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使命

早有动笔的念头了。平岗,爷爷遗寨里一方印嵌,不知什么木质,尘积垢藏,从空屋弃窗旁取看,撩衣角蹭过,鼓气凑吹,灰黄沁着斑纹,微见包浆,隶书端刻『新的使命』。那命字用隶书刻得有些生,有些朴拙。

  猜度起来,大抵是爷爷退休,筑寨布篱时所刻,木材应是不择精雅,亦自不料竟传后人。记得退休那日,他曲左臂扛护一块黄山迎客松托映落日挂钟礼送匾额,右臂撑腰从苞茅深密蒺藜荒蔓的小路缓缓走向平岗。他笔记本扉页上是一句『老牛自知夕阳短 不用扬鞭自奋起』,草书。我半揣测半一厢情愿地认为也是那时所写,或于挂匾后便即写下,像为自己立志发愿。

  吱哑哑地攚开屋门,尘屑翻拌着一股子土腥霉味,袭得连打两个喷嚏。室内立砖铺地,地面附着青醭,床架空着,茅垫漏在床下,沤着。四壁渗出污朽的洇带,匾额尚在,指针一体垂在六点六分六秒。我对着挂钟怔怔出神,往时晴日,访客络绎不绝,大多是名闻乡里的退休同道,推着半旧永久自行车旖旎乘兴而来。爷爷迎客,进屋,抽屉里拿烟,散一散,奶奶沏茶,我乖巧地蹿入灶伙,钻出来,给客人擦着火,吹灭,不必给爷爷点。我稍尽生礼,瞎听一会儿,便溜走胡跑。寨子不算大,五亩见方,西北略高东南微低,东南雨冲漏沟,夏日常伏黄蛇,驱斩不尽。四围铁篱寨,刺密几不透风,一年四季乌青。常有牵牛花巧籍柔藤,挂在繁刺里调蜂戏蝶。也有月季花散芳在棘丛里,那是在逗我了,扎得我只能拾些凋瓣凑嗅。园里二月开杏花,梨花,含苞嫣然;三月绽桃花,梅花,嘤嘤嗡嗡;四月著苹果花,玉兰花,前艳未褪,秘芬又盛在夜半;五月放山楂花,石榴花,不疾不徐,素艳拱礼;其间又有月季掀蕊辅色,牵牛花环布哨所,草本植物自绚自牧,异彩幽芳纷呈。晃过神来,挂钟指针悬垂兀自不肯再行一秒,空床架,土腥霉味又是一个喷嚏,退出来,门却再关不严。

  展目四顾,眼底刺目坟茔,且按下不表。十五年,足够造化一个稚气憨娈,朴丽自然的女子。十五年,我所见却是芽麦漠漠,四围蘖枝荒杂的废寨弃园。爷爷即逝,寨园乏承。常听到袭继爵位富产的,少或几乎不曾听过袭承志向的。司马迁是袭承父志的,倒不好同日而语。那时,父亲闲下便一手握着爷爷嫁枝莳花用的园剪,另手提着爷爷锯干剌枯的手锯,越过苞茅深密蒺藜荒蔓的小路缓缓逼近寨子。他历时两年,累计添用五把园剪三扇手锯,将几不透风的铁篱寨,一根根剔了个精光,中间蘖枝发了剔剔了再发再发又剔了好几来回,才得纵享『有风自南 翼彼新苗 夏临豁然 饱穗丰谷』的殷实。只是风自南来,迎势而上,抵至坟茔间,明显弱了。坟身封土如旧,荒草恣肆,我倒无甚添坟的念头,只是觉得这样便好,不刈不苏,看看,便看看,冥币也不烧,鞭炮更觉聒噪可厌。儿时不懂事,记不得爷爷与乡里名士往来,聊些什么轶闻,谈些什么掌故,针砭些什么时弊没有。一人跌跌撞撞这些年,耳闻许多有关爷爷的片言只语,略知他身世离奇,勤勉笃学,为人师表而能敦厚宽慈,颇受乡邻仰佩,桃李之徒更是忆及无不钦敬。我呢,倒是看重他那方印嵌,自是一厢情愿地追续他老人家遗风遗志。我有自知之明,是及不上了。

  忽然变天了,空中盐豆哗啦啦崩砸在屋檐藤干枯叶间。灶伙有些朽柴屑末,搂取时下意识瞥了眼灶台凹洞里,一盒火柴,醒红的铁塔直透过油腻斑迹。人一下呆住了,崩溃得想哭。俯过身去取出,推开盒屉,三根绿头火磷,略呈犄角,干燥完好。侧盒擦纸霉腻,抽一根划三次,着了,烟已无人可点。取些柴葡萄架旁前檐底下生火,铁塔已剩一根。柴朽末屑,火星熰着烟,再怎么鼓气猛吹,也不见火焰。贴壁向烘,已起雾了,盐豆换作雪花旋飘而下,一瓣瓣辨得迷痴起来。奶奶从寨上搬下来,乡里闲谈时,听到她说过没电不方便,老早就不想住岗上了。奶奶花甲以后乡里才供上电,不知她是自嘲还是虚与乡邻应语而一时口滑,我们不也经常一时口滑说一些并非本意的话吗?我是这样的,而且经常这样。前些日遭群蜂痛蛰,奄奄欲毙,药店胡乱买药,胡乱昏睡,孤苦两日,精神见复。多余的药是真多,不知如何处置,闲散收着。近日头痛发烧,才去扒抽屉,发现有对症的,竟撩起见猎心喜的情绪。昨日,嘴角并无过分失言却烂了,也去扒抽屉,发现外涂的也对症,高兴得尽顺人意般。火焰升腾起来,贴壁向火。这种感觉真好。就好像我一直用六神香皂浴洗,不仅仅是习惯,也是为了寻找初夏校园水杉阴影里那个与我微擦未触而过的姑娘散发出的清凉腻醉的气息。说不上为什么,胭脂金粉一一阅嗅,还是觉得它好。安坐暖气里裹进被窝里都不如这般,贴壁,向火。我们村长,厨艺精湛,驰名乡里,凡遇婚宴上他做主厨的,桌桌满席,盘碗尽空。哥哥结婚时延请,惯礼大婚之夜请家示谢,近暮我去相请,他老人家说,惯看惯受过了,还是想做碗素面,扯颗葱,吃得迷迷欲醉方才称心。

  火向尽了,雾已迷蒙,熰烟又起,坟身已掩袭一被素衿,雪还在飘。看过一回,铁塔重又藏回灶台凹洞,退至来路,闪出梦忆呢喃寻思,年尽再回故乡,倒要独自去看看,那根火柴还在不?蓦地又闪回梦忆,雪野隐隐走来一人,是谁呢?

向时故园

凉夏姜石地一圃圃花药

蚰子翼响茅簇

株株辛夷展枝布叶

密错处

雀巢里触情的啾声

啾声蠢蠢然历月累年不曾忘

习风里

葡萄架下啖果怡乐

怡乐是此刻激动莫名的追认

旷秋叶尽离离

辛夷枝条具准星

犹若秤杆

抽铁线草搓绳系牢

以姜石为砣蓍草标零

起称药茎 束茅 姜石

只不肯称算富丽 端贵 寿命

昆南于丁酉年葭月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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