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不住的秘密丨1 出狱

李阔从胡城监狱出来的那天,是他55岁生日。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他的母亲也于几年前去世了。

外面的阳光并不刺眼,却比他记忆中明媚的多,连天空中飘着的蓝色都更加清透。李阔感受着置身在阳光下的温暖,然后皱着眉,抬头看向光源,发现看久了也会眩晕。过去23年,他常常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透过墙壁上四四方方、扎着铁栅栏的窗户往外看,天永远是那一小块灰色,连乌云都不曾移动。

李阔只有在劳动改造时能看到真正的天空,触碰到新鲜的空气。可他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整片天空,更像是挂在空中的幕布,足够大足够真,连洒在身上的都是没有自由、没有温度的阳光。流水线上的操作工不会从机械化的工作中收获快乐,强制性的劳动也没有给李阔带来一丁点的宽慰。可这是与外界接触的唯一机会,他依旧每天期盼着。

提着破旧的帆布包,李阔摸了摸自己的板寸头,面对门口的看守,他低下头,脸上摆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可看守的士兵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在完成自己的任务。他打开门,直挺挺地站在一旁,眼睛看着无边的远处。

李阔前脚刚迈出门槛,背后的铁门就重重关上,发出的轰隆声宣告新生活的开始。可每一个从这道门走出去的人都能过上新生活吗?李阔甚至不知道自己今天的晚餐该在何处解决。回头看,这座冰冷的监狱不光囚禁了他的身体,也葬送了他全部的人生,喜怒哀乐都化成缕缕青烟不值一提。

街道变了模样,比记忆中宽阔了很多。原本从市中心呼啸而过的小火车,如今变成高楼林立的住宅群。低矮的百货大楼换了模样,摇身变成现代化的合资商场,停车场上密密麻麻的车辆比李阔印象中多了数十倍。但这里依旧是个小城,每个人都清楚的知道。

外面的热闹不属于他,李阔只在马路对面张望片刻就离开了。他把身上的旧军大衣裹得紧紧的,竖起衣领,不让冷风灌进身体里。这件军大衣是他母亲托人带给他的,一穿就是20年,尽管袖口已经撕裂,颜色洗到发白,但它依旧是李阔冬天唯一一件能保暖的衣服。

沿着模糊的记忆朝家的方向走,老旧小区的楼房,外壁有些脱落,可道路却是新修的。原来楼下粮油店的小屋子不见了,小区门口多了一家房产中介。花坛被搬走了,变成了临时停车场,小树变成大树,可却像朝着终年无人修剪的方向生长。

随着一阵笑声的靠近,一个5岁左右的孩子撞到李阔身上。小女孩笑容消失,退后一步,抬头怔怔地看着他,手里的棒棒糖拿到嘴边。

李阔想蹲下来跟小女孩说几句话,嘴唇刚刚微启,就看到远处一个女人像风一样跑过来。她神色紧张,警惕地看了李阔一眼,一把把小女孩抱在怀里,斥责道:“叫你不要乱跑,为什么不听话!”

小女孩看了女人一眼,又转头看着李阔,不知是被谁吓到,嘴巴一撇,眼泪跟着涌出来。

女人提着小女孩疾步离开。“棒棒糖都脏了,丢了吧。”接着,身后的垃圾桶发出一声闷响。

李阔弯下腰看了看自己的衣摆,黑色扣子下方有一块糖丝留下的痕迹。他用指腹碰了碰,黏黏的,又放在嘴里,甜甜的味道。

李阔家住在中间单元的一楼,站在门口,看着黑漆漆的楼道,熟悉又陌生。他把帆布包攥得紧紧的,装作双手没有颤抖,装作没有听见发白的指关节发出“咯吱”的挣扎声。迈着沉重的脚步往里走,就像走进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不知道方向,不知道距离,不知道下一秒会遇到什么,一切都是未知的,而人最大的恐惧感就来自于未知。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承认,李阔也清楚的知道,23年,什么都变了。

对面门开着,还住着杨大爷一家。不同的是,当年他追着孙子在客厅满地跑,如今重孙子绕着他的轮椅不停转圈,他脸上的笑容没变,只是皱纹多了,头发白了。

李阔盯着自家门看了很久。门牌不见了只剩下墙上四方形的坑。外面的铁门已经锈迹斑斑,锁眼几乎和门面融为一体,不用手触摸,已经找不到准确的位置。里面木门上贴着不知哪一年的对联,边角不见了,字也模糊了,原本的红底也有些泛白的意思。时间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或一件物件。

李阔没有钥匙,也不知道今晚要住在哪。朝杨大爷家看了一眼,他没好意思开口打招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门口站了一会,便转身离开了。

李阔去找母亲下葬的地方,他没有亲眼看到母亲入土,现在也只是找到一块墓碑。母亲在家断气好几天,邻居闻到恶臭味才发现,社区居委会自发组织筹钱安葬了她,可他们没有在墓碑上刻李阔的名字。

李阔伸手去摸墓碑上母亲的名字,一阵胃酸从身体里流出,化到嘴边,变成了呕吐物,流到眼眶里,变成了泪,又被寒风带走,不知飘到什么地方。他想起包里的一瓶酒,母亲生前爱喝白酒,每餐总要啄上几口。他已经二十多年没跟母亲一起吃饭了,以后也没机会了,他打算在这陪她喝几杯。

转而,李阔发现自己的帆布包不见了,仔细回想,他把它落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包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却也是他全部的家当。

又重新回到家门口,发现铁门上插着一个信封——这定是刚刚放上去的。李阔打开信封,两把钥匙滑落在地。他转身看着杨大爷家,大门紧闭,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李阔想要敲门,却在抬手的瞬间想到,既然别人不愿意被打扰,自己又何必强求,也许他的感谢对对方来说是一种负担。

屋子里一股酸臭发霉的味道,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远远的,还能看到空中悬浮的灰尘。一只蟑螂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又迅速钻到沙发底下,没了影。头顶上的蜘蛛网又厚又密,像是已经结了很久。墙角的青苔绿的发青,长在最显眼的地方,没有避讳任何人。桌上盖了厚厚一层灰,整齐的像块完整的布。

李阔没有打扫屋子,只是打开窗户,走到自己房间,便合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已是天黑,李阔不知道是他出狱的当天,还是已经过了一天。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李阔翻个身,又睡着了。

再一次醒来是因为饥饿,李阔去附近超市买了快要过期的面包和打折的花生,回到家,发现家里唯一能发出亮光的灯管闪个不停,他又去买了一节灯管,顺带买了扫帚和拖把。

也许是没洗脸,又胡子拉碴的缘故,结账时,收银员一直偷偷看他,不清楚是好奇还是嫌弃。李阔装作没有看见,他只想赶紧离开。

“你是才搬过来的吗?之前没见过你。”收银员问。

“什么?”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李阔一阵紧张。出狱到现在,他还没有张口说过话。

收银员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李阔慌张地接过对方手中找的零钱,抱着一堆东西就往外走,还不小心撞到刚进来的顾客。

李阔几乎是跑着回家的,他也没想到,跟人交谈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更别说是看着对方的眼睛。那些看不透摸不着的眼神,让他感到恐惧。

寒风依旧呼啸着,不停从窗户钻进来,渗透到家里的每一寸角落。这一晚,李阔没有睡,他把家里好好整理了一番,让它看起来更像可以居住的地方。他在母亲房间待了很长时间,尽量让一切都保持原样。

感觉到疲倦已经是早上,李阔啃了几口面包,又重新回到床上睡着了。白天或是夜晚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可能是外面孩子的吵闹声和远处汽车飞驰而过的鸣笛声,也可能是一些心事搅得他没法安心。

冲了澡,刮了胡子,李阔又重新穿上军大衣,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站在破碎的只剩下一半的穿衣镜前看了看就出门了。曾经,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可如今道路拓宽,两旁的树木和店铺都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他只能凭着记忆往前走,走错了再折回来。10分钟的路程,他花了半个小时。

站在一栋白色外墙壁的楼房下,李阔看着二楼挂着香肠和咸肉的那户人家,心里期盼着,可更多的是紧张。驻足了很久,这才一步一个台阶往上走,他低着头,想着见面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没想好,只能先敲门,可是没人应。李阔不知道他们去了哪,有没有远行,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搬家。可他没其他办法,只得坐在楼梯上等。这么多年过去了,再等几天又如何。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听到楼下传来缓慢的脚步声,还有深浅不一的喘息,直觉告诉李阔:他们回来了。他赶紧起身,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象征性地整理了衣服,显得很局促,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

楼下走上来一对老夫妻,两人各拎着一包塑料袋,看不清里面装的什么。李阔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去,想要接过他们手中的袋子。

老夫妻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影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握紧袋子,身体贴在楼梯扶手上。“你要干什么?”

“我,我只是......”李阔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他不敢看着他们的眼睛,还下意识地低头,侧着身子。

“李阔?”站在楼下的老妇人突然说话,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你是李阔?”

“是,是我。”

接下来的一分钟,空气像是凝固了,谁都不敢用力呼吸。

“别在这站着,回家,有什么话回家再说。”意识到门口不是叙旧的地方,老妇人朝上下看了看,把两个一言不发的男人推到屋子里。

进门后,李阔站在换鞋凳旁,双手自然下垂贴着衣服,不敢乱动。老妇人递给他一双棉鞋换上。

“什么时候出来的?”老头很小心地问。

李阔摸了摸后脑勺,“前几天。”

接着,场面再一次陷入沉默,谁都没说话。

李阔干咽口水:“我觉得我应该来拜访二老,”他把头低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没有人接话。

李阔清了清嗓子,身子往前挪了挪,说:“我想去看看小玲,”老夫妻脸上的表情都不明朗,有说不出来的无奈和悲伤,“但我不知道她的墓碑在哪。”

“李阔,”老妇人先开口,“既然小玲已经走了这么多年,我们就不要再去打扰她了,好吗?”

“我只是想给她送束花,跟她说说话。”李阔眉头紧锁,嘴角抽搐。

“从我们十几年前跟你断了联系开始,你就应该知道,我们不想跟你有太多联系。”老头说。

“那一年,小玲突然跟我失去联系,后来才得知她因病去世的消息。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哪怕让我去她墓前上柱香,我就满足了。我只有这一个小小的请求。”

“我们把她带回老家了。”

“只要告诉我一个地址,我可以自己去找。”李阔恳求地看着他们。

老头表情坚定,老妇人泪眼婆娑,从他们的眼神里,李阔知道这次问不出什么结果。

李阔离开后,老妇人问老头:“我们这样做真的对吗?”

老头之前的表情不见了,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可我又希望他永远不要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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