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警日记:拿生命来下注的年轻人

1


“你们今天不给我解决,我就从这座楼跳下去!”眼前的小伙儿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文质彬彬的五官因愤怒而扭曲,黄豆粒大的汗珠子密密麻麻地布满额头,声音也因愤怒而变了腔调。


“我已经五个月没拿到工资,入职第二个月发工资,欠了半个月的,第三个月发工资,欠了一个月的,后面干脆连一毛钱都见不着了!我已经欠了银行好几个月的房贷了,我现在靠借钱过日子,已经走投无路了!”


小伙子越说越激动,双手胡乱挥舞。


“你别那么激动,你想想,你一个985的名校研究生,到哪儿找不着份月薪过万的工作,干嘛非得这么要死要活的?”人力经理的手向前伸着,好像要把他脑子里的念头给拽出去,“我也好几个月没拿到工资了,公司管理层正在跟集团总部打报告......”


“银行天天催我还贷款,我活不下去了!我死了,我爸妈还能拿到些抚恤金......”小伙儿张牙舞爪,声嘶力竭,“这座楼一共十八层,我这就上去!”


“你能不能冷静冷静,你爸妈把你养这么大,你就准备这么报答他们吗?”我冷冷地说。


这个110是小伙儿自己打的,以自杀来威胁警察帮他讨薪。


以自杀来威胁警察的报警人不是少数,有讨薪的民工,有上访的各类群众,去年还有一个准妈妈因为老公出轨,准备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死的。


还好,这栋大楼的保安措施非常严,这个报警人只进到了一楼的大厅。


“你的情况我已经跟集团总部打了报告,我们会特事特办的,你相信我,给我一周的时间,会给你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但是,你不要跟其他人说......”副总从屋外走进来,笑眯眯地说,“我也好几个月没拿到工资了,现在经济不景气,集团发展遇到一些问题......”


“就是,你想想,这么大的集团,还是国企,能坑你们吗?该走法律程序走法律程序,遇到问题就要死要活不是办法。”我同事跟着副总从外面走进来。


我看了看这个副总,心想,这恐怕只是个缓兵之计吧,集团如果为一个要跳楼的员工开了口子,难道不怕别人有样学样?“我建议你找个律师,和同事联名起诉,走共同诉讼。”


“打官司?那他们早跑了!你们警察快把公司的资产封存呀!不然我们啥也拿不到!”小伙儿双眼布满血丝,红得吓人。


“警察没有冻结资产的权力。你听我的,找个律师打官司,律师可以给你提供最专业的帮助,比如申请诉前财产保全啥的。”


应该是这个副总的许诺起了作用,小伙儿慢慢冷静下来,不再寻死觅活。


我和同事跟公司的保卫人员交待了几句,离开了。


“你觉得这个副总的承诺会兑现吗?这个小伙儿能拿到钱吗?”我问同事。


“玄,资本家的空头支票吧?”同事专心开车,摇摇头,“人哪,总是爱心存妄想,不肯面对现实,明明已经拿不到钱了,为啥还要再干几个月?”


这个公司是正规的大型国企集团子公司,因为这几年人工智能大热,集团也想站在时代的浪潮上,分一杯羹,没想到经营不善,一直处于亏损状态,公司的几十号人,从副总到研发,所有人已经好几个月没拿到工资了。


这个小伙儿如果够聪明,不是跟这个公司继续耗下去,而是抓紧时间找新工作,同时请律师来帮他解决薪资问题。


有时候,聪明的人不过是比别人更懂得及时止损罢了。


2


遇到问题就打110,以自杀来威胁警察的人,不止这一个。心理学家武志红写过一本书,《巨婴国》,我们国家的许多成年人,心理水平还是婴儿,这样的成年人是巨婴。


去年夏天,我们接到辖区公司的110报警,一名大肚子孕妇要从十几层楼上跳下去。


我们火速赶到现场,没一会儿,特警也到了。


孕妇趁人不注意,从怀里掏出一把裁纸刀,威胁警察,再不给她把老公和小三儿找出来,就要割腕,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这个故事,我写到了《警察日记》里,下个月即将由北大出版社出版。)


千钧一发之际,没人敢大口出气,空气里每一个分子都充满了危险的味道。幸亏特警的政委实战经验丰富,瞅准空当儿果断下命令,一名特警从后门悄悄进去,纵身扑上去,将孕妇向后搂到了地上,把刀夺了过去。


虽然特警队员动作麻利,可锋利的裁纸刀还是将孕妇的左手腕划伤一个大口子。血,当时就染红了胳膊。


随后,999急救车赶到,医生给她简单包扎后,要求带她去医院,打破伤风针,“伤口超过4厘米,必须打破伤风!”


“我不去!除非我老公来求我去!”

“你们警察给我把老公找来,我要我老公!”

“我就不信他一点儿不关心我!我就是要让他难受内疚!”

“别让我吃东西,我老公不来,我啥也不吃!我这些天就没怎么正经吃过饭!”

“我为啥怀老二?就是为了挽回我老公的心!我就不信他真的不爱我了!”


这心态,是一个三十岁的俩娃妈妈的正常心态吗?跟三岁小孩儿有什么区别?


特警功成身退。

急救医生摇头离开。


“我们同事正在帮你找老公,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没办法定位,车子没有出京,也没有酒店入住信息。至于你说的那个小三,她明确表示,这两天根本没见过你老公。”


我只能努力劝她,“再说,你在他公司闹成这个样子,你觉得他还会来吗?即便他有再大不是,你也不能不管肚子里的孩子吧?你不去医院,万一孩子有事儿,你和你老公还怎么复合?”


我花了三个小时,说得口干舌燥,女人终于跟我去了北医三院。


那一天,我为了她,折腾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家。


巨婴。我只能用这个词儿来形容这些偏执的人。


她如此渴望丈夫的爱,却用最极端的手段将丈夫推得远远的。为什么我们总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的婚姻出现问题,是不是跟她的性格也有关系呢?


有许多人,只有被爱的需求,却根本没有爱别人的能力。


婴儿般的全能自恋。


心理学家朱迪斯·维尔斯特在他的《必要的丧失》一书中说到:“一个迷恋于摇篮的人不愿丧失童年,也就不能适应成人的世界。”


6个月以内的婴儿都处于全能自恋状态,即认为所有事情都能够实现、所有需要都能被满足。但若这些需要无法得到监护者的准确照顾,婴儿会产生强烈的无助感,并会演化成一种心理缺失,从而致使其在今后的生活中再次追求回到“全能自恋”的状态。


武志红说,由于我们国家的女性,普遍从小没有得到父母更多的爱,心理上会更容易退行到婴儿状态,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行为来索取爱。这就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女人爱“作”的原因。


3


春天的时候,我们还处理过一起在某公司大楼上喝农药的自杀事件。


也是个年轻小伙儿。起初,他说是要找大领导反映老家房屋拆迁补偿的问题,可是,我们跟当地公安部门联系完才知道,这个人的房屋拆迁补偿拿到的是同类被拆迁户中最高的比例。


他在老家是有名儿的钉子户。


送医院抢救的路上,他还有意识的时刻,告诉了我们农药的名字。


洗胃,各种折腾,人被医生从死神那里拽了回来。


几个警察轮番在病床前守了几天几夜,防止他再搞什么幺蛾子。


醒过来后,他告诉警察,其实喝药不是因为拆迁的事儿,是因为离婚的事儿。老婆跟别人好了,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受不了这份儿屈辱。


因为自己的私人感情,不惜拿生命下注,制造这么大的动静,浪费那么多的社会资源,这只是自私两个字所能解释的吗?


从根源上说,还是巨婴的心理在作祟。


当婴儿般的全能自恋受挫的那一刻,他会体验到自我和整个世界都破碎了,随即陷入似乎根本不能动弹的无助感中,这种无助感他一点都不想体会,于是立即变成暴怒,转而攻击那个破坏他的全能自恋的人或物,甚至以毁灭自己来完成对他人和社会的攻击。


刚参加公安工作时,我在西城某全国知名的派出所,那里每天都有来自各地的上访人员,每天乌泱泱几百甚至上千。有些人甚至常年住在北京,啥也不干,就一件事:上访。


起初,我满怀同情地倾听他们的呼声,认真记录下他们的诉求。后来,我发现,许多人的问题根本都是类似前面那几个人的故事,他们只是想利用社会舆论来达到自己的利益诉求而已。


他们信奉“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哲学,年复一年,将宝贵的生命耗费在日复一日的上访途中。


而许多时候,这样的路子还真达到了目的,因为有些领导会考虑到政绩,或者为了求一时的太平而做各种妥协。而这种妥协又会纵容许多后来者的效仿。这势必会造成许多隐藏的不公平。


巨婴遇到问题,想到的办法就是找爹找妈哭。而我们的文化传统是,政府即是父母官。


正常的社会治理路径只有一条,一切循法进行。法治社会才能真正保证每个人的合法权益,实现真正的公平。


法治之路布满荆棘,远且弥艰。它不仅要求执法者有较高的法治素养,也要求公民是成熟的人,而不是巨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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