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老丁头的全名是什么,他来了这个边陲小城多久,他的酒肆具体开了多久,一直没人知道。
据小镇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说,已经有些年头了。
到了老丁头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婚的人,在整个小城中,实在不多见。但也从没有媒婆给他说媒。
这也许是因为老丁头,生的确实太难看了:独眼、驼背、塌鼻……这世间,你能想到的所有和丑陋沾边的词,他都占全了。
01
老丁头家的酒是自酿的,从不叫人插手。
品质一流,价格也公道。在这个半天就能走上一圈的小城里,他的店很少有没人的时候。不过,老客人都知道,这间酒馆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太阳落山后,即打烊。
无论来人是什么身份,每到太阳将落的时候,老丁头都会吩咐小二让客人离开,就是加钱也一样没得商量。
但今天这位有些面生的姑娘不同。临近黄昏,她依然有一杯没一杯的喝着酒,紧紧蹙着眉,似乎没有要走意思。天空一丝丝的黑下来,而这位姑娘的脸色似乎也和这天色一样。
“刺啦……”忽然,她自顾自的抽出腰间的佩剑,对着烛光,细细把玩起来。轻轻一挥,寒光一现,似乎要把这摇曳的烛火劈开。
“姑娘,我们要打烊了,请问……”小二有些慌神,但还是壮着胆子,准备上前劝阻,老丁头挥挥手,拦住了小二的脚步。
“啪!”看到这里,这位姑娘,把手里的剑狠狠的在桌上一拍,厉声道:“丁大掌柜的,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老丁头笑了笑,对着小二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看他慢慢跑远,才缓缓上前道:“姑娘,我们要打烊了,请回吧!”
这姑娘定了定神,认真的看了丁老头一眼,倒也收了剑。稳稳的道:“丁鸿,你离开有十年了吧!闹够了没有?”
被人直呼姓名,老丁头的神色却一点没变,依然自顾自的说:“罗姑娘,我们真要打烊了。”
“丁鸿,你什么意思?”忽的一顿,“你怎么知道我是罗家人?”没料到老丁头会是这样的反应,姑娘有些气急。
“罗姑娘若是喜欢这酒,明日我亲自送到您府上。不过,夜深了,当心隔墙有耳。”老丁头依然挂着微笑,不紧不慢的回答,却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
“你竟还知道我住哪里?”姑娘有些惊讶,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道:“这也难怪,毕竟你丁鸿曾是个谋士。呵,事到如今你可愿听我讲个故事?”
老丁头淡淡的笑了笑道:“看来罗姑娘当真醉的不轻。你讲吧,我闲来无事,就当听醉话解闷了。”
02
“我听娘说过你。她说她初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罗家的一个谋士。
在罗家成为酿酒世家之前,你打算检举‘罗老爷趁着大旱哄抬米价,以次酒充好’一事.结果还没来得及报官,你的状纸就被人发现了。
因为这件事,你被一阵乱棍打的奄奄一息,容貌也毁了,差点被罗老爷逐出府去。还是我娘在罗老爷面前说情,救了你。这些,你可还记得?”
老丁头挪了张椅子自顾自的坐下,双手怀胸,直勾勾的看着她,道:“罗姑娘,你也说,这是你娘告诉你的。而并非你亲眼所见,当真不怕是找错了人?”
罗姑娘没有立刻接话,呷了一口酒,用手拖住自己的脸,也许是醉了,脸色有些泛红。缓缓道:“娘说,你和她相识的很多人都不同。你为人刚正,但少了点智慧。看来,的确是这样没错。”
“何以见得?”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老丁头顿了顿道:“世间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也许弄错了吧?”
“哦?何以见得?”罗姑娘晃晃悠悠的说道:“就凭这酒!虽然你没有被赶出府去,但却从一个衣食无忧的谋士变成了最低等的打酒师,无师自通的学会了酿酒。别人不知道,但你瞒不过我。你这酒的味道,不论怎么换,都有罗家的影子。”
老丁头一阵干笑。声音有些发颤:“若我说,这酒是我从别处定来的?”
“轰!”罗姑娘起身一下掀翻了桌子,厉声道:“丁鸿,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告诉我,这十年,你把娘藏去哪里了?”
老丁头不紧不慢地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幽幽道:“罗姑娘,按这儿的规矩,打坏桌子,可是要赔的啊。这是上等的红木,是老物件了。稍等,我去查查账本。”
罗姑娘有些语塞,语气无可避免的软了下来,柔声道:“丁鸿叔,就算是我求你。当年的确是我爹的过失,但他上月已经过世了。娘的下落,你就给我指条明路吧。”
老丁头没理他,一边翻箱倒柜的找账本,一边叹息道:“……真是作孽啊,该来的总会来的。”
“那你这是……这是愿意告诉我了?”罗姑娘注意到老丁头第一回正面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有些喜出望外。
“噗.....”老丁头对着好不容易找出来的账本吹了口气,弹了弹上面的灰。缓缓的走到她面前。
“这是?这是我娘的笔迹!”罗姑娘作势要抢,丁老头却又把这账本往怀里一收道,“罗姑娘你的酒还没醒,等下我在给你过目,省的世人说,我趁你神志不清,讹你酒钱。”
“你……!”罗姑娘只好把怒火硬生生的憋回去道:“你究竟要作甚?”
老丁头沉默半响道:“罗姑娘远道而来,你可愿听我这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讲个故事?”
罗姑娘无奈的挠挠头道:“请说吧。”
03
“你娘难道没提起过。我是怎么来你们罗家的吗?我姓丁,这不是你们这一带常见的姓氏——老家闹饥荒,我是逃到这里来的。彼时罗老爷的酿酒铺刚刚开业,也就是瞧我我懂点占卜之术,一时兴起,赏我口饭吃罢了。哪算是什么谋士啊。”老丁头看了看一脸无奈的罗姑娘,有些自嘲的笑笑。
“罗姑娘,你应该知道酿酒的原料是大米吧?米价一涨,酒价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荒年还没过去,这要饿死多少无辜的人啊。”
老丁头的语气带了些怒气,目光炯炯的看着罗姑娘,看的她浑身不自在,不自觉往墙角缩了缩。喃喃道:“我不说了,当年是爹的不是吗?那你也不用学成之后,掳走我娘啊。”
“…我没有掳走她。”老丁头收回目光道:“酿酒这么复杂的事,‘无师自通,登峰造极’这话你也信?你可知,当年教我酿酒的正是你娘。你娘真是一把好手,她说以我的性子,被赶出去是早晚的事。她怕我出去,没有谋生之道。她说的不假,我确实差了点智慧,当时怎么没立刻发现,那状纸就是她交给罗老爷的呢?到底,他们才是一家人呀。”
罗姑娘听的一愣一愣的,迟疑的问道:“那这么说,娘是自己出走的?”
老丁头点了点头:“看来你还没傻透。你娘本以为,你爹经过那次的事情会收敛一点,可惜没有,反而买通当地的官员,变本加厉的提升价格……以次充好不过是常事,缺斤少两更是习以为常。你叫你娘怎么忍心,看着自己一身的技术,砸在自己手里?”
罗姑娘低下头道:“如此,娘才走的吗?”
老丁头:“她那日趁着夜色来找我,求我带她走。我为报恩,自然是同意的。于是我带她逃到这里,她却在帮我打点这一切后,便不辞而别……”
罗姑娘涨红了眼,猛地打断他的话:“你意思是,其实你还是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老丁头坐直了身体,从怀里掏出账本道:“哎,时候不早了。看来罗姑娘的酒醒得应该差不多了,看看这些年的账吧。”
罗姑娘一把扯过去,用力过大。险些扯断了账本的线,细小的尘埃,在空中飞着。她的眼里一阵模糊:这记得哪是什么帐,是娘给她的家书,从吃穿到处事,都事无巨细的嘱咐。
几乎每三月一封,估摸着有上百封。每到她的生辰,还会换上最好的纸。每封信的末尾都写着,不要为难丁鸿。
看到这,罗姑娘的泪,珍珠般扑簌簌的落下来,似乎掷地有声。
老丁头叹口气道:“她说,你一定会来找我。她叫我每日摆上罗家的酒,只为等你来……”
罗姑娘拔出剑,指向老丁头,几乎是用吼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记恨他们是不是?否则你为何不寄给我?”
老丁头摇摇头道:“你娘出走后,罗家的生意应该一落千丈吧?而关于我的下落,你爹离世前,才肯告诉你。你的全名可是罗熙阳?我们店日落即打烊的规矩,暗指的,正是你的名字,你说,到底是谁在记恨谁?”
罗姑娘扔了剑,颓唐的靠着墙缓缓坐下道:“那,如今是我来晚了吗?”
老丁头没有接话,只是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道:“夜已很深了。罗姑娘请回吧。明日我在遣一匹快马,送些酒到你府上。”
04
目送罗姑娘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酒肆,老丁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长长迂了一口气,道:“看来总算是瞒过去了。”
店小二一脸殷勤的说到:“得亏丁叔有远见,留了一手,没有把她娘留的信给寄出去,让她娘以为自己被罗家抛弃,才把酿酒的技术毫不保留的告诉我们,否则哪有我们的今天啊。”
老丁头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也是还好,这姑娘的名字刚好撞上了我们店的规矩,才解释的通,冥冥之中,这也算是报应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