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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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挂在厨房门口的那块一尺见方的钢板被敲响了。别看它锈蚀斑斑,但它那宏亮的声音仍然可以跟千年古寺里的铜钟媲美。

敲钢板的,是一个矮小的老头。圆圆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红红的酒糟鼻上,架着一付圆形的,象解放前地主家账房先生戴的那种老光眼镜。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涤卡中山服,领口和肩头都粗针大麻线地补着几块补疤,腰上系着一条同样洗得发白的再生布围裙,微微有点罗圈的腿下生着的那双跟女人差不多大小的脚上套着一双洗得发白的四号军胶鞋。他的大名叫王贵禄,自打文工团一成立,他就在这儿当火头军,三十多年前,伙食团门口挂起这块钢板后,他就成了它三十年如一日的主人,一日三餐,他都忠于职守地敲响它,而且是那样的准时,分秒不差;是那样的认真,每次准敲十下,不多不少;是那样的用心,锤锤都敲在钢板的共鸣点上,使这块钢板发出雄浑的声音,余音绕梁,久久不绝,就连离文工团一里之遥的滨江小学都以该钟声为开饭的信号。

每当王贵禄拿着铁锤从厨房里一出来,那些排着对等候开饭的人们都清一色地捂耳、闭眼、张嘴,就象眼前有一颗已经点燃的电光炸炮一样。

每次王贵禄敲完钟,总有一些不太安分的伙子们前来找麻烦。

"'馒头王!'"长得象豇豆一样的外号叫"人造革"的伙子用勺敲着碗喊道。

这儿要来个插入镜头,王贵禄在伙食团干了三十多年,资格很老,但也很笨,到现在还连菜都炒不来,只会做馒头。不过说句老实话,他做的馒头在全地区可以说算得上头把,又白又泡,普粉做出来就跟富强粉的一摸一样,泡酥酥的逗人喜爱,象一根钩子要把你的食欲从胃子的最底层勾出来,再没有胃口的人看见它都要吃上几个,王贵禄因此也得了个"馒头王"的美称。记得有一次王贵禄病了,只好由另一个炊哥李师来顶替,结果,那些专门"扫皮"(四川俗语,意为调皮捣蛋)的伙子们用称称了之后,以不够重量、"患了肝炎"、硬得能钉钉子为由,将这些"肝炎馒头"扔回到伙食团,气得李师差点吐血而亡……好了,闲话少说,书归正传。

"人造革"冲着王贵禄喊道:"你少敲两下要得不?"

外号叫"清蒸鸭"的油嘴更是不失时机地插上嘴来:"'馒头王',你把我们的耳朵震拧倒(四川土语,即扭伤)了要负责任的哦!"他指着唱队的几个女娃子说道。"你这个刮民党烂丘八硬是想搞阶级报复,安心想把我们的'谷一'、'丽君'二位紫红歌星整成聋子吗咋个?"

这时,在一旁的两位被封为文工团的"李谷一"、"邓丽君"立即奋起反击:"'清蒸鸭',你又想伸右脸了是不是?"

一向说话滴水不漏,塌削(四川土语,意为讽刺)得别个气都喘不过来的"清蒸鸭"不开腔了。原来"伸右脸"是他最忌讳的一个典故。还是在他耍爱情的时候,有一次同他的那位二分之一闹了点矛盾,"未夫人"送了他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他那本来就消瘦的左脸上之后,叫着:"把右脸给老娘伸过来!"这"清蒸鸭"忙伸过右脸,虽然他的眼睛还在冒着金星,但嘴里却还说:"对头,打匀称,不然一边胖一边瘦,不好看,配不起你……"自然,他同这位"未夫人"分道扬镳了,但这个典故连同他那张临死都还嘴硬,象馆子里的清蒸鸭,一身都炖趴了但嘴壳还硬的"清蒸鸭"的外号却不胫而走,甚至文工团外的一些人都晓得了。

王贵禄对这些半截子幺爸(四川土语,即小孩子或小伙子)们开的玩笑从不计较,他只是笑着象傻了一样,"吧哒"着叶子烟走进厨房。

站在电扇前的"镔铁壶"女士黄丽莎喊住了王贵禄。黄丽莎是伙食团的女炊哥,据说年轻时长的有几分姿色,有人根据英语中漂亮一词的译音给她取了个雅号"镔铁壶"。开始她听别个这样喊很生气,以为是在骂她,但当她弄清楚了这个雅号的真正含义之后,便不做声了,而且还答应得格外清脆响亮。听说当年王贵禄曾向她表示过"那个",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讲,他追过她,但"镔铁壶"认为王贵禄是从乡坝头来的,解放前还当过"丘八",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有在"镔铁壶"有求于王贵禄时,才用她那温柔的眉眼惹得王贵禄的心头就象他蒸的馒头一样,泡酥酥,甜蜜蜜的。

"'馒头王',去把甑子端过来!""镔铁壶"向王贵禄指派着。

王贵禄刚把黄桶般的甑子搬到案板上,"镔铁壶"又喊道:"去,把李师喊下来炒菜。"

李师,这个伙食团的头把师爷,因为炒得来几样拿手菜,故工资最高,做活路最少,每天只炒两顿菜。而且,长得精瘦的他,却有一个睡懒觉的毛病,可以说是两个饱,两个倒的典型。现在都已是下午五点过了,这位师爷还在床上呼呼地梦周公,王贵禄的钟声只有对他毫无用处。

王贵禄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象敬请老祖宗样的把李师从周公那里请回来。就这样,这位李师还满肚子的不安逸,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拖着鞋来到厨房。

这时,厨房外那些等得不耐烦的人们在使劲地捶着窗户,先是一阵乱捶猛擂,继而变成整齐的"三、三、四"队鼓点,其中还夹杂着敲击饭盒瓷碗的声音,这简直是在向伙食团挑衅,炊事员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在他们面前敲碗打门。"镔铁壶"气得青筋直暴,伸着颈项向窗外吼了起来:"敲啥子敲,要饿死扳命呀!"

"人造革"几个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窝了一肚子的火,早就想给厨房打燃火了,听到"镔铁壶"的吼声,便与她对吵了起来:"背时的钟都敲了半年了,硬是光打雷不下雨嗦?我们吃了饭还要到台上去扳命得嘛!"

隔着铁栏杆,"镔铁壶"气得满脸通红:"哦,只有你们才上班,好像我们都在耍呀?哼!把老子惹毛了,不开饭!"

正当着场唇枪舌战进入相持阶段时,文工团的副团长苟仕林忙挤进吵架的人群:"哎!算了算了,不要吵了,大家都少说两句,晚上还要演出得嘛!"他陪着笑脸对"镔铁壶"说道:"黄师傅,不要跟这帮半截子幺爸一般见识,要是菜都好了,就开饭吧。"

"老子不卖!"黄丽莎撒泼了,她把围腰一解,走出了厨房。

苟仕林急了,忙挤进厨房,朝正坐在凳子上抽烟的李师求道:"李师,你来卖吧……"

李师把二郎腿一翘:"对不起,本人只管炒菜,钱粮从来不沾。"

"王师傅,"苟仕林看见刚卸完一车煤正从后门进来的王贵禄,忙抓他的夫。"王师傅,快开饭吧,晚上还要演出。"

大概是王贵禄好说话,他答应着把菜盆端上了案板,一场小小的风波才算是平息了。

人们打了菜,买了饭,走了。也把吵嘴、逗趣,玩笑、揶揄,嬉哈打笑的热闹带走了,伙食团总算清静了。

"镔铁壶"来到正在洗锅涮灶的王贵禄面前,又指派道:"'馒头王'今天晚上那些龟儿子要拆台,你卖一下夜餐。"

入夜,家家户户都打开了电视机,不管节目如何稀撇(四川土语,即很差的意思),大家如何对电视台挖苦、讽刺,但总是要围在电视机前,直到屏幕上出现"再见"二字才肯拔下插头。

大概只有伙食团要算得上是最清静的地方了。空空的厨房,只有王贵禄以个人在忙上忙下,剁肉、切菜、包包子。

门"吱"的一声轻轻地打开了,"镔铁壶"悄悄地走进了厨房,喜笑颜开地来到王贵禄跟前。

"王大哥!""镔铁壶"满脸堆笑地细声喊道。

正专心致志干活的王贵禄被吓了一跳,待他看清是"镔铁壶"时,才出了口粗气。"镔铁壶"好像有啥子话要说,她笑容可掬地看着王贵禄。王贵禄遭"镔铁壶"盯得诧兮兮的,今天怪了,"镔铁壶"啷个啦(四川土语,意为怎么啦)?以前从来都是"馒头王、王馒头"地喊他,现在咋个尊称他王大哥来了?王贵禄搞不懂了。

"镔铁壶"拿过一把蒲扇朝王贵禄扇着,柔声细气地说道:"王大哥,看你,累了一天,晚上到这阵都还不休息,你该喊我一声嘛,两个人干起活路来也好摆龙门阵嘛。"

"没得啥子,已经完了。"王贵禄极不自然的嘿嘿一笑,那只擦脸的手上沾着的灰面(四川土语,即面粉),整了他一脸,一身。

"哎呀,你看你呀!""镔铁壶"心痛地帮王贵禄拍身上的面粉。"看你这身衣服脏得哟,领子上的痂痂(四川土语,即污垢)啧啧啧,哎,屋头没得个女人硬是不得行哟,王大哥,把衣服脱了……"

王贵禄象触了电,心头一紧:"脱衣服?"

"看你吓得,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洗了。""镔铁壶"笑道。

王贵禄还从未受过这般待遇,心头麻酥酥的,不知如何是好,连话都扯不撑头了:"嘿嘿,不、不麻烦你了,我、我自己洗……"

"哎呀,你客气啥子嘛,用我那架双缸洗衣机,两下就搅了,撇脱(四川土语,简单的意思)得很,二天,你的铺盖、毯子,我都给你包了。"

"嗯,这……"王贵禄更加不好意思了。

"王大哥,不要这呀那呀的,我们两个又不是外人。""镔铁壶"象吃了蜂蜜,嘴格外甜。"嗯……王大哥,跟你商量件事要得不?"

"啥子事?"

"我有个娘娘(四川称阿姨叫娘娘)病了,明天我去看她,我想麻烦你帮我代一下班。"这位"镔铁壶"女士,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厨子之心不在饭呐。她见王贵禄没有开腔,笑着又说道:"其实,明天也没得啥子事,就是买点儿韭菜,割三十斤肉,称一百斤灰面,中午吃饺子,上午把肉宰出来就行了。"

"好嘛。"王贵禄点了点头,还不是吃别个的嘴软,拿别个的手短,听别个的耳软嘛。

"那难为你了,""镔铁壶"高兴地说。"王大哥,你就早点休息,不要把身体累垮了。"话音还没落,"镔铁壶"已经没影了。

刚把包子蒸好,李师哼着川剧走进了厨房,原来他刚在茶馆听完了围鼓。

"馒头王,那个喊你包包子的?"李师看着蒸笼里的包子,眼睛鼓得象乒乓球一样。

王贵禄象做错了事的娃儿一样,埋着脑壳小声地解释着:"大家熬夜累得很,我想……"

"你想?你倒是充好人,喊我们恼火得嘛,那些龟儿子将就不得,二天天天晚上喊着要吃好的……"理直气壮的李师还想继续挖苦下去,但见王贵禄只是一声不吭,埋着头拣蒸好的包子,对他的教育没有反应,他气鼓气胀地说道:"你硬是才大方呀,包这么大的包子,是不是嫌这伙食团垮不倒嗦?"

"李师,这……"王贵禄的舌头打不了转了。

"算了算了,二天注意点!今天晚上包子卖一角钱一个。"李师似乎是瞌睡来了,没得兴趣再同王贵禄说下去了。

"街上才卖八分……"王贵禄小声嘟哝着还想说些啥子,但又怕李师扯起来没完没了,便把下半截的话吞了回去,端起装满包子的筲箕朝外走去。

"唉!你端倒哪儿去?"李师喊住了王贵禄。

"给他们拆台的送起去。"

"你吃多了!他们拆完了台自己晓得回来买嘛!"

"反正我没得事。"

"没得事?没得事吗你就去洗煤炭嘛!你硬是沾不完了嗦(四川土语,出风头之意)哎!不要把规矩兴坏了!"

李师骂骂咧咧地走了,最后还甩了这么句刺人的话头子。

王贵禄对于李师的话,全当耳旁风,没往心里去,他把包子、菜汤装进了三轮车,用他那有点罗圈的腿,费劲地把三轮车蹬出了文工团的大门。

大概是因为天气热,火气大,人们都肝火旺,或许是因为只演了一场就喊收刀捡卦,反正,在剧场的舞台上,苟仕林同拉大幕的置景工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赖子义正为夜班的加班费吵得阿喝连天,闹得个花儿开。

"姓苟的,你今天给老子说清楚,老子们一没有偷懒,二没有磨洋工,啊!凭啥子才给我五角?那些龟儿子演员都三元两元的给,当真话他们在舞台上卖脸嗦!"赖子义挥舞着手中的几张角票,口水四溅地对苟仕林吼着。

苟仕林向后退着,不时用手帕擦着飞来的"标点符号":"老赖,这个又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是领导们一起研究的,我还不是跟你一样……"

"放屁!"赖子义的脑壳象鸭子伸颈项一样差点没挨着苟仕林的脸。"你麻得到(四川土语,即骗得到的意思)哪个?你娃娃拿得最多,就仗着你是当官的,要欺负老子嗦?没得那么撇脱(四川土语,这里指容易、简单)!"

台上台下的演职员们台也不拆了,活也不干了,大家象看稀奇一样静观这场在舞台上都难得看到的闹剧,没得人开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找虱子在身上爬呢。只有当过"老右"的老演员在一旁小声地劝解着:"算了,赖师,领导给多少就拿多少嘛……"

"老子不依!"赖子义把"老右"往旁边一推,骂着朝苟仕林冲去。

正当着场唇枪舌战就要转化成拳脚相交时,不晓得哪个喊了声:"'馒头王'送饭来了!"也许是吵架的吵饿了,看架的看饿了,反正这喊声未落,大家齐刷刷地转过头去朝正从太平门进来的王贵禄行注目礼,争吵声戛然而止。

"吃啥子?吃啥子?"大家喊着朝王贵禄围了过去。

"高级!""人造革"喳翻翻(四川俗语,意思是故意大声的,在这里有哗众取宠之意。)地叫着:"包子,是肉的还是菜的?"

"清蒸鸭"抓起一个包子边吃边朝"人造革"塌削着:"再想好点嘛,肉包子?早就拿去打狗去了,给你吃瘟猪儿肉还要看你娃头够不够格!"

谁想"清蒸鸭"一句"肉包子打狗"的戏语把正窝了一肚子火的苟仕林得罪了,他气急败坏地指着"清蒸鸭"吼道:"'清蒸鸭'你龟儿子少在这儿骂人!"

"清蒸鸭"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哪句话与苟仕林有啥子直接关系,他不管对方心情如何,扯起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奋起还击:"'狗司令',我啥子时候骂你了,我看你硬是癞子找不到擦痒处吗咋个……"

在一旁最听不得别个说他"癞子"的赖子义也毛了:"狗的'清蒸鸭',你嘴巴痒了嗦?老子正找不到人出气!"

"清蒸鸭"莫名其妙起来:"赖子,我哪又得罪你了嘛……"

"你再说两句!"赖子义一把抓住"清蒸鸭"的领口,象提秧鸡儿一样把"清蒸鸭"提了起来。

"莫吵了,卿真亚,你还没有给我菜票哦。"王贵禄忙上前劝阻道,这才使"清蒸鸭"免了一顿皮肉之苦。

"'馒头王',你那么不相信我嗦,未必我卿真亚还想贪污你几个包子?""清蒸鸭"就是这种人,这边还在同赖子义吵架,转过来就可以同王贵禄开玩笑。"哎,味道不错,'馒头王',今天你高升了,包子王!"

"对!祝贺馒头王荣升包子王!""人造革"几个散眼子(四川土话,即调皮鬼之意)高声地欢呼起来。

此时的王贵禄并没有被欢呼冲昏头脑:"哎,卿真亚,管你是包子还是馒头,把菜票给我,你吃了三个包子,三角钱。"

"妈哟,硬是见风长吗咋个,这个屁包子也值他妈的一角一个,老子们的夜班费还不够吃几个包子……"赖子义又借题发挥冒起杂音来了。

"就是嘛,越来越不像话了。""人造革"几个也跟着起哄。"我们在这儿扳命,文工团应该请我们吃夜餐嘛……"

"还是人家拍电视剧安逸,一天三顿饭不给钱不说,每天还有补助,哪象我们这个要死不活的文工团哟!"

"哎,'馒头王'!"赖子义把气撒在王贵禄身上。"你们这些火头军也太过分了嘛,我们刚刚挣了几个毛毛钱,硬是要拿给你们搜刮光吗咋个!"

不清不白地遭了一阵栽诬(四川土语,即诬陷)的王贵禄极力地解释着:"赖师,又不是我定的价,我还巴不得一分钱不收呢……"

"'馒头王'!"苟仕林走了过来,又摆出那副副团长的架子教训起王贵禄来,"你这种康国家之慨要不得!二天伙食团要是出现了亏空,你要负责哦!我劝你少跟到那些人一起发泄不满情绪!"

"'狗司令'!"赖子一"哄"地一声站了起来。"你少在这儿'鸡脚神戴眼镜--假充正神'!不满?老子就是对你不满!咋个,老子不干了!"说着他冲出了剧场。

赖子义一走,就象一根导火索,一下子点燃了一大片,"清蒸鸭"、"人造革"几爷子本来就对苟仕林打得燃火(四川土语,即有意见、有矛盾)这下呼啦啦地都乘机溜了。

"哎、哎、哎!"任凭苟仕林咋个喊,没有一个人理他,他又恨又气地冲着王贵禄发起脾气来了。"王贵禄,都是你惹的!哪个喊你卖啥子包子,弄得大家这儿不安逸,那儿不舒服!"

王贵禄算是倒了霉了,他简直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苟仕林还在那儿气得呼扇呼扇的,他对王贵禄喊道:"都是你干的好事!你看嘛,没得人拆台了,那你来拆!"

他苟仕林真是"半夜吃桃子--按到软的捏"。王贵禄倒不生气,他只是望着吹胡子瞪眼睛的苟仕林笑了一下,心想:"这有什么嘛,无非是上天桥拆幕条,未必还难得倒哪个,总比包那几个该死的包子容易的多嘛。"他满不在乎地来到梯子前,手脚麻利地爬上了天桥。

苟仕林硬是毛病多,不干活路的人他要说,干活路的人他也要说。看到王贵禄爬上了天桥,他又在底下吼得不歇气:"龟儿子'馒头王',你不要掉下来绊死妈的,老子负不起这个责任哦,你不要命吗我还不想进班房!下来,帮到起搬景片!"

王贵禄在天桥上象娃娃一样地笑着:"苟团长,莫关系,绊不倒,你把心搁到肚子头去!"

"下来!不要开玩笑,拆完了台,你还有事!"

"啥子事?"

"两点过,你到火车站去接一下蔡书记,把三轮车蹬到起……"

火车站历来是最热闹的地方,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白天黑夜,总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每当有火车进站,旅客下车时,喊得最扎劲的是那些三轮车夫们,尤其是一些吃"野钱"的,据说,每到晚上警察都睡觉了的时候,火车站的交通工具就被这些人所垄断。(那时不象现在,交通工具很不发达,象馒头王他们那样的小城镇,大家出行的主要工具就是三轮车。)因此,这里是鱼龙混杂之地,偷窃、赌博、闹事时有发生。

很少到火车站来的王贵禄对这些当然是一无所知,而且他更不晓得,当他推着三轮车来到站前广场时,就已经被那些正在"扯旋"(一种用扑克进行赌博的形式)赌钱的"野三轮"车主们盯上了,他们停止了吼叫,收起了牌钱,三五成群的在一个长得扯兮兮(四川土语,即流里流气、匪气十足)的头儿的带领下,向王贵禄围了上来。

"你来这儿干啥子?"

"接人。"

"接人?你是哪儿的?"

"文工团的。"

"被开除了?出来找饭吃的吧?老把子,恐怕这碗饭有点不好吃哟!"

"啥子?"

"老得不胎骸(四川土语,即老不死)了,还想出来挣野钱,还是趁早回去,这儿没得人给你接!"

"我们单位喊我来接的……"

"少在这儿罗嗦!"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瘦高个用中指姆在王贵禄的脸前比来比去。"个人识相点,快滚回去!"

"人家还没有拢……"王贵禄申辩着。

不晓得是哪个手潮(四川土语,即手痒)的搞了个小动作,只听"咝"的一声,坐在车上的王贵禄顿时矮了一截。他急了喊道:"哎,你们干啥子,咋个要放车子的气呀?你们说清楚,凭啥子要放气?"

王贵禄吼着从三轮车上跳下来,但还没有站稳,这伙人便推了他几掌,他重重地倒在地上,幸好这时有个巡夜的警察走了过来,他才免了一顿皮肉之苦,但损失也不小,脑壳整了个包来吊起,连二杆(四川土语,即小腿)挂破了皮,真可谓头破血流。结果还是下了火车的蔡书记用三轮车把王贵禄送回了文工团。

蔡书记从省城回来后,立即召开了全权团大会,传达了省厅关于"承包"的通知。这无疑给多年不景气的文工团带来了一线新的希望,犹如给休克了的病人打了一针强心针,象一块石头扔进了沉寂的水潭中……总之,文工团上上下下翻腾了起来。一天到晚除了睡觉,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自然那些嘴嘲的半截子幺爸(四川土语,即年轻人)发的杂音最多。

"包?啷个包法?"

"又不是工厂、商店,生产卖货。文工团承包?未必你抱我,我抱你呀?"

"干脆,把歌舞队那些漂亮女娃子们拿去卖了……"

"要是不够,在把话剧队那几朵老花搭起,看够不够我们包的……"

尽管这些胡说八道惯了的伙子们在吊起嘴巴乱说,但更多的人还是希望文工团有出路,虽然文艺单位搞承包确属困难重重,尤其象这样的文工团,然而有一线希望,大家还是愿意去拚搏一番,为啥子总是羡慕那些个体户能挣大钱,自己有为何不可以提高一下个人的经济地位呢?所以,原来一贯不主张把艺术同经济等同起来的蔡书记此时也豁出去了,的确,文工团要是真的垮了,首先他蔡书记没脸见人。

没过几天,文工团的演职员们把以前凡是能演的剧目都统统清理出来,只要认为可以卖钱而在政治上又通得过的节目都列入了下乡巡回演出的剧目中了。

自然,为了俭省开支,多挣几个钱,个人带铺盖,自己开伙是必然的了。而伙食团的李师和"镔铁壶"都是人精,随队伙夫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王贵禄的头上。

然而,这随队伙夫也不好当,刚出发,王贵禄就闯了祸。原来,他随货车带的那些油、盐、酱、醋的包装因经不起汽车颠簸的考验,结果把赖子义的铺盖卷整成了"棕色油光地图"。赖子义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发起脾气来六亲不认,再加上他没文化,粗鲁暴躁,没有一个人敢惹他,这可够王贵禄喝一壶的了。

果真,赖子义暴跳如雷,日爹骂娘,凡是能发泄的,让人最难受的脏话他都统统地骂干净了,而且还闹到领导那里,扬言如果不赶快把铺盖洗干净,他就罢工。这一来,也惹的苟仕林冲着王贵禄大发了一通。

王贵禄知道事情不小,忙把赖子义的被子拆下来洗了,连帮赖子义铺床的活都全包了这头还要做两顿饭、烧开水。等他洗完、烤干了被里子,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了,他猛然想起苟仕林曾专门吩咐过,说同志们装台时没水喝,晚上演出一定要把开水送到后台。王贵禄又忙忙慌慌地把刚烧开的水舀到桶里,然后又急急吼吼挑到了剧场。

再说剧场后台的几个演员白天就没有喝到水,已经呕了一肚子的气,这阵正为没有开水喝而大发牢骚。

"妈哟,连口水都没得,把老子的茶妈妈都牺牲了,'狗司令'这个舞台监督不晓得是啷个当起的!""人造革"一边吐着茶叶,一边骂着。

"清蒸鸭"吧保温桶盖子朝空空如也的保温桶狠狠一盖:"龟儿子'狗司令',只晓得到出去逮猫,他心头哪有我们这些人哟!老子们的喉咙都要烧糊了。"

正从茅房里出来的苟仕林走了过来,对"清蒸鸭"斥到:"'清蒸鸭',你少在这儿喳喳哇哇(四川土语,胡说八道、乱说的意思)的!"

这时,刚进前台的"人造革"又跑了回来:"哎,'狗司令',有个娃娃从台口爬上来了,你快去赶一下。"

"龟儿小地方的人硬是讨厌的很!"苟仕林骂着来到前台。确实,在一些小地方演出很令人头疼,堂子头婆婆妈妈、大人娃娃挤在一起,摆龙门阵、吵架,哭哭闹闹,有时整得台上都没法演下去。有一次大幕一拉开,台口齐刷刷地趴了一排娃儿,弄得台上的演员哭笑不得。还有一次,因为扩音喇叭坏了,观众听不清台词,闹倒要退票,整得个乌喧喧的。

苟仕林透过侧幕条朝台口一看,只见一个光脑壳从台口伸了上来,咦,今天更可以了,还不是娃娃,是个大人,简直太不像话了!苟仕林正准备打开通向观众席的那道小门,突然他愣住了,原来上台的是个老头,还挑着一挑水桶,黑漆麻孔的又看不清楚,莫非是导演改戏了?苟仕林心想,这个导演也是,改戏了吗,也该通知一声嘛。等挑水的老头走到舞台中间,苟仕林的眼睛一下就大了,原来挑水的老头不是别人,使他妈的"馒头王",这个龟儿老不死的,啷个跑到台上来肇嘛。

"哎,安逸、安逸!快看'馒头王'粉墨登场了!""清蒸鸭"象发现了啥子新大陆一样朝后台的人喊着。

这无疑是一个特大新闻,霎时间,后台摆龙门阵的,搞"三线建设"的,梦周公的都"哗"的一下跑到前台,隔着侧幕条向舞台上张望着。

着下把正在执行舞台监督重任的苟仕林急得猴跳舞跳,他喊也不是,不喊又过不得,指手画脚地象在跳迪斯科。而台上正在演悲剧的演员们清一色地屁股对观众,牙巴咬嘴皮,强忍住笑。这些,王贵禄自然全然不知,还一个劲地问去后台的路。

眼看这场戏活生生地要遭王贵禄戳脱(四川土语,即搅乱掉的意思),大家是又着急又想笑又没法,只有脑壳转得风快的"清蒸鸭"挺身而出,急中生智地走上台去,象做戏说台词般地把王贵禄引进了侧幕条,这场"喜剧"才算幺台(四川土语,结束的意思),还算没有造成啥子不良影响。而且事后,看了戏的观众们一致认为那个扮演挑水老头的老演员演得最好,最真实,没的一丁点演员的痕迹。说后来扶老头的那个小伙子的表演太做作了。"清蒸鸭"听到这些评论之后,差点没有昏死过去。

尽管观众的评价非常之高,但苟仕林仍然对王贵禄大发雷霆!

"哎,'馒头王'!你在文工团也干了二三十年了,牙齿都吃黄了(四川俗语,意思是干这一行很长时间了),嗯?文工团的规矩你晓不晓得?乱弹琴!"苟仕林说着把手中的演出报表往桌上狠狠地摔着。

这时的王贵禄象个做了错事的娃娃,把脑壳埋的低低的,小声小气地解释着:"我、我……大家今天装台那么辛苦,我想……给大家送点开水……"

"送开水吗也不能在舞台上乱窜嘛,你把这儿当成县班班了呀?"苟仕林的眼睛瞪得灯儿圆。

王贵禄把头埋的更低了:"我找不到进后台的路……"

"找不到路,你问一下嘛!"苟仕林还想继续骂下去,这是蔡书记走了进来,劝解道:"算了算了,老苟。王大爷,二天注意到就是了。"蔡书记又把"人造革"叫了过来,"明天你带王大爷走一下进后台的路。"

的确,这个剧场修得也稀奇古怪,通后台的路是一条远离剧场大门的死巷巷,而且七曲八拐,怪不得王贵禄找不着路,就这样,在"人造革"的带领下,王贵禄还来回地走了三、四趟才记到起。

可是,第二天晚上演出都完了,还没见王贵禄送开水来。

"安逸,他干脆连来都不来了……""人造革"一边用青油象猫洗脸样地卸装,一边说着。

"这些人,未必连耍都耍不来吗咋个,这阵子呀,恐怕扑鼾扯得山响了……""清蒸鸭"也不失时机地凑上一句。

正当这几个嘴嘲的伙子们又是挖苦,又是讽刺地在议论王贵禄时,只听得后台的门"砰"的一声开了,大家寻声望去,原来是王贵禄挑着桶,浑身湿透,一瘸一拐地走进后台。

"清蒸鸭"走了过去,像是看稀奇一样地打量着王贵禄:"嘿,硬是四川人说不得,我说'馒头王',你又跑到哪里去'打摆摆'(四川谑语,意为乱搞,川话也称瘸子为打摆摆,这里是一语双关)去了,整了一身猫尿谁?哎,给我们送的水呢?"

王贵禄把扁担从肩上放下来,指着桶说:"在这儿……"

大家朝桶里一看,只见一挑桶中只有一只桶里装了半桶水,另一只桶遭整了个洞,里头放着一块石头。

"天太黑,看不清路,绊了一跤。"王贵禄擦着头上的血说道。

原来,那条通向后台的弯七八拐的死巷巷,连盏路灯都没有,加上又下着毛毛雨,天黑路又滑,挑着水的王贵禄被石头绊了一下,到在地上,一块鹅卵石端端正正地硌到后脑勺,昏了过去。等他醒来一看,开水被洒了一桶半,自己的脚杆也被烫起了癞蛤蟆样的水泡,疼的他龇牙咧嘴。他强忍住痛,抱了块石头放在空桶里,硬撑着把那半桶水挑进了后台。

"硬是笨到柱(四川土语,即特别笨的意思)了!""清蒸鸭"几爷子围着王贵禄哈哈大笑着。"这点事都办不好……"

苟仕林挤进人群,对几个小伙子说道:"少说几句,嘴巴积点儿德咬得不?"他转身对王贵禄说:"你也是,昨天窜到舞台上,今天又……"

站在一旁的赖子义有点毛了:"龟儿'狗司令',都怪你,要是还喊人家'馒头王'从前台上来吗,就没得这回事了,你看这下,绊得好惨哦! "

蔡书记听说王贵禄遭烫伤后,赶忙找到王贵禄,要送他去医院,王贵禄高矮不去,说他有偏方。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厨房,舀了一瓢青油,用手蘸着油去擦他那烫得象癞蛤蟆样的脚杆。

"哎、哎、哎,要不得!"蔡书记着急地走进厨房,对王贵禄说道。"这样要灌脓的!"

王贵禄依旧擦着青油:"没得事,以往都用这种办法。"

"你呀……"蔡书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后来,蔡书记说啥子也不让王贵禄一个人送开水,喊大家帮倒轮流挑水,王贵禄说啥子也不干,最后蔡书记在剧场借了一个炉子和一只水壶,干脆在后台烧水,让王贵禄晚上就不要操心演出的事,各人去耍,去睡觉。

可是王贵禄是个闲不得的人,他说啥子也要到后台来帮到起烧开水。于是每天下午卖完晚饭,收拾好了厨房之后,他就早早地来到后台,升起了炉子。

也许王贵禄从来没有到后台来看过大家化妆,对幕后的一切,他都像娃娃一样好奇,对大家嘻哈打笑的逗趣讪说,他就象傻了一样的听着。

"文工团的张小丽接电话!"从剧场办公室传来喊声。

"清蒸鸭"操着官话象接力传话一般地队张小丽喊着:"丽丽小姐,接长途'电线',省城那位二分之一密斯特先生的黄色柔情电话,晚了线就断了!"

正用定妆粉把自己涂得象个冬瓜的张小丽"搡"了"清正鸭"一句:"龟儿子的'清蒸鸭',你那张嘴壳歇会儿要得不!"

"清蒸鸭"嘻哈打笑地还击着:"快去接你的电话去,跟我在这儿讪说(四川土语,即乱说),不怕你那位心上的他吃醋嗦,电话等久了要多算钱哦!"

张小丽骂着跑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清蒸鸭"又来情绪了,他眉飞色舞地对大家讲着:"这位丽丽小姐跟她那位密斯特硬是情意绵绵,有一次,她那位心上的他从省城来电话请安,两个人在电话上耍爱情,整整说了一个半小时,硬是遭邮电局敲脱二十七元好几……"

"真是一爱值千金!""人造革"在一旁打着哈哈。

"值二十七元!""清蒸鸭"纠正着,他似乎很有这方面的经验,老成世故地说道。"这是谈恋爱嘛,等二天结了婚,就只值二角七分钱了,'馒头王',你是过来人,你说是不是?"

王贵禄嘴上刁着叶子烟,笑傻了般地望着"清蒸鸭"。

正描眉毛的"人造革"忙更正道:"哎'清蒸鸭'!你那个嘴壳子到处乱拱,人家'馒头王'跟我们一样是童子,老童子!"

"清蒸鸭"一怔:"啥子?老童子?光棍一跟?唉,遗憾,太划不来了,人间的欢乐连闻都没闻过,太可惜了……"

"人造革"坐到王贵禄旁边,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哎,我们有共同语言了,'馒头王',他们都说你当过兵,到底是啥子兵哦?"

"啥子兵?还不是丘八,'刮民党',白狗子!""清蒸鸭"好像啥子都晓得,很行事(行hang事,四川土话,即内行的意思)地说。

"哦,怪不得!""人造革"好像一下子搞醒活(四川土话,即明白之意)了一样,盯着王贵禄就象看啥子一样。"怪不得,你龟儿子要打一辈子光棍,哪个愿意当白匪老婆嘛,就算整风肃反没得事,文化大革命也要脱层皮!"

正当"清蒸鸭"、"人造革"两个象说相声一样说得闹热的时候,赖子义走了过来,大声武气地对王贵禄说道:"哎,'馒头王',门口有个长得漂亮的女娃子坐起小汽车来找你。"

"找我?女的?在哪儿?"王贵禄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

"在大门口!"赖子义说道。

王贵禄莫名其妙地来到剧场门口,东张西望地寻找着找他的女人。

"爸爸!"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姑娘朝她喊着。王贵禄没有丝毫反应,因为他从来没有当过爸爸,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是在叫他。

这姑娘来到王贵禄的面前:"爸爸,咋个,你认不到我了?"

王贵禄一愣,是的,是在喊自己,可她是哪个?我咋个认不到她呢?

"爸爸!"姑娘一把抓住了王贵禄的手摇晃着。"你搞忘了?是八年前,在双河镇,在正街上的那个茶馆……"姑娘激动得流出了眼泪。"你搞忘了?你再仔细看一下我,我是兰兰呀!"

兰兰?是兰兰?王贵禄仿佛在梦中,他的眼前犹如蒙上了一层白雾,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八年前……

那是"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动荡年代,文工团的全体人马都清一色的被工宣队赶到这个县的一个叫双河小镇附近的白马山上办起了所谓的干校。那时,王贵禄的处境要比蔡书记那些"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们好一些,可以到双河镇的街上去买菜、买粮,要"自由"点。

五月的一天,王贵禄买菜来到正街的一座茶馆,见好多人围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娃娃,女娃娃长得骨瘦如柴,穿得稀脏邋遢,满是痂痂的小手拿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语录本在向大家唱"语录歌"。

王贵禄好奇地凑上去,一打听,原来是个要饭的。旁边一个老头告诉他,这个女娃子的老汉(父亲)进城担尿水,拿给武斗的流弹打死了,妈妈也得暴病死了,女娃娃没人管,天天在镇上唱语录歌要饭。

望着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王贵禄不禁动了同情之心,等看热闹的人散了之后,他竟把这个饿得直喘粗气的孩子偷偷地带回了干校。

后来蔡书记和几个老同志晓得了之后,都来看望这个孩子,有的送点穿的,有的送点用的,蔡书记还劝王贵禄干脆收养她当女儿,从来没有当过父亲的王贵禄自然是满口答应。那晓得,工宣队的头儿高矮硬是不同意,说那个女娃儿的老汉是富农,收养地富的狗崽子,是要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当然,这件事也就只好算了。

不要看王贵禄是个粗人,可他很重感情。把孩子送回去后,他实在不放心,每天晚上偷偷地拿着伙食团剩下的饭菜,跑十几里山路给女娃娃送起去,就这样一直过了三、四年。当时,女炊哥"镔铁壶"发现王贵禄每天天一黑就出去,半夜三更才回来,默到王贵禄天天都出去偷人,还告到工宣队那儿,害得王贵禄冤枉挨了几顿臭骂。

……

一晃就是十八年了,当年瘦骨嶙峋的女娃娃,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王贵禄望着兰兰,硬是激动得直渐(四川土话,即不断、不住的意思)擦眼泪。此时得兰兰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抱着王贵禄的肩头哭了起来,惹得周围的人一下子都围了过来,默到发生了啥子悲剧了呢。

后来,兰兰把王贵禄扶进了一驾小汽车,把他接到了自己的家。

原来兰兰现在已经是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农民企业家,办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养鸡场,还代培专业人员。坐在松软的沙发上,踩着厚厚的地毯,望着摆设的高级家电,王贵禄象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眼睛看都看不过来。出息了,女娃娃硬是出息了!王贵禄望着兰兰笑得合不拢嘴了。

突然,兰兰在王贵禄跟前跪了下来,她流着眼泪说:"爸爸,我的恩人,要是没有你,娃娃我恐怕早就成了一堆骨头了。"她说着拿出一叠钱来,"爸爸,这点钱,请你老人家收下算是我的一点孝心!"

王贵禄直渐摇头,说啥子也不肯要这钱,他说他当初收养她,可不是为了钱。他只是为了救一条弱小生命,看着一个孤女娃在艰难世道中受折磨,不帮扶一把,枉自活人间。

后来,兰兰知道文工团承包后资金遇到了困难,还专门拿出五十万赞助文工团。

王贵禄突然钻出来了个女儿,这在文工团里简直就是一条爆炸新闻,比他上次"粉墨登场"还要引人注目。晚上,"清蒸鸭"、"人造革"几爷子在王贵禄的地铺前,象审犯人一样盘查起王贵禄来。

"老实交待,'馒头王',你娃头啥子时候有个女儿的?"

"你是不是在外头乱搞,搞出个私生子?"

"哎!不要乱说!"王贵禄急了,他脸上涨起八股筋辩解着。

"清蒸鸭"朝"人造革"挤了一下眼睛,对王贵禄说:"那你老实坦白,你娃头在当烂丘八的时候,干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老实交待!""人造革"在一旁帮着腔。"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没有的事,真的!"王贵禄一本正经地辩解着。

"哄人!那些烂丘八哪个没有干过这种事?""人造革"大声武气地说着。

门开了,苟仕林伸了个脑壳进来:"睡觉了,睡觉了,明天还有日场!"

大概是"清蒸鸭"几个累倒了,各自回到自己的地铺上躺下了,屋子里暂时安静了。

"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不晓得从哪里传来了王结实、谢莉斯的歌声。躺在铺上的"清蒸鸭"跟着哼了起来:"晚风轻拂伙食团,起来下挂面,没有酱油放点盐,味道一样鲜……伙食团、伙食团,馒头王的伙食团……"

"清蒸鸭"左声左调的"阿公鸭"嗓子和那篡改了的歌词,引得满屋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连王贵禄也情不自禁地抿嘴笑着。

"哎,喊'馒头王'给我们唱个歌!""人造革"向大家提议到。

"要得!"大家立即响应着。

"要不得,要不得,我唱得来啥子歌哟!"王贵禄朝"清蒸鸭"、"人造革"他们摆着手。

"人造革"端了一杯水递给王贵禄:"'馒头王',喝点水,不要紧张,随便唱个什么歌都可以。"

王贵禄把脑壳摇得象巴郎鼓(四川话称货郎鼓为巴郎鼓):"我这个破喉咙唱啥子歌哟!"

"哎!""清蒸鸭"一拍大腿说道。"就是要你这种烟锅巴嗓子唱起来才有味道!"

"对!""人造革"在一旁起哄着。"唱一个你当丘八时唱的小调!"

王贵禄依然不肯,还是"要不得,要不得"地说着。

这些一贯爱凑热闹,爱看欺头的伙子们哪肯放过这次叫他们"长见识"的机会,硬是把王贵禄推上了坎。没法,王贵禄被这群半截子幺爸整得实在没法,只好干咳了两下,羞羞答答地唱了起来:“打倒列强,打到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工农革命成功,齐奋斗……”

“清蒸鸭”:“好!再唱一个!”

“再唱一个……”“人造革”跟到起哄。

王贵禄清了清嗓子,有唱了一首:“红色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的注意……”

“哎、哎、哎,”“清蒸鸭”吼了起来。“不对头哟,‘馒头王’,你到底当的是啥子兵哦?”

“啥子兵?扛枪打仗嘛。”

“那……你在哪儿当的兵呢?”

“巴东。”

“巴东?”“清蒸鸭”朝“人造革”他们看了一眼,好像又有了啥子新发现。“那……你当官的是哪个?”

“张大帅嘛。”

“张大帅?”“清蒸鸭”搞不懂了。“张大帅是哪个?”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好像要看出这个张大帅是哪个一样。突然,一个被称为“历史学家”的“眼镜”说道:“巴东……通南巴……张大帅……哦,张国焘,是不是?”

“对头,张国焘是张大帅的官名,我们通南巴连娃娃都晓得……”王贵禄笑得像娃娃一样自豪地说道。

“张国焘?”“清蒸鸭”瞪大了双眼。“你有没有搞错,‘馒头王’,你们当时穿的是啥子衣服?”

“衣服?”王贵禄想了一下,也可能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欠缺得很,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好像想起了啥子:“嗯……就是上回演的那个啥子……‘过草地’里头那两个人穿的一样。”

“红军?”“清蒸鸭”一下瓜了,他的眼睛象斗鸡眼一样盯着王贵禄,好像要从王贵禄的脸上找到啥子能证明眼前这个爆烟子老头是当年红军的东西。

“那-你是哪一年当兵的呢?”

“民国20年。”

“人造革”的眼镜也瞪得溜圆,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三一年,哎呀,老资格了。团里头的蔡书记都才是四九年的干部,地委书记也不过是‘三八式’的。‘馒头王’,你应该去当部长,当省委书记。”

“对!‘馒头王’,你应该找组织给你落实政策!”“清蒸鸭”给王贵禄出着主意。“如果不落实,你就去上访,去静坐!”

王贵禄摆了摆手:“莫、莫、莫,当啥子书记哟,我啥子都不懂,又没有文化,只会做饭,而且现在比那个时候好多了,用不着我天天背行军锅打仗,我能给你们做饭就够了……”

"当当当",挂在厨房门口的那块一尺见方的钢板又被王贵禄敲响了。

"馒头王,你少敲两下要得不!"正同苟仕林吵架的"清蒸鸭"朝王贵禄吼道。原来,评定职称给他评了个四级演员,他正呕了一肚子气,朝担任职称评定小组副组长要职的苟仕林吼爹骂娘地日诀(四川土语,谩骂、辱骂的意思)着。这一阵子,苟仕林算是遭贼了(四川俗语,在这里是倒霉的意思),日日有人来吼他,夜夜有人在骂他,从宣布评定职称那天开始,他的耳朵就烧得没有歇过气。这会儿,"清蒸鸭"几爷子还没有跟他吵完,"镔铁壶"黄丽莎又象母老虎一样指着他的鼻子,口水四溅地骂了起来。

"告诉你,龟儿'狗司令',你要不给老娘评个二级厨师,老娘跟你拼命!"

王贵禄看着"镔铁壶"那母夜叉的样子,摆了摆脑壳,争啥子二级厨师嘛,只要会做饭炒菜有手艺,评个二级、三级又有啥子关系呢,何必为了这个去吵架、拼命呢?不值得嘛,比起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评不评职称也不重要了。王贵禄似乎对眼前的这一切实在不可理解,他不开腔不出气地收起了钉锤,他的钟声第一次没有敲满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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