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龄人刚上大学的年纪,00后的李东翔已经工作几年、因疲倦而辞职了。
他唯一能掌控的,似乎只剩下手上的那处文身了。关于未来和理想,他只能继续寻找。
1
去年5月,我来到商丘边上一座小县城讨生活,和弟弟合伙承包了一家加油站,平日由我负责管理。
国庆节刚过,加油站门前便开始修路,生意开始变差。入冬后,几乎已经到了半停业的地步。为了节省费用,我只好把店里4名洗车工(为配合店里“加油满100元送1次洗车”的服务招的)都辞退了,自己动手。
没想到,来加油站加油的车虽然寥寥,用洗车卡来洗车的却不少。我每天都要洗二三十辆,累得腰酸背痛。傍晚收了工,我便会去一家新开的澡堂子泡一泡,那里干净,价格也实惠,办了会员后,一次只要15元。
一天晚上,在水池子里,我又遇到了李东翔。
当时,他光着膀子坐在水池子边上背对着我,我被他手臂和背部的文身吸引了。后来看到他的脸,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他。
几个月前的夏天,我在县城游逛,在一处废弃的篮球场遇到了他。他当时还留着长发,至少1米8的大个子,手上拿着一支冰激凌,站在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边上发呆。几分钟后,一个漂亮的女生出现,应该是他的女友,嘻嘻一笑,接过冰激凌坐上了摩托车。摩托车离开篮球场之前,两人朝我瞥了一眼,一笑而去。也许他们是在笑话我这个孤单大叔,我心里却不由感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水池子里,李东翔注意到我的目光,也多看了我几眼。他头发剪短了,眼神黯淡,排骨身材。长得很帅气,耳朵上一排耳钉,脸型、鼻子、嘴巴都挺耐看。
目光再次交汇,我忍不住开了口,说见过他,问他:“还记不记得我?”
他打量我,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什么,问我:“是不是去理过发?”
原来他是理发师,上班的理发店就在澡堂子对面。我没去过那家店,不过我假装去过的样子,点点头,夸他手艺不错,他就露出了微笑。
除了是那家快歇业的加油站老板,我还自认为是一名 “独立电影导演”,也还写剧本。虽然此前拍片子多是失败的经验,但心中始终念念不忘。几个月前,我看到一篇小镇青年的小说,想着自己也写过类似的故事,便又开始蠢蠢欲动,想拍一个关于小镇青年的故事片。
我看李东翔形象不错,想着以后除了找他理发,还可以找他做演员,于是在他离开之前,我们加了微信,他的微信名字叫“手艺人欧文”。
过完春节,路还没通,我便由着加油站继续停业,等到5月路通车了再说。好在停业期间没有租金,我想好了,利用这段时间,自己掏钱把那个小镇青年故事片给拍了。
鉴于此前拍片的教训——故事完备详尽了,但演员完全撑不起角色——这次我是希望先定下主演,再根据演员来设计角色的细节。
待有了基本的故事轮廓后,我就想到了李东翔。他本身就生活在小县城里,职业、外形等都符合我要找的男主角。
带着这个想法,我和他在微信上聊了聊,他过完年刚19岁,正宗的00后,有当演员明星的梦想,挺愿意参演,但是理发店的老板是他的堂哥,管他比较紧,不好请假。
于是我决定去一次那家理发店。进去的时候,李东翔正在给人剪头发,我坐下来和他的堂哥聊了几句。得知我想找李东翔拍电影,他堂哥摇着头笑了。可能他理解的电影是那种大银幕片,我和他解释我要拍的片子,小成本制作,费不了多少时间和精力,他大概明白了。晚上,约着两人去吃烧烤,几瓶酒过后,他堂哥同意放他跟我拍片。
我私下问李东翔工资多少,他堂哥说忙的时候3000多,不忙的时候2000多。我说这个片顶多拍两周,给他3000块。他很高兴,分别不久给我发微信,问我什么时候开拍,我让他不要急,等一切就绪联系他,大概得3月下旬。
2
吃完烧烤第二天,我就去北京找女演员了,随后一边联系拍摄人员,一边又去武汉和制片人朋友碰面,策划这个片子的发展。制片很专业,也很谨慎,建议我无论如何先把剧本写出来,而且指出,我写的故事涉及代孕,可能审查不会通过,最好别冒险。
我索性待在武汉写剧本,可20来天后,还是没写好。制片说给不出剧本,备案审查就会有问题。那么这样一来,时间和资金都不太充裕的我,只好先把定好的演员和拍摄人员解约,跟人家解释“等我把剧本定了再说”。
当时我心里乱,也很茫然,已经想不出更好的故事角度。没过几日,恰逢家里又有事儿,等处理完家事回到小县城,已经是4月上旬。加油站门前的路修得差不多,“五一”就能通车,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想起李东翔,3月末收到他的信息,问我电影筹备得怎么样、什么时候拍。我当时告诉他片子可能要搁置,回到县城再跟他讲。现在,我觉得有必要和他见面解释一下。
联系到他,他说自己刚从理发店辞职,正在老家休息。他老家在县城北边的一个村子,我便开着一辆小破车去找他,带着小DV——这是我的习惯,随手做一些记录。当然,这也因为我心有不甘——那个小镇青年故事片基本算是流产了,但我还是想着再拍一部以李东翔做主角的片子。具体拍什么故事,我也没有思路。
村子藏在麦田深处,一条水泥小路连着最近的小镇。我到的时候是10点多,李东翔好像刚起床,穿着大裤衩、人字拖,从一条土路巷子出来迎我,后面跟着一个矮个子黄衣少年。
少年叫孙祥,是李东祥的同村好友,皮肤白净,像个学生——一问,果然是,9月份就去上大学。问什么学校,少年目光落了一下,说是自招的那种。
李东翔补一句:“好赖也是大学,文化人!”
孙祥捶他一拳,两人嘻哈闹了起来。
我让两人上车,在村子里溜圈,同时向李东翔解释片子搁置的原因。他表示理解。我“谎称”自己有拍记录片的想法,问他是否愿意做我的拍摄对象,他说可以。
我决定立刻就拍,停下车拿出了DV。看到我打开DV,李东翔提出回去换套衣服。我说没必要,只是记录,自然点就好。
我们下了车。
“你俩平时在家都做什么,去哪儿玩?”我问。
两人说,要么打游戏,要么骑着摩托车兜风,随后便说要带我去赏风景,“附近有一座水坝,镇政府要开发成旅游区”。
李东翔跑回家取摩托车,我跟着进到他家院子里,和他的妈妈、哥嫂认识了一下。没见到他父亲,后来得知人在工地上班,几个月才回来一次。
他的母亲又黑又瘦,笑容和蔼,含着质朴的羞涩。哥嫂在院子里逗孩子,孩子刚会跑路,想来结婚时间并不久。院落很局促,两层新盖的小楼房,哥嫂住楼上,父母住楼下,李东翔的房间则是一间小偏房,房间里有一张床,没有衣橱,床尾有一只很大的行李箱,上面凌乱地堆着衣服。
他母亲正在筛去年的麦子,我想拍下来,女人看到我在录像就停住了——不是拒绝,而是不知所措。我想笑,忍住了。
离开院子,骑在摩托车上的李东翔已经由睡眼惺忪的邋遢大王变成了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我意识到,想要真实记录这位少年的日常,有点难度。
3
水坝距离村庄不远,连着一片小树林。不远处有几台挖掘机在工作,3名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在打牌,看到我手里的录像机,其中一个停下来问我:“干吗的?”
“他是我朋友,过来玩的。” 李东翔告诉对方。保安点点头,请我别乱拍,继续打牌了。
水坝光秃秃的,没什么好风景,有几个妇女带着孩子散步,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两位少年带我溜达一圈,我录了几段。孙祥问我:“拍这个是做什么用,能赚钱吗?”
我摇摇头,告诉他们,我现在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就是想做一些记录,跟赚不赚钱没关系。
“那有什么意义?”少年狐疑地看着我。
“不是什么都有意义……”想到自己年纪大他们一轮,这么多年却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没能全情投入拍片子和写东西,有时就像个无头苍蝇,便又补了一句,“我做的很多事都没有意义。”
比如此刻,说实话,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拍摄他们,拍完又会做什么。
两个少年相互看看,没接我的话茬。我请他们像平常一样说话聊天,就当DV不存在。可当我把镜头对准他们后,两人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我说不拍了,让他们自由行动。
两人走下水坝,在一片河滩边上坐下,我站在不远处举起了镜头,听两人在嘀咕相亲的事。我凑过去,也坐了下来。
半个月前,李东翔相过一次亲,对方是镇上的姑娘,比他大两岁,在县城的一家商场做收银员。姑娘中意李东翔,李东翔对姑娘也有好感,不过,姑娘父母提出,女儿结婚之前,婆家必须把车房准备好,当然还有彩礼——据我了解,这个地方农村的彩礼比较高,十几万很平常。
李东翔和姑娘聊了一周,吃过一次饭,便主动结束了恋情。问起原因,他表示目前的经济条件达不到对方父母的要求。
我问他,姑娘是否也和父母一样的意思?他点了点头,说:“现在都很现实,喜欢归喜欢,结婚归结婚。”
“你喜欢她吗?”
他沉默着,过一会儿,打开朋友圈,给我看他发过的一条动态:“以前结婚,除了新娘,其他都是旧的。现在结婚,除了新娘,其他都是新的。”
他翘起嘴巴笑了一声,说:“那天吃饭我发朋友圈,有个老客人在下面点赞,她看到了,非要让我删掉。后来我知道,那人是她前任,两人睡了好几年。”
“你很介意她的过去吗?”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不值。要房要车的,给不起。我哥结婚刚盖了房子,好多账,我爸说明年再给我盖房,我不想在村里住,也不想用他们的钱去县城买房。”
“靠你自己也不行啊。”
“所以不想结婚。”
我想起去年在篮球场见过的那个女孩,问他有没有真心喜欢的人。他沉默片刻,捡起一颗石子丢入水里:“有过,上大学了。”
他似乎不愿提起过往,起身朝河滩深处走去。孙祥告诉我,李东翔读完初中就不读了,跟着堂哥学理发,那个女孩是他同学,经常去剪头发,后来俩人恋爱了。去年女孩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开学没多久,向他提出了分手。李东翔买了一对情侣手表,千里迢迢去给女孩过生日,却没见到对方。回来后,李东翔把手表送给了孙祥,让他以后送给女朋友。
“你谈了吗?”
“工作了再说。”孙祥扬起脸庞,望着远方,“没钱,就是空谈。”
我不觉重新打量他一遍——稚嫩的脸蛋后面,居然藏着一只如此老成的灵魂。
“明天我和同学就去昆山进厂,一月3000多,做到开学,能赚够学费。”
“不错。李东翔也去吗?”
“他去不了,有文身的不要。”
说这话时,远处的李东翔正挽起袖子,不停地用水冲洗左臂和左手背上的文身。
4
晌午,我请两人去镇上吃饭。镇子只有一条街,饭馆不多,赶上大停电,只有一家面摊儿有吃的。我没有食欲,喝了一瓶可乐,他们俩各点了一大碗牛肉面,呼噜呼噜吃得很香。
孙祥家里有事,吃完面就要走。把他送回村里后,李东翔点了根烟,望着朋友消失的巷子发起了呆。
我打断他,问他下午做什么,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可做的。接到一个电话,朋友喊他去钓鱼,他拒绝了。问他怎么不去,他说没意思。
他去商店买了两支冰激凌,给我一支,躲在树荫下吃。目光呆滞,似有心事。
我问他为什么不干理发了,他说脖颈疼。
这个好理解,他个子高,每天低着脑袋工作,自然会有职业病。
“现在是淡季,没钱赚。干了4年,厌倦了。”
问他打算做什么,有什么计划,他摇摇头,说没想好。
他摸着左手背,问我有没有文身,我说一直想文,又怕疼不敢文。
“确实疼,一般人受不了。”
“你文身,父母没说你吗?”
“我爸在家,我就穿长袖,他一看到就骂我——本来他想让我去验兵的。”
“你该去部队。”
“去不成了,进厂都不要。”他叹了口气,“都是老思想,以貌取人。”
“你觉得进厂,能做下去吗?”
“受不了,太枯燥了。不过里面女孩多,可以谈对象。我妈说,要是我在家里找不到,就出去谈一个带回来。我也想出门。”
“为了找对象?”
“不是。出去转转,家里没意思。”
“去哪儿?”
“有朋友在济南,想去看看他们。”
问他何时启程,他想了想:“明天吧,待几天就回来,再跟你拍。”
吃完冰激凌,他就回家收拾行李。收拾完,躺下去,刷一阵抖音和快手,最后听着一首叫《无用》的歌,闭上了眼睛。
“理想啊/太远看不清/我不要说话/你不要问我……”
我轻轻退出了房间。院子里,他的母亲还在太阳下筛麦子。
5
我回到县城,和朋友打会儿台球,泡了泡澡,百无聊赖。
晚上和李东翔聊天,问他有没有订火车票,他说还没有。我说想和他一起去济南,把他的旅行过程录下来。他有些犹豫,我说路上的费用我来出,过一会儿他就同意了。让他发来身份证号码,我订了两张卧铺票。
次日,我们在县城碰面,一同乘公交车去商丘坐火车。他只带了一个背包,一身黑色衣服,脚上是一双欧式尖头皮鞋。这一身确实帅,一路上有好几个姑娘毫不掩饰地侧脸瞄他。
在火车站附近的小餐馆吃了口东西,检票进入大厅,两名民警注意到我们,拦下李东翔,检查他的身份证。又看到我手里的DV,也检查我。
我很反感这种在大庭广众下突然拦人的检查,感觉真不好。李东翔也皱着眉毛。
到了火车上,他说,自从手上有了文身,就很受警察“待见”,去年他去南方,天热穿短袖,一路上被查了好几回,“你看我像黑社会吗?”
我淡淡笑,问他文身能不能洗掉,他说可以洗,不过洗不干净。
“后悔吗?”
“有点儿。”他摸摸手背,沉默一会儿又说,“可我还想文。”
“怎么?”
“他们越是看不惯,我就越想文。”
“你就不怕找不到对象?”
“其实谈了一个,她也喜欢文身。”
我想进一步了解情况,他却神秘一笑,闭上了嘴巴。
邻铺有位妇女带着还没断奶的婴孩,孩子哇哇哭闹,吵得人心神不宁。我们去了另外一节人少的车厢。我拿出DV拍了几条视频,李东翔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个女子坐在对面的下铺,镜头对着李东翔,女子以为是在拍她,起身朝我走来,问我在干吗。我请她别误会,解释了一下,她就回去了。
回到座位上,我和女子聊了几句,问她愿不愿意出镜,她立刻摆摆手,让我不要拍她。得知李东翔是商丘人,女子热情多了,主动和我们搭话,说她也是商丘人,在这趟列车的终点站青岛工作。
女子普通长相,身材丰满,锁骨处有一朵梅花文身,说话简单干脆。她的目光多在李东翔的脸上扫荡,显然对他更感兴趣,我去厕所里抽烟,出来听见女子发出豪迈的笑声,就没再过去,回到铺上休息。
不久,李东翔也回到铺上,我开玩笑说那女的看上他了,要不要补票去青岛?
他笑了笑,合上了眼睛。
6
5个小时车程,到济南已是华灯初上。火车站人来人往,李东翔站在人群里左顾右盼,没发现来接他的朋友。
打了几个电话,他告诉我,朋友在上班,请不了假,只能先去朋友住的地方等。
他在济南有两个好友,马强和周嘉阳。3人是初中同学,辍学后一起来到济南,在餐厅后厨做学徒。李东翔杀了几天鱼, 嫌累,又恰逢堂兄说理发店缺人,便打道回府了。两位朋友则坚持下来,现在都换了餐厅独当一面,工资比他在县城的理发店高很多。
马强住在工作的小饭店里,周嘉阳在另一家餐厅,住在城中村的出租房里,李东翔今晚就在周嘉阳那里落脚。
坐了一个钟头公交车到了周嘉阳居住的村子时,已经8点多了。我俩都饿了,而李东翔的两个小伙伴要10点钟才下班。我俩只好先找地方吃饭,在一家热闹的烧烤店点了啤酒烤串。我们坐在门口的位置,出来进去的人投来审视的目光,李东翔把左手放到桌子下面,眼神很小心。
我问他怎么了,他跟我讲起去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他和朋友去吃烧烤,有几个家伙看到他的文身,问他混哪块儿的,他没理睬,对方就发起了飙。
我问他打架厉害吗,他摇摇头,说“从小没打过架”。我相信他的话,他不是那种飞扬跋扈的孩子,当我和他通电话时,脑海里总是出现一只小绵羊。
他说那次被吓坏了,对方醉醺醺地要揍他,要不是跑得快就挨上了。
“堂哥笑我,说我白长了大个子。后来我去练搏击,交了半年钱——只练了1个月。”
“怎么不练了?”
“没意思。”
“等你打架吃了亏,就知道有用了。”
“打架很二X。”
我本来正要借机吹嘘我在他这个年纪时的“江湖岁月”,听到这句话,生生咽了下去。
打架确实很傻,但是遇见欺负总不敢还手也不见得是好事。李东翔和我认识的不少00后一样,身上缺少一股男孩该有的血性。
填饱肚子,消磨到10点多,3个孩子相聚了。见到朋友的李东翔,脸上露出了飞扬的笑容,3人勾肩搭背走在路上,异常活泼。他们在路边摊吃宵夜,我没有落座,躲在一边拍他们。李东翔像是变了个人,猜拳、飚脏话、大口大口灌啤酒。
我有点怀疑他之前的温驯、忧郁,都是假装的。不过又一想,人是多面的,就像哈姆雷特,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他。
7
午夜,我和帅哥们告别,在村里的一家小旅馆入榻。马强和周嘉阳各请了一天假,次日带我们去逛街。
我们在大明湖转了一圈,风很大,游客寥寥,后来去芙蓉街和宽厚里。两个地方都是美食街,千篇一律的东西,没什么意思。
3个帅哥在人群里穿梭累了,买了奶茶,在一个路口坐下歇脚,咬着吸管,目光在过路的女人身上扫荡。附近有两名保安员大叔,不时用警觉的目光打量他们3人,后来看到我在用DV拍摄,又收回了目光。
我加入了他们,问他们接下来去哪儿,做什么,他们谁都没有计划。不远处,有个姑娘单独坐着喝奶茶,马强和周嘉阳互相撺掇,推对方去搭讪。我鼓励两人说,谁要是加到姑娘的微信,就给谁100块钱。俩人起身跃跃欲试,结果磨蹭半天,从洗手间出来个大帅哥,领走了姑娘。
李东翔没参与嬉闹,一直在用手机聊天。我问是不是他说的那个也喜欢文身的女孩,他点头一笑,锁掉屏幕去上洗手间了。
周嘉阳悄声告诉我,李东翔在济南有个女网友,来济南其实是为了见对方,早上俩人开语音通话,女孩在外地,晚上回济南。
得到这个信息,我有点兴奋,想着可以把李东翔见网友的过程录下来。
打道回府,3人在村里的篮球场打会儿球,又去剪头发,买衣服,消磨到夜幕降临。李东翔换套衣服,要去和女孩见面。我想和他一起去,他面露难色——想想也是,虽然是拍纪录片,但也应该尊重他的隐私,便让他独自去了。
我和剩下的两位去吃饭。桌上,我们打赌李东翔今晚回不回来,赌注是100元。我和马强赌不回来,周嘉阳则相反。
结果,周嘉阳输了。
8
第二天刚醒来,就看到李东翔的信息,说在旅馆门口等我。我让他上来,问他昨晚怎么样,他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我感觉有事,但不好追问。洗漱完毕,和他吃了口早点,问他接下来去哪儿。他的两个朋友都去上班了,他想了半天,决定回商丘。
看他并不坚定,我就定了下午的火车票,心想如果有变数,好退票。
在火车站附近的麦当劳里消磨时间,他忽然问我有没有见过网友。我说好久以前有过,那时和他差不多年纪,独自乘火车去广西,到了地方,结果发现对方是传销,幸好机灵,感觉不对劲就及时撤了。
我问他是不是也遇到了意外,他犹豫一下,告诉我,昨晚在跟那个女网友约定的电影院等了好久,对方没出现,后来对方又让他开房间去等。当他开好房间,对方又说遇到急事,跟他借钱,先是打300,后来又打800,但人始终没有出现。他一夜没睡,早上又收到对方消息,再让他打1000,他拒绝了,然后对方就说他“不是真心的”,拉黑了他。
他打开微信给我看转账记录,问我是不是遇到了骗子。我问他和对方聊了多久,有没有视频过,他说去年通过一款交友软件加的微信,真正热聊不过1个月,开过一次视频,对方长得很可爱,不像是骗子。
我告诉他,对方就是骗子。
李东翔落下目光,摸着左手背上的文身,沉默了。
我们踏上了列车。铺位不在同一节车厢,等我过去找到他,他已躺在铺上打起了呼噜。
回到商丘已是午夜,出站后,我们在一家旅店住下,他问我还要拍多久。我问他接下来什么打算,他说镇上有家理发店要转让,3万多,他考虑跟父母要钱盘下来。我说在镇上开家新店也要不了3万,他想想,也是,镇上没什么生意,赚不到钱。
“关键在于,你每天守在店里,能不能熬住。”
“难。”
洗完澡,一起坐在窗口抽烟,他忽然问,电影里那些演员的文身是不是真的。我说有真的,但大部分是剧情需要,贴上去的。
“那我是不是做不了演员?我要是去北漂,你觉得行吗?”
“一切都有可能。你还年轻,有试错的资本。不过,我不建议你做演员,虽然形象不错,但你没有学过表演,文身也外露,不好接戏。理发永远不过时,如果我是你,会多走几家店,把手艺学精。”
他拍了拍脖颈,陷入了沉思。后来回到床上刷抖音,听歌,打字聊天。我累了,合上了眼睛。入梦前听到一条女子的语音:“干嘛洗掉,挺好看啊……”
他插上耳机,打起了字。
次日,我们回到县城,经过一家刺青店,李东翔驻足良久。出来一个花臂男人跟他打招呼,男人请我们屋里坐,我摇摇头,李东翔自己进去了。
当晚,朋友圈刷到他的动态:“只有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忍受,才能享受别人无法享受的享受。”配图是自己的花臂。
我想他是洗掉了文身,点了个赞。
两天后,他忽然拉着行李箱来找我,跟我道别。看他手背,文身的颜色更深了。问他咋回事,他说补了颜色。
“你去哪儿?”
“记得火车上那个女的吧?”
“怎么,你们谈上了?”
他羞涩一笑:“算是吧。”
“小心别再被骗了。”
“不会了。她朋友开美发店,介绍我去上班,工资还行。你看,她订的票——”
我点点头,祝他一路顺风。他挥挥手灿烂一笑,拉着行李箱大步而去。
我坐下抽了根烟,心里空落落的。翻看他的朋友圈,历史动态全部清空。有股嫩芽冲破土壤的力量,隐隐而生,我突然很期待他的下一条动态。
此前记录李东翔的那些素材,我还没想好放在怎样一个故事里,我也不知道哪一天能够拍出一部“有意义”的电影。
作者 | 偶尔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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