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树

偷 树

中秋节,和表弟表妹两家人一起吃过晚饭后,续茶思乡。闲时常思已过,不免想起一桩中秋往事。

儿时的中秋节,在我的印象中好像除了芝麻饼以外,没有什么特别,乡村的夜空经常明月高挂,小伙伴们会在中秋这天象征应节地点上香火插在柚子上到处嬉闹,然而,在那个贫瘠的年代,这种游戏经常出现,所以也显不出中秋的特别之处,这是我小时候对中秋的理解。

中秋是美好的团圆夜,而我今天要说的那一年中秋之夜发生的一件让我惊心动魄的事,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

在我家乡的湘中南地区有一个民俗,凡是新建祖屋上梁时,顶梁上的那根树必须是偷来的,真不知道哪个好事之徒把房梁这个事情和“偷梁换柱”这个成语联系到一起,好事者振振有词地把这一行为牵扯到一个家族的风水命运时,建设祖屋“偷梁换柱”的做法在我家乡约定俗成。老家的祖屋和广东这边的祠堂一样,都是一个姓氏共同修建,用于这个姓氏族人的红白喜事及议事的地方。

那年中秋,我从学校回来,本族叔伯正在商议为新建祖屋偷梁树一事,每户出一个成年男丁参与,通知到我家,父亲身体不便,兄长在外,这个担子就落在我身上,有几个叔伯就提议不让我参加,因为我那年才十五岁,晚上要去七里远的公社林场偷树,我既没有力气,也不熟悉夜间山路,去了也是添乱。后来,为了公平,我还是一起参与了,我被为首的一个伯伯分配做一些最简单的工作,第一件事就是在树倒了后,帮忙迅速砍掉细枝,第二项任务就是帮忙在撤退时打手电给抬树的人照路,但事后证明我去了的确是添乱。

偷梁树这个活动,本族的长辈已经计划了很久,他们早就在公社林场物色了三棵笔直的杉树,整个活动从望风到撤退路线以及被护林员发现后的应对策略都周密地计划好了,连中秋晚上实施也是在计划之中。

中秋的夜月亮很圆很亮,我们过了十二点出发了,我拿着一把柴刀和一个手电走在队伍中间,一路上,为首的几个伯伯不停地强调到了林场要快,不要乱,而且还说了,如果护林员过来就安排几个强壮的叔叔去拦截,我听着他们那样布置,我感觉不是去偷,这分明就是去抢,在这些嘱咐中还有一条不可违背的规定,无论谁被逮住了?都不能说是去偷梁树,貌似说出来了,整个偷树就失去了意义,我听了心里有些紧张,再也想不起那天是中秋节,只知道我要去做小偷。

月夜行路,成长在山里的娃儿都有一套经验,很小的时候我就会背一套口诀:“黑泥白石亮滩水,”简单解释就是:夜里看见黑色的是泥土;白色的是石头;发亮的肯定是一滩水。

我们趁着月色来到了公社林场,为什么来公社林场偷,那年头,树木也算是值钱的物品,而且我们要偷上梁的树,需要粗壮一些,公社林场有适合我们的树,再且,就算公社林场丢了几棵,也不会去深究。

我们按照计划分成三路,我被分在撤退路线最近的林场边缘的区域这一组,走进树林里后,月色被茂密的树叶遮挡住了,眼前一片漆黑,从模糊的视线中还能看到几座坟墓,我紧跟在大人们后面,他们凭借经验,游刃有余地穿梭在树木丛里,没过多久就找到了那棵要偷的树,由于分工很明确,大人们很快就开始锯树了,锯齿声呼啦、呼啦地响着,那刻,我的心随着这黑夜中的声响不由得紧张起来,现在回想当时的场景真的很黑,黑的没有一点风,虽然已是秋天,但那刻闷热得让我冒汗,我侧着耳寻思着其它两个队伍锯树的声音,全听不见,我还在迷迷糊糊中,突然听到一个叔叔说,抓紧砍几斧头后倒树,我才如梦初醒,树已经锯得就剩一点相连了,树很快被放倒了,咔嚓一声划破了夜的寂静,我们迅速打开手电,去砍掉多余的树枝,就在大家手忙脚乱的同时,远处传来了狗叫声,林场护林员在不远处大喊着:“抓偷树贼啊,快来抓偷树贼啊…….”紧接着,不远处又传来狗打架的声音,我知道是我们带过来的狗和护林员的狗打了起来,再接着,又传来倒树的声音。那刻,砍树声,狗吠、人喊声弥漫在整个公社林场。

我们很快就砍掉了多余的树枝,几个叔叔拉着树干往林场外走,树还没有被拉出林场,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轰鸣声,紧接着我们听见铁砂击在树冠的声音,铁砂落到我们身上,有个叔叔对着山下大喊着:“你个猪X的,你敢放铳,你上来,我剁死你!”山下的护林员也毫不示弱地大声叫嚣着:“你莫走,看我不一铳打死你,你“宁”偷树还有理?”【“你宁”方言:你们】护林员一边骂喊着,一边朝我们的方向跑来。

我们终于把树拉出林子,叔叔们把树抬上了肩,我想打着手电给他们照路,没想到他们趁着月光走的比我还快,我在后面急急忙忙地追,高一脚低一脚,慌不择路地摔了一跤,我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手电掉了,而且没有光了,我听见不远处有人叫我的名字,让我快跟上,我应了一声,又急忙在地上找手电,手在草丛中胡乱地摸索,汗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想放弃找手电去追叔叔们,但一想手电的价值,又继续寻找,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在草丛中摸到了手电,拍打了几下,手电亮了,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情也舒畅了许多,爬起来赶紧去追赶叔伯们,走了几步才发现四周都是人头高的杂草细树,凭借手电的光芒,我跟着压倒的草丛前行,走了一小段,眼睛突然被一束强光照射住了,同时伴随着一声严厉的呵斥:“站住!”我心里一惊,知道是护林员,就赶紧奔跑起来,我犹如一头初生的牛犊,不顾一切地奔跑,我想距离那束光越远越好。然而,身后的步伐声和呵斥声却距我越来越近,我彻底地慌了,一个踏空,大脑的信号告知我那是失重的感觉,我狠狠地从一个山坡摔了下去,摔下后,我感觉身体有几处疼痛,手电和柴刀已不翼而飞,我模糊地感觉手被什么扎穿了,黏黏糊糊的,应该是流血了,脚上也有这种感觉,但我还是拼命挣扎着爬起来。

强光在我站起来的那刻再次照射到我的脸上,这回的呵斥声变成了一声严厉的威胁,对方怒吼:“你再跑,我就一铳打死你!”我寻着灯光方向看见了一根黑黑的枪管,护林员端着土铳对着我,我的腿不争气地抖了起来,抛开疼痛,那是胆小的行为,我像战场上的一个俘虏低下了头,在低头的瞬间我看见手被鲜血染红了。

护林员端着土铳走到我身边,我借着月光估摸他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不知是夜黑还是人黑,他的面容我一直没有看清,只能肯定这个男子身材相当魁梧。他用灯光把我仔细端详了一番,看见我流血的手后,让我就地坐下,然后放下土铳,走到一边土坡上扯了一把老家方言叫“墨斗罕”的野草,这种草具有止血消炎的作用,他两手合掌把草搓出了汁,然后敷在我的伤口上,我全身上下多处刮伤,我摔在一块种黄豆的土里,黄豆收割后留下锋利的根茬就是凶器。 

我被护林员这一举动整得莫名其妙,我有些忐忑不安。就在此时,我听见远处微弱的哨子声,我知道我们的队伍已经走远,这哨声是在召回我们带来的狗,我有点开心,我清楚我们完成了任务,但又有些失落,我被抓了,好像也被我的族人抛弃了。

护林员问我:“你是哪里来的?”我没有回答,他接着又问:“你们来了多少人?偷了几棵树?”我还是没有吭声,接着他严厉地说:“你不说,明天我把你送到公社,送派出所去!”我想起之前伯伯们的交代,就撒谎地说:“我是跟叔叔打猎的,路过这里,刚才被你们的追赶,走散了。”“我不知道你们这里有人偷树?”我又强调了一下。护林员沉默了片刻,突然问我:“你是不是xxx的儿子?”我一惊,茫然失措,我没想到他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我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回答,我怕他找到我家里去,又不能再昧心说谎?我就不停地用手搓伤口,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停顿了一会说:“你走吧,你父亲是我很敬佩的一个人。”我听他这么说,感觉脸火辣辣的,那刻,我给父亲丢脸了。

我在护林员的协助下,找到了手电和柴刀,在他的指引下,我往回走,在告别的那刻,我不由自主地转身对他说了声谢谢。我一拐一瘸地走过了一个山坡,一阵微风吹过,让我觉得有一丝凉意,我停了一下,回望那座林子,又看了周围的山林,竟然没有一丝怕意。就在那时,远处射来一束手电光,几个回来找我叔伯接上了我。

月色如来时一样皎洁无暇,中秋之夜的这桩陈年旧事就如明月一样时刻让我惊醒,做人就应如明月一样,做一个光明磊落、让人敬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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