶里的浑水吃。因此,队员们全靠晚上一顿饭。他准备的牛肉,就用于这派场。隔几天,做一顿牛肉汤面条,大伙比吃山珍海味还来劲。一锅不够再做一锅,经常得做3大锅才行。肚子大的一顿要吃四、五碗。后来,肉吃完了,只好做乌玛什(面糊糊),照样也得做三大锅。队员们肚子里“油水”少,加上劳动强度大,饭量惊人。老陈有时蒸上几笼馒头,队员们狠吞虎咽,所剩无几。一个人每月要吃到80多斤粮食!

当淡水紧张时,只能甜蜜地回味牛肉汤面和乌玛什了。带的干菜也无水可泡,更谈不上再蒸馒头了。蒸不成就烙,老陈找些梭梭柴等,把沙子烧烫,饼就在地上烙,不一阵功夫,就烙好一大摞。

沙漠里许多地区没有柴禾,连一根草也找不到。做饭时,只好把架在驼峰上驮水用的水架劈掉。每吃完一桶水,忍痛劈掉一个。

待大伙吃罢晚饭,他赶忙收拾完已到夜里。他裹件老羊皮往地上一躺,稍睡几个小时,4点多钟就得起床准备早饭。他由于长期睡眠不足,眼睛里布满血丝。实在撑不住了,便让驼工带领驼队前面走,他翻沙山走近路,抢在前面睡上一会儿,等驼队到了他爬起来又继续行军……

电报员、炊事员、测量员是这样,在这个集体里,每个人都是这样。是什么给了他们如此坚强的毅力和勇往直前的力量呢?是精神,人的精神!

劳动之余,队员们还每天按计划坚持进行政治学习和业务学习。他们读《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团章讲话》、《红旗飘飘》、《百炼成钢》等书刊,有的还学完了天文计算和普通测量学。在“五·一”国际劳动节和石油部在克拉玛依召开的现场会期间,他们都开展了献礼活动,人与人、班组与班组之间进行了热火朝天的劳动竞赛。

在这艰苦的环境里,还有两位年仅17岁的姑娘,一个叫韩宝珍,另一个叫袁秀容。别看她们是女同志,可干起活来却从不比男同志差。为了提高测量速度,她们脱掉沉重的翻毛皮鞋,光着脚在沙漠里奔走。脚磨破了,就贴块胶布。她们给大沙漠带来了青春,她们的笑声驱散了洪荒的沉寂。有一次狂风骤起,黄沙漫天刮来,打花杆的小袁转了向,翻了几个沙山后迷了路。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她没有沮丧惊慌,她相信师傅们会来找她的。果然,天快黑的时候,。大伙找到了她,她自信地甜蜜地笑着……

韩宝珍曾在日记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不分组长与工人,不分民族,只有爱,只有一起往前走。”在这里,人人都把吃苦在前、抢挑重担和帮助体弱的同志作为最大的光荣。领导更是身体力行,做出表率。

二组长李全友当年还是个20来岁的小伙子,身体挺棒。每天比其他同志起得早,睡得晚;路比别人走得多,水比别人喝得少。整天还操心着生产进度、资料质量、病倒的骆驼和越来越少的草料……没出一两个月,人变得又黑又瘦。为了保证体力,进沙漠时,他和组里的几个同志每人买了50公斤一袋的白沙糖,晚上煮着杏干、桃子吃。几次穿越,他们每个人都吃掉了3整袋计150公斤的糖!他当时每月工资才61元,现加上野外补助不足100元。吃饭、穿衣、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再加上买糖,月月工资所剩无几,以至结婚时也没有存下什么钱。

进入7月,沙漠里温度接近摄氏50度,许多同志流着鼻血。李全友也由于干渴,嗓子嘶哑了。他把自己节省下来的水用行军壶的盖子分给大家喝。同志们望着他深深陷进去的眼窝,谁都不忍心喝。他提高嗓音,大声地说:“我刚喝完!给你喝你就喝嘛!”同志们望着他锐利的目光,眼睛潮湿了,就着眼泪一起喝了下去。

几次来回穿越,骆驼一直喝的是沙漠里挖出来的苦水。由于这水中含镁,渐渐地损害着骆驼的肌体,加上酷热,有的骆驼已支撑不住了。除李全友小组外,其余两个组的骆驼一峰接一峰地倒毙在地上,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这些默默无闻、含辛茹苦的“沙漠之舟”啊!

有天下午,李全友小组正在工作。有峰白色的骆驼忽然跪倒在地,组员们怎么拉也拉不起它来。两位驼工跑过来,蹲下去轻轻地抚摸着骆驼,眼睛里充满着焦虑和忧伤。

小组又继续前进了。这两位维吾尔族驼工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回过头去,忧伤地望着与他们多年来同甘苦共患难的伙伴……

傍晚,组员们宿营造饭。这时,驼工走过来对李全友说:“组长,给些清油和鸡蛋吧,我们想把那只骆驼救活。”

李全友望着他俩恳求的目光,在这瀚海深处,他理解人和骆驼的感情。他何尝不想救活那只朝夕与共的白骆驼!他从十分珍贵的生活物品中给了那两位驼工3斤清油和20个鸡蛋。但愿那只白骆驼能起死回生!

驼工们返回去了,在骆驼旁整整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当组员们正准备出工时。两位驼工牵着那峰骆驼喜滋滋地回来了。

后来,这峰白骆驼活了下来,又驮上了东西,一直跟着小组走出了沙漠。

呵,只有爱,只有一起往前走……

04  多情的秋天

秋天是个金色的季节。有的诗人称她为秋姑娘,说她端庄而恬静。然而,沙漠里的秋天却是脾气暴戾的坏姑娘。有天下午,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大伙正在干活,突然,远方黑压压地一片,像堵城墙似地向前推来,天空也翻卷滚动着大团大团的乌云。霎时间,天就黑了下来,似没有星光、没有月亮的深夜,一两米之外,什么也看不见。紧接着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沙粒像弹雨击射在睑上,火辣辣地痛。平时,尽管风暴常来骚扰,但这般特大风暴还很少光顾。队员们首先想到的是仪器和骆驼。组长李连堂脱下衣服包住仪器,用身体紧紧压在上面。另几个队员拼命冲到骆驼旁,用毛绳把骆驼的前蹄捆起来,再和脖子连在一起。捆完一峰,又冲向第二峰……狂风呜呜地吼叫了一夜又一天。他们已有4顿饭没吃了。饿得难受,就钻进被窝睡觉。可不一会儿,沙子又钻满被窝,灌进了耳朵,连嘴里也不知怎么进去了许多。

待风停之后,一检查东西,大家都傻了眼,除行李外,脸盆、菜缸、毛巾等用品早已到九霄云外。最糟的是蒸笼、饭盆等也不见了踪影,落得个“黄澄澄大漠真干净”。无情的风沙呵,连个饭碗都不给留下!

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怀着无比激动、无比兴奋的心情迎来了“十·一”——新中国成立9周年的光辉节日。

那一天早晨,他们梳理了杂乱的头发,抖掉了身上的沙土;

那一天早晨,他们把骆驼围成一个圈——好在这金色的“城垣”里度过神圣的一刻;

那一天上午10点,他们集合了队伍,在一根长杆上庄严地升起了一面珍藏着的五星红旗。

此刻,天安门广场也许正奏响着“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雄壮激昂的国歌;此刻,也许他们的父母、妻儿正向着沙漠在默默地为他们祝福……

没有什么好吃的。水还是那样珍贵。他们向着鲜红的国旗庄严宣誓之后,又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新的测点进发了。

啊,大漠,请记住这动人的一幕!

还有动人的一幕!一天傍晚,周帮兆“嘀嘀嗒嗒”地接收着电报,没待译完,他就兴奋地大叫道:“队长来的电报!还有朱副主席……”

“什么?朱副主席?!”队员们惊喜地问道。

周帮兆举起电报大声念道:“……我在克拉玛依荣幸地见到了朱德副主席,他老人家很关心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勘探队员。我代表全队向朱副主席保证:要在5级地形创目测30公里以上的纪录,向现场会献礼……”

“咱加油干,拿下30公里!”“报答党中央和朱副主席对我们的关怀!”小伙子和姑娘们兴奋地嚷着,讨论着,沉浸在无比的幸福和欢乐之中。

李全友却在沉思着,既然队长已向党做了保证,就必须千方百计、不折不扣地完成。他在想,目前日测16-18公里,同志们已拼上了命,增加到30公里,比国家原定计划4.5公里超过了6倍,平均每小时要测3~4公里,大伙儿能吃得消吗?况且已是10月份的天气,天黑得较早,怎么办呢?于是他们召开诸葛亮会,你出主意,他提方案,最后一致的意见是:争分夺秒,誓创新纪录!

10月31日这一天,天没亮他们就起了床,争先恐后地干着。周帮兆拣最累的活——跑前标尺。一个测点测完后,他顾不上歇口气,立即奔向第二个点。李全友掌握着重力仪紧紧跟在后面。中午吃饭,测工王新有等人一手扶标尺,一手从衣袋拿出馒头往嘴里送。人人争分夺秒,个个汗流浃背。驼工也甩着鞭子,“叮咚叮咚”的驼铃在队员们身后响着。当队员们打着火把看到最后一个测点时,已到夜里10点多钟了。经记录员王明俊计算,目测32.175公里。测量员郑兴孝激动地挥舞着测旗,一遍又一遍地喊道:“32公里!32公里!……”王新有等人听到这喊声,笑着倒在地上,半天也站不起来。

当年,李全友、李连堂小组日测32.175公里,创造了全国最高纪录。30年来,还没有人打破它。

10月份,还有令人振奋的一幕。那也是一个傍晚。一个队员忽然大喊一声:“看,露头!”大伙往前一看,果然见远处一处沙丘呈褐黑色。队员们兴奋极了,想马上赶到那里。李全友说:“有10多公里呢!就是赶到了,天黑也看不清。”他让大家早点休息,第二天早早出发。

晚饭后,大伙又跳又唱,自发地开起了文艺晚会。驼队卡力特队长和几个巴郎子跳起了刀郎舞,其他队员们用筷子、木棍敲着饭盒和空桶,有人还摘下了驼铃当乐器,大漠里充满着歌声、笑声和音调不一的击节声。是呵,对勘探者来说,在沙漠里哪有比发现矿苗“露头”更让人兴奋不已的呢?

第二天赶到一看,果然是“露头”,而且有几十平方公里之大。几个队员轮流挥着镐头,挖了一个长方形的探槽,仔细地分析地层岩性。经过五六小时的初步研究,一致认为是第三纪露头,这是了解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地质构造的一个很重要的资料。

05  风寒志更坚

第9次穿越,是从塔里木河下游的尉犁县卡拉附近进入沙漠向南进军的。这时已到12月,天寒地冻,队员们戴上了大皮帽,穿上了老羊皮大衣。

过塔里木河有一个渡口,这里河床较宽,有的地方已结了薄冰,水在冰下缓缓流淌着。队员们两人合骑一峰骆驼,躺水过河。谁知到了河中心,领头的骆驼突然陷进河里,无论怎样抽打它,它像钉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后面的骆驼也只好久久地站在冰水里。得赶快想办法,否则骆驼在水里呆久了,就会因冻得麻木而瘫痪。于是队员们立即脱掉棉衣棉裤,“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河水冰冷刺骨,不到两分钟,队员们双腿几乎失去知觉。岸上点起了篝火,他们上岸稍烤上一会儿又跳下水。他们前拉后拥,把这庞然大物一峰一峰地推起。等到了对岸,他们的衣服裤子全湿了,冷风一吹,冻得硬梆梆的,像闪亮的铠甲。

第二天,为了连测量点,又得过一次河。带头的骆驼到了河中心,又蹈昨日之复辙,大伙也只得再一次跳下水,在刺骨的冰水里搏斗。这次随队拍摄纪录片的八一电影制片厂摄影师向前同志却有点“幸灾乐祸”,喜气洋洋地开动了摄影机……

冬季施工,是非常艰苦的。就光说行军吧,呼出的气在帽扇上结成了白霜,帽檐上挂着冰凌。虽说行军壶里有水,可冻成了冰坨。大伙渴极了,抓把沾着沙子的白雪塞进嘴里。

最犯愁的还是吃饭。蒸馒头时笼上裹一床棉被,不一会儿被子上就结了霜,大伙儿只好吃半生不熟的面团。

由于冷,队员们晚上穿着棉衣棉裤睡觉,盖上棉被,被子上又压着老羊皮,虽重得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可还冷得打哆嗦。特别是头和耳朵、鼻子冻得生疼。于是,有的队员用棉衣把头包起来,找根棍把袖子支起来当出气筒……

穿上笨重的棉衣棉裤干活,翻上几座沙山,内衣就湿透了。一停下来,寒风灌进脖子,连脊梁骨都发冷。衬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十天半月的没水洗,变得又硬又冰。有的队员还长了虱子,痒得难受。我们的勘探者,为了揭开塔克拉玛干的奥秘,他们愿把人间的一切苦吃遍!

12月下旬的一天,这支饱尝艰辛的队伍仍在沙海中忙碌地工作。突然,一个队员惊叫道:“山!快看,那不是昆仑山!”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果然,一座巍峨的高山隐约矗立在远方的天际。

“我们胜利啦!”小伙们兴奋地吼道。

是的,是胜利了。几天后,他们又看到了树林——等待着春的树林,又看到了河流——奔腾着的生命的河流。他们在且末河里洗掉了脸上一道道的汗渍,头上厚厚的污垢,沏上茶水,一碗接一碗他痛痛快快地喝着。

1958年12月31日,他们像凯旋的战士,豪迈地走出了沙漠。如果说,塔克拉玛干沙漠像一把古老的冬不拉,而他们深深的脚印,为这把琴装上了9根金弦,正弹奏着一曲开拓者的歌。

从4月5日到12月31日,他们艰苦卓绝,顽强奋战270天,以204.9%的优异成绩超额完成了1958年的生产任务。

在这270天里,他们共发现后来命名的跃进1号、跃进2号等13个重力高,发现了新老第三纪露头,揭示了盆地有巨大的沉积岩厚度,隆凹相同的大地构造格局,预示了塔克拉玛干有光辉的未来。

1958年10月,石油工业部在克拉玛依召开现场会时,康世恩副部长亲手授予505队一面两米高的锦旗,上面腾飞着8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勇敢的石油工作者。”

在他们珍贵资料的基础上,25年后经中外地质勘探者的共同努力,证实了和田河以东有多套海相和陆相储油层,发现了世界上最大的油气圈闭。

我想起了柯克亚油田的诞生。

我想起了泽普炼油厂、化肥厂、石油液化气厂那闪着银光的塔林。

我想起了塔里木沙参2井、轮南2井带着地球深处的热情喷出的高产油流……

我在想,在“一切朝钱看”作为一些人生活信条的今天,505队留给我们的难道仅仅是9条深深的脚印?!

你可能感兴趣的:(《共和国不会忘记》系列回忆录——穿越“死亡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