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有句大名鼎鼎的谶言叫做“胡人无百年国运”。许多资料把这句话的出处算到了明太祖朱元璋的头上——元至正二十六年,时为吴王的朱元璋为发兵北伐所发布的檄文中,就有一句“古云:‘胡虏无百年之运’”。
既然有“古云”这个前缀,就证明这句话不是老朱或是老宋发明的。果不其然,我在故纸堆里翻腾了半天,发现隋朝的开国元勋杨素曾作诗云“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语出杨诗《出塞二首·其一》)对蒙古人恨之入骨的南宋宰相文天祥也曾给他的死对头下过诅咒“内家苗裔真隆准,虏运从来无百年。”(语出文诗《二王》)
老文后来虽然被蒙古人砍了头,但是他的诅咒成真,蒙元果然没熬过百年就完蛋。于是非常迷信的朱元璋就把这句话当成了至理名言,连后来在写给逃亡塞外的元顺帝妥懽帖睦尔的劝降信中,还郑重其事的重揭人家的旧伤疤:
“我师未至,君已弃宗社而去。朕谓君自知胡无百年之运,能顺天道,归我中国故土,上策也。”(《明太祖实录·卷四十六》)
其实“胡人无百年国运”这事并非事实。像匈奴、突厥这样给中原王朝造成过严重威胁的塞外游牧政权,在漠北草原上称王称霸的时间都不止百年;如果有人认为这样的政权文明程度太低,又远在域外不能算数,那么鲜卑人建立的北魏(国祚148年)、契丹人建立的辽国(国祚209年)、女真人建立的金国(国祚119年)、党项人建立的西夏(国祚189年)等又该怎么算?如果有人继续抬杠说这帮家伙没完成过大一统,那么别忘了还有一个满洲人建立的清朝……
不过换个角度看,这句话也不能算错。毕竟我们的老祖宗对于华夷之辩早有定论:
“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十一·杂著一》)
把韩昌黎先生的这句名言翻译成今天的大白话就是——凡是傻了吧唧跟风吃洋餐、过洋节,满嘴乌七八糟说鸟语的家伙,就统统都是蛮夷!只有那些喜欢啃馒头、拜祖宗,哪怕张嘴就是“滚犊子”、哪怕长成一副金发碧眼的模样,也是中国人。
按照这种理论,前边提到的北魏辽金西夏清什么的,好像真没法再往蛮夷堆里扔。只有死活不开窍的蒙古人,一门心思在文华千年的中原大地上卖力的推广“草原风”,结果非常倒霉的国运不过百年,也算是活该。
不过与“胡人无百年国运”类似的一个真理是,在古代只有智力低下的家伙才比较能打。像契丹人、女真人等这些原本脑子里长得全是肌肉的家伙,一旦开始热情的拥抱看起来似繁花、如灿锦,实则却有销魂蚀骨之效的汉家文明时,也就意味着他们离完蛋不远了。
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鲜卑人建立的北魏。
先说说魏孝文帝以全面汉化为主要内容的“太和改革”。
从登国元年(公元386年)鲜卑人拓跋珪重建代国、自称代王(并在12年后称帝,改国号为“魏”),直到太延五年(公元439年)拓跋焘统一北方的50多年间,刚刚崛起的北魏王朝如同冉冉初生的朝阳一般光芒万丈而且不可阻挡。在拓跋氏的钢刀铁蹄下,因五胡之乱而四分五裂、战火连绵了135年的北方大地终于重归一统,与南方的汉人政权隔江相望,史称“南北朝”。
然而拓跋氏的雄心壮志远不止于此。拓跋焘先后13次北击柔然,不但拓地千里,还设六镇以固北疆,使得塞外胡马在此后的百年间不足为患:
“(拓跋焘)世祖征伐之后,意存休息,蠕蠕亦怖威北窜,不敢复南。”(《魏书·卷一百三·列传第九十一》)
此后又有南朝宋文帝刘义隆梦想“封狼居胥”发动元嘉北伐。于是拓跋焘慨然迎战,一路势如破竹直至饮马长江,让刘义隆落得个“仓皇北顾”的下场。
拓跋焘北破柔然、南击刘宋,北魏强军兵强马壮、咄咄逼人,其势不可阻挡。而南朝屡战屡败,长江防线岌岌可危,自汉末以来南北分裂的局面似乎即将在拓跋氏的手中终结,还有好几十年才能降世的隋高祖杨坚,看似已经没机会将重建大一统的不世功业纳入自己名下……
然而,随着拓跋焘被一个宦官宗爱所弑,立国以来便四面出击、开疆拓土毫不停歇的北魏王朝像是踩了一脚急刹车,从此再无寸进。不仅如此,从拓跋焘驾崩到北魏亡国,南朝的宋、齐、梁三国先后发动6次北伐,虽然统统无功而返,但北魏每次击退敌人就心满意足,再无祖辈饮马长江甚至平定天下的雄心大志。
这是为啥?
因为太武帝拓跋焘以赫赫武功名垂青史,可是他的子孙却都戒荤茹素跑去念经了——话说拓跋焘非常厌恶佛教,著名的“太武灭佛”就是他搞出来的。可是当老子的一边对着和尚喊打喊杀,当儿子的拓跋晃却跟护犊子的老母鸡似的拼命护佛,当孙子的拓跋濬更是再接再厉拼命兴佛(比如修了云冈石窟)。等到拓跋弘在位时,干脆为了专心念经连皇帝都不肯当了,非常不负责任的将皇位禅让给了刚满5岁的儿子拓跋宏。
拓跋宏这个名字是不是很熟悉?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北魏孝文帝,还搞出过一个更加有名的“太和改革”(也称孝文汉化),在中学历史教科书中评价极高,比如促进了民族融合什么的。
我们先复习一下拓跋宏的改革都干了些什么——说白了就两件事,一曰迁都,二曰改制。
先说迁都。北魏的国都本在平城(今山西大同),拓跋宏受汉学熏陶,倾慕华风,便想搬到中原去住。可是鲜卑勋贵们大都喜欢游骑射猎,不想去南边见世面,拓跋宏就骗他们说要南征刘宋,便于太和十七年(公元494年)将全国的精锐部队拐到洛阳当起了坐地户。有兵在手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他一边下令营建新都,一边将上当受骗却只能干瞪眼的勋贵官员尽数南迁,终于完成了迁都大业。
再说改制。从太和十八年开始到拓跋宏去世,他一直在大力推行内政、教化的改革,这就是著名的“太和改革”。主要内容如下:
1、禁胡服。拓跋宏早早就仿效汉家制度服兖冕,迁都后更是明令禁止士民胡服,只可穿着汉家服饰。
2、断北语。太和十九年,拓跋宏下诏在朝堂上不准讲“北语”、只能说汉话,违者免官:
“自上古以来及诸经籍,焉有不先正名,而得行礼乎?今欲断诸北语,一从正音。年三十以上,习性已久,容或不可卒革;三十以下,见在朝廷之人,语音不听仍旧。若有故为,当降爵黜官。各宜深戒。”(《魏书·卷二十一上·列传第九上》)
3、改姓氏。太和二十年,拓跋宏宣布自己改姓“元”,还要求满朝文武都向他学习:
“北人谓土为拓,后为跋。魏之先出于黄帝,以土德王,故为拓跋氏。夫土者,黄口之色,万物之元也;宜改姓元氏。诸功臣旧族自代来者,姓或重复,皆改之。”(《资治通鉴·卷一百四·齐纪六》)
于是鲜卑拔拔氏变成了长孙氏,达奚氏成了奚氏,乙旃氏为叔孙氏、丘穆陵氏为穆氏、步六孤氏为陆氏等等。反正在当时即便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也经常搞不清彼此姓啥……
4、婚名族。就是鼓励鲜卑勋贵与中原汉人世家通婚。元(拓跋)宏还以身作则,赐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为华夏衣冠之族,纳其女于后宫,并令诸王公亦纳汉族大姓之女。
5、禁归葬。诏令自太和十九年以后移居洛阳的鲜卑人,不得归葬北方祖地。
6、改制度。效仿汉家制度,如依汉法改订度量衡、仿汉五铢钱铸太和五铢等。并大力搜集有关汉家法度、礼仪的古书,在此基础上推行班禄制、均田制以及户籍制等政治制度。
7、倡文学。在洛阳建立国子太学,四门小学,大兴儒术,重用儒生。不仅如此,元宏本人喜好文学,有出口成章之能:
“雅好读书,手不释卷。《五经》之义,览之便讲,学不师受,探其精奥。史传百家,无不该涉。善谈《庄》、《老》,尤精释义。才藻富赡,好为文章,诗赋铭颂,任兴而作。有大文笔,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已后诏册,皆帝之文也。自余文章,百有余篇。爱奇好士,情如饥渴。”(《魏书·卷七下·帝纪第七下》)
教科书没有告诉我们的故事——孝文帝的“太和改革”,拉开了北魏衰亡的大幕。
从我们后人的角度来看,元宏推行汉化促进了民族认同,加速了华夏民族的血缘融合,为后来的隋唐大一统盛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自然是件大好事。不过仅站在北魏王朝的立场上,这件事可就不好说了。
元宏虽然没有继承乃祖开疆拓土的武功之能,但其文治之功在北魏十几位皇帝中亦堪称无人能出其右。况且他5岁即位,实施“太和改革”是年仅28岁,正是年富力强、开创大业的好年华,可谁能想到仅仅过了5年之后,他就因病去世?
元宏英年早逝,使得他的改革大业未能得到彻底的推行和实施,鲜卑勋贵中的保守势力仍保有很大的权力。这是导致北魏统治阶层内部矛盾丛生、叛乱不断,最终造成国势衰退、权臣欺主,继而亡国的主要原因。哪怕是在元宏去世之前,保守势力对于改革的反对之声就始终不绝,恒州刺史穆泰、定州刺史陆叡等先后发动叛乱,就连太子元恂也因反对改革而死。
元恂字宣道,是元宏的嫡长子。11岁时他就被立为太子,此后每逢元宏出巡或是出征,元恂都按例留守洛阳监国。
这位太子殿下虽然年幼,却长得高大肥胖,所以受不了中原的暑热,总想回到北方纳凉。大臣高道悦劝阻,竟被他杀死,得知此事的元宏气得半死不说,还觉得这个跟自己不贴心的儿子要是继承大统,一定会祸国殃民,于是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高祖曰:‘卿所谢者私也,我所议者国也。古人有言,大义灭亲。今恂欲违父背尊,跨据恒朔。天下未有无父国,何其包藏,心与身俱。此小儿今日不灭,乃是国家之大祸,脱待我无后,恐有永嘉之乱。’乃废为庶人。”(《魏书·卷二十二·列传第十》)
后来又有人告发元恂谋反,元宏干脆赐下毒酒一杯,毒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即便亲如父子也是说弄死就弄死,可见当时改革派与保守派的斗争激烈到了何种程度。而一旦内心强大、推行新政坚定不移的元宏病逝,这种斗争必然会愈演愈烈,并逐渐转向对于皇权的觊觎和侵蚀。更要命的是,老元(拓跋)家的基因和运气还不咋地,皇帝要么普遍短寿(寿命最长的拓跋焘才熬到44岁,造反的元法僧不算),要么早早被人干掉。尤其是元宏之后到北魏亡国,短短的36年间居然换了13个皇帝,这还能有个好?
其次前边说过,冷兵器时代比较能打的民族大多是脑子不怎么好而且日子过得不咋地的。北魏的鲜卑人本来生活在寒冷贫瘠的北方,养成了骁勇善战、意志坚定的民族性格,可是自南迁接受汉化以后,中原的奢华和温暖却腐蚀了鲜卑人坚硬的骨头和冷厉的心灵。虽然他们实现了从野蛮到文明的进化,脑子也逐渐开窍,但是与生俱来的悍勇精神、骑射本能却慢慢的消磨殆尽,尤其是王室贵族生活日趋奢靡,其祖上开疆拓土的进取精神从此一去无踪影。
再者自鲜卑人、尤其是王室勋贵大量南迁以后,不但造成了北方边塞的人口、兵力空虚,而且那些留守边塞的鲜卑人对于自己贫苦的生活境况日益不满,非常羡慕中原的繁华与富足,这就为后来的六镇之乱埋下了伏笔。
孝文帝元宏死后,宣武帝元恪即位,成为了北魏衰弱之始;等到元恪死后即位的孝明帝元诩年仅5岁,其母胡太后临朝乱政,终于导致北魏大乱。
当儿子的埋雷,当妈的拆家,北魏要是不亡就没有天理了。
元宏的儿子元恪继承了老爹的遗志,继续大力推行汉化,采取了扩建新都洛阳等措施,进一步激化了与鲜卑遗老、尤其是皇室宗族间的矛盾,这就迫使他不得不依靠高肇等外臣的力量才得以亲政。不过这也造成了北魏皇室衰微、权臣当道,直至把皇帝欺负得欲仙欲死,这是元恪给北魏亡国埋下的第一颗雷。
从太武灭佛之后,拓跋焘的子孙就莫名其妙的开始跟祖宗对着干,对于佛教无比痴迷,元恪也不例外。他在位期间不但营造了伊阙石窟,还大力建设佛寺,到其执政晚年北魏境内已有佛寺13000余座。元恪大力兴佛导致靡费无数,还使得大量的僧人无事生产、圈占大量土地,大大损害了北魏的国力,这是他给自己的江山埋下的第二颗雷。
北魏自道武帝拓跋珪开始,就效仿汉武帝刘彻杀钩弋夫人之故事立下家法,凡立太子则杀其母。这个手段虽然血腥残酷,却有效的避免了外戚干政。可是元恪立子元诩为太子后,却因信佛不忍杀死其母胡氏,这导致在他死后胡氏临朝乱政,彻底将北魏拖入亡国的深渊,这是他埋下的第三颗雷。
延昌四年,元恪突然病卒,北魏随即发生政变,权臣高肇被杀。5岁的太子元诩虽然即位,太后胡氏却得以临朝听政。
胡太后之崇佛更甚元氏皇帝。在其当政期间,王公贵人以营建奢华的寺庙为荣,民间百姓纷纷出家当和尚,官府和军队可用的民力近乎断绝。同时她还宠信私人,分别是宦官刘腾、妹夫元乂和情人元怿,结果这三人一边争风吃醋一边争权夺利。先是刘腾杀元怿后幽禁太后,奉帝临朝,在他死后元乂又操持权柄,大肆破坏朝廷纲纪、横征暴敛搞得民不聊生、叛乱四起。胡太后好不容易搞死了元乂,又旧习难改宠信嬖臣郑俨、徐纥,继续把已经一塌糊涂的朝政弄得更加不堪。
就在胡氏与元乂乱政期间,先后发生了六镇与尔朱氏之乱,北魏的统治在事实上已经土崩瓦解。永熙三年(公元534年),被权臣高欢所挟持的北魏孝武帝元修忍无可忍,逃离洛阳西奔宇文泰。于是高欢顺理成章的改立时年11岁的元善见为帝,即东魏孝静帝;仅仅两个月后,宇文泰又害死了眼巴巴将其当成救星的元修,改立南阳王元宝炬为帝,即西魏文帝。从此北魏分东西,东魏完全操控于高氏之手(后篡位自立为北齐),西魏成为宇文氏的玩物(后篡位自立为北周),拓跋珪、拓跋焘等鲜卑英雄人物的子孙,彻底沦为傀儡。
不幸摊上这样的败家子孙,看起来无论元宏是否推行汉化改革都一样完蛋,其实不然。鲜卑人的文明程度不高,是靠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团结一致的精神平定了纷乱百多年的北方,打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如果将这种朝气蓬勃的开国气象继续保持下去,北魏未必就没有机会打过长江去,再度一统天下(尽管这将是文明的倒退)。
可是马上能打天下,却难以治天下。因此为了江山永固和长治久安,元宏推行汉化改革是有着充分的战略考量的。这不仅在客观上有利于民族融合,使得在人口、教化和治理能力等方面都处于弱势的鲜卑人更加长久的维持统治地位,还能增强国力,进一步强化北魏对于南朝的战略优势。
可惜长达百多年的五胡之乱使得北方汉人早已不再是异族眼中的“天选之民”,反而那些思想保守的鲜卑贵族对于将这些昔日的“两脚羊”捧上高位非常的反感和抗拒。因此元宏面对的反对势力远远比他想象的要强大,汉化改革推进的其实并不是顺利。
更要命的是他英年早逝,子孙中别说英雄人物了,连守成之辈都欠奉。于是改革之争变成了权争,继而连皇权都自身难保。
这是元宏的不幸,更是北魏的命运,谁都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