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上卷《天堑》——第七章 远山以西(5)

“魇魔啊……”道童叹了又叹,“真他娘的难缠!”遂自暴自弃道,“行吧,你不放心把人交给我,那就随我一起去吧!”

这还是傅沉第一次听到“魇魔”这一说,当即眉头一皱。

傅涟怕出事,赶紧凑了上去,“我也一起去!”

“这么条一小船。”卜易斜眼瞥向泞湖,“你觉得能载得了四个人?”

“也就多我一个罢了,能……”

“傅涟,你在这里等着。”傅沉打断了他,遂还给他使了个眼色,“冥安亭可能有点儿偏。你恐怕要在这里等上好一会儿。”

傅涟的嘴闭上了。

平日里,傅沉并不太会连名带姓地喊他,这一嗓子便足以让他闭嘴就范。

卜易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打了个来回,不急不慢地补充道,“这一来一回,大约也就半日吧!你不必担心,我不会他们扔进湖里的。就算是要扔……”他抬手比划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是你掌门师兄扔我更方便些!”

傅涟故作镇定,不露声色,“要半天,这湖这么大?”

“这里大到你无法想象。”傅沉背着人自顾自地跃上了那小竹筏,“对了,谷内禁止御剑。这里地大,人几乎没有,别乱跑。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先歇一歇,别睡着了。”

卜易也跟着跳上了小木筏,即刻出发,悠哉悠哉地往湖心进发。南越派二弟子在他们身后不声不响地卸下行囊,直接以天为盖以地为铺,就地打起了坐。此时,他的神色已经变了,已变得十分平静,好似早已看透了一切。

风徐徐吹着,扬起了小舟上那二人的长发。周围寂静无声,只余微波荡漾,直至身后的岸堤消失在了远方。

傅沉还没摸清这谷主以及谷主的徒弟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卜易不说话,他也就继续保持着沉默。周围的一切都与记忆中无异,可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若说这其中有什么是显而易见的怪见的话,那有且仅有眼前这个小道童了。

卜易,应当是个三十而立的男人。可眼前的这个人,却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

目光不禁落在了道童身上。片刻后,孩童清澈嘹亮的歌声便随波逐流。

奇怪的是,傅沉听不明白他唱的是什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他有点头晕,觉得这歌声宛若西天佛祖吟诵的经文,好像是在超度自己。却又在短暂的恍惚过后,突然想起来这深谷主人是个阴灵修,他的徒弟自然也必定是个阴灵修。虽然阴灵修和阳灵修都是灵修,但阴阳殊途,阴灵修是不可能同佛祖打上交道的。

小舟平稳地前行,在平静的湖面上留下了两道白色的痕迹,稍纵即逝,伴着他们往冥安亭去。

傅沉听歌听得头晕脑胀,时间于他而言突然变得格外漫长。他不知道卜易到底要唱多久,但他本能地将归霁背得更紧了。

歌声戛然而止,无边的碧波终于现了尽头。傅沉好似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浑浑噩噩的灵台一下子清明了起来。

虽只担了个“亭”字,但当小舟靠岸,却见一座宏伟阔气的宅子。宅子没有立墙,亭台楼阁便就这样赫然现在了眼前。

傅沉暂时收拾起了满腹疑惑。望着这兰亭水榭,他觉得自己那位师叔公藏得挺深。看着十分朴素,但其实是个大户人家!

小道童灵敏地跳下了船头,稳稳立在岸边的青石地上,好整以暇地背着手,小大人模样道:“要帮忙吗?”

他指的,自然是要帮忙卸傅沉背上背着的那个。

傅沉觉得自始至终,他们的目标都十分明确。无论是在开阳城內,还是在平溪城外,他们要的都是归霁。这不禁让他觉得不安,叫他怀疑他们会否也想要得到麒麟碧。

这谷中师徒二人与南越派交情匪浅,几年前他们就知道麒麟碧在他傅沉身上。但在此之前,他们都没打它的主意。而今,难道他们会突然想要它了吗?

傅沉没有搭腔,背着归霁一跃上岸。遂有一股逼人的灵气扑面而来,是他未曾遇到过的凌厉。傅沉迟疑了脚步。他不禁眺望起了这座冥安亭,隐隐觉得奇异。这座依托于湖心的亭子,是怎么建起来的?又是怎么经受住岁月蹉跎而屹立不倒的?

卜易好似能读懂他一般,神秘兮兮地道:“这里可是师傅最大的秘密了,来过这里的人凤毛麟角。”遂趾高气昂地给了他个痛快,“那些人只知道这里是师傅常年闭关的地方。殊不知自己是来到了阴阳两界的边界。”

傅沉脸上的神色倏尔一滞,语气中染上了几分危险,“鬼门关?”

“你非要说得这么俗气的话……”道童瘪了瘪嘴,“也行吧!”

他警惕地四顾,“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两界交汇处灵气最重,能送人去投胎,自然也能拦着人投胎。”

话音从远处传来,是个苍老的声音。傅沉跃过道童的肩膀遥遥一望,便望见一个身着墨色袍子的老翁。老翁身姿笔挺犹如劲松,没有蓄胡,只余一头霜雪外加脸上横七竖八的褶子诉说着岁月不饶人。

“师叔公!”傅沉一怔,“不是说……”他回头朝来时的地方望,“你骗我来这处,做什么?”

“骗?”平溪道人笑着摇了摇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小狼崽子,我好歹是你师叔公,定然不会害你。”

傅沉警惕地看着他。

“我在这里定居了。”老道负手而立,“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这谷里地方又大,只能挑个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待着。”

傅沉往他的脚边瞥,显然是不信他腿脚不便那句鬼话。

“我千里迢迢地招你过来,是想帮你一帮。怎么泞湖上走一遭,这就信不过你师叔公了?”

“怎么帮?”他反问道,“将我引到这里,把我们困在这里。然后等各派的打手蜂拥而至,再把这里掘地三尺?”

“小沉,这里可是西府逍遥谷。”平溪道人泰然以对,“就算百派掘地三尺又能如何?他们能把这里给端了?”

他冷笑道:“所以,你把我们引到这里,是为了让我们避难的?”

“避难,也算是渡劫吧!”他招呼着,“快来吧,霁姑娘在梦里见不到你,正急得团团转呢,我瞧她都快哭鼻子了。”

傅沉一句话都不信他的。但他们被从归霁的梦中踢出来已经有整一日了。他迫切地需要见到她,确认她的三魂七魄是否当真在这冥安亭里,是否安好。这里是鬼门关,倘若要送归霁入轮回,平溪道人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头。

被人拿捏的滋味不好受。隐于衣袖下的双手蓦然攥紧,但他只迟疑了那么眨眼一瞬的功夫,便妥协了。

平溪老道笑着转身引他往里走,虎头虎脑的小道童迈着两条小短腿跟在后头行得有点匆忙。两岸垂柳迎风荡漾,空气中弥漫着木与水的咸腥。

突然,傅沉察觉到自己背上的负重消失了。就在他惊出一身冷汗要回身去查看的时候,迎面飞奔来了个人。

“沉哥!”

那一瞬,他根本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几乎是本能地张开了怀抱。

谷主和他的道童齐刷刷地背过身去,皆都开始东张西望。

“阿霁!”

他惶惶不安的心终于落定了,看着活蹦乱跳的归霁,他感受到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许是短暂的分别让思念太过于上头,他花了好些时候把人搂在怀中仔仔细细地瞧。

归霁的眼眶是红的,大约是急哭过一场。

傅沉捧着她的脸蛋,拇指的指腹轻轻拂过她的眼眶,轻声细语道:“才多久没见着你沉哥,就这么没出息地在别人的地盘上哭鼻子?”

她吸了吸鼻子,脸上却写着惊喜万分,“我给你丢脸了吗?”

“不打紧!”傅沉把她揽入怀中安抚着,“我不嫌你丢人。”

归霁长出了一口气,靠在他的胸膛上觉得安心极了,“我还以为你把我扔在这儿了……”

“你沉哥我什么时候干过这么吃亏的事?”他揉着她的脑后的长发,“把你卖给谷主倒是有可能,总得把过去半年用在你身上的花销给挣回来!”

归霁才不信他这一句鬼话。倘若当真要卖到这山谷里套现,那么他此时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小别重逢,南越派掌门好似没过足贱瘾一般,继续捉弄她,“师叔公,我这儿有个黄花大闺女,给你留着当丫鬟要不要?”

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方才还一身黑袍脸上没胡子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道已经倏尔换了副打扮。衣衫皱皱巴巴的,山羊胡也是乱糟糟的,一身的仙气转眼已经变成了穷酸气。

在愣了一瞬过后,傅沉猜自己应该是不知不觉就入了归霁的梦。眼下,可真真是身不由己了!他有点担心归霁的皮囊。

归霁吓得直摆手,“我……我不是……我是个男的……”

没人理她。

改头换面的平溪老道有模有样地捋着自己突然长出来的一把胡须,一本正经道:“黄花大闺女啊,那傅掌门要价一定很高吧!我这儿生活清简,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他十分遗憾,“老朽囊中羞涩,怕是无福消受了!”

“谈钱多俗气!”

“那也不能白送啊!”此时归霁也管不得公母了,急着出声,“沉哥,就算你们关系再好,也不兴把我白送人的!”遂拽住了他的衣袖,“说好了要陪我去找大师兄的呢!”

“要是找不到呢?”傅沉继续一本正经地捉弄她,“你一个人无依无靠怎么讨生活?总得给你找户人家,我才放心。”

她心直口快,“那也不能把我送去给人家当童养媳啊!”

卜易闻言一愣,当即在一旁摇头如摇拨浪鼓,“别别别,这么大一个黄花闺女,小道也消受不起!”

归霁哭丧着脸,“沉哥,我是个男的,还是个剑修……”

“并无规矩说剑修与灵修不可以通婚。”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一本正经地劝她,“双修又非互修,你考虑考虑?”

“道不同不相为谋!”归霁据理力争,却有点儿心虚,“还有,我真是个男的……”

老道的目光倏尔在他们二人身上转溜了一圈,接了茬,“那依你的意思,是想找个剑修共修?”继而意味深长,“那你面前可就有一个,还是个出类拔萃的。对了,你知道什么是双修吗?”

小脸一红,归霁说话彻底没底气了,“道长怎么又说到这件事上了……”

“看来你是明白的。”他捋了捋胡须,神色变得有些严肃,“道长是过来人,只是想提醒你,要是没这个意思就别跟他走。”

平溪道人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又在理,叫傅沉想挑毛病都无从下手。自从入谷后,一切好像都脱离了掌控。他需要和他那爱管闲事的师叔公好好谈一谈,如果他老人家不能高抬贵手,那他就得自己想个办法带着归霁和她的三魂七魄离开这里。

但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先把归霁哄好,至少让她别哭着鼻子到处乱跑。

傅沉把人拉到跟前,眼底映着她,“好了,不闹你了!我说话算话,怎会把你送人!我与师叔公好多年没见,需得尽尽孝道,再与他叙叙旧。一会儿让小易带你去歇息。你乖些,别乱跑。要是闲不住,自己练练气。”

“又要很久吗?”

“聊完了我就回来。”

他伸出了自己的小指,与她拉钩盖戳,让她放心。

师徒二人遂分道扬镳,一个领着姑娘回去休整,一个与故人之徒并肩而行。七彩祥云笼罩在他们头顶,鸟声清脆,依然是白日的光景。

“小沉,当年你师傅去世的时候,你也不过才十六吧!”平溪道人望着渐渐走远了的二人,平静地道,“也就那个姑娘这般大。”

傅沉也望着那个方向,在对上归霁一步三回头的目光时还不忘给予她安抚的笑,然而他嘴上说的话却没什么温度。

“大老远的,师叔公强行把我从开阳城引到这里来,不会只是想与我聊一聊当年师傅惨死的事吧!”

“当年的事情,你又能了解多少呢?事关重大,当年我与众长老将事情瞒得天衣无缝。我只与你说,那是无澜派在清理门户。倘若当时再多说几句,兴许你也就不会去为难无澜派了。”他兀自一叹,“我应该与你说的……”

“你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其实另有隐情?”傅沉扯了嘴角,不以为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师叔公。”

“哦?”平溪道人摇了摇头,“依我看,倒也未必。小沉,我带你去个地方。”

“在这里,你让我入归霁的梦……”他猜到了七八,“师叔公要带我去的地方,大活人怕是去不得吧!”

老道没有答他,自顾自地往前走,“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到底想做什么吗?”

傅沉在后头跟得闲庭信步,“说不动阿霁,你就干脆领我入鬼门关?师叔公,咱们到底是不是一路的!”

平溪道人这才端出了长辈的威严,厉色训斥他,“要不是看在你师傅的份上,老朽早就替天行道收了你这孽障了!”

他唔了一声,不为所动道:“那看来师叔公与无澜派才是一条道上的。”

“当年那件事,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漏出半点儿风声吗?知道各派为什么没有像现在这样追着你们南越派一样去追无澜派吗?”

他云淡风轻道:“因为……无澜派当时已经穷徒四壁了?”

周遭风景突变,和美的草木,斑斓的祥云,顷刻间化作旋涡。傅沉一瞬停了步子警惕地望着,这一迟疑便叫他在狂躁的风暴中寸步难行了。

南越派年轻的掌门继而立在风中邪魅一笑,“这才聊了几句就动手,师叔公这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替天行道了吗?我替我师傅报仇,有错吗?”

“我不要你的命。”同在风中的平溪道人神色还算平静,“倘若早点让你知道,兴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顿了顿,“倘若当初我拦着你师傅,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意外,你师傅也不会死,你也不会重蹈覆辙走上这条不归路……”

“师叔公,你究竟想说什么!”

“小沉,看一看吧!看一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许,你就明白了,也能放下了……”

狂风卷起了彼此的衣发,在摧枯拉朽般的撕扯中,天崩地裂。

“我与你师傅相交半生,最后却任由他一人涉险造就了那块麒麟碧。我对不起你师傅,我没有替他好好照顾你们这一众弟子,才让你们也受到了牵连,闯下了此等弥天大祸。”

风越来越大,傅沉不得已抬袖颜面。耳畔风声隆隆,但平溪道人的声音却字字清晰。

过去发生过什么,他不得而知。即便是在那归姓的老儿濒死挣扎的时候,也不过是简简单单地一句带过。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灵台里叹息着。

真的错了吗?

傅沉开始对那未知的故事产生了畏惧与抗拒。他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对是错,只想带着归霁离开这里,让对与错全都掩埋在这西府逍遥谷的黑土之下,永不见天日。

因为无论对错,都已是覆水难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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