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晚点的车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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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4点12分的火车上,有一个男人,正随着火车摇摇晃晃。男人身着白色短袖,穿一条迷彩色短裤,头上却戴着黑色厚礼貌。耳朵里的白色耳机不知道正播着什么歌,但这不是我们现在要去深究的内容。这个打扮奇怪的男人也不是。实际上我们要关注的是这列火车。它4点12分还在铁轨上运行。我的意思是,它晚了点。
在登上这列火车之前,你被告知这是一列永不晚点的火车。而你自己搜寻到的全部信息,也对你得到的告知给出了确切的证明。03年的7月20晚间,你收到新任老板的邮件。邮件里老板要你乘坐明早的慢车去江西乐安见一个女人。邮件里说那个女人会身着漆黑的长裙在车站等你,她头上盘着的发髻会别着一朵新鲜的月季。这是邮件信息的所有。你感到困惑,想着给老板打一个电话问明究竟。但他的电话一直关机。你睡不着,早已经躺下的你起身去往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要干嘛?你为什么会被派遣出这样一个差?你一肚子火,因为这本该是你的假期。两个月前,你好不容易从你工作了十多年的老板那里求得两周的带薪假,打算利用这个假期去见你四年没有见面的儿子。四年前你离了婚,法院把孩子判给了你前妻。她再嫁了一个做进出口贸易的华侨,带着孩子去了国外。两个月前的一个上午,你正在工作中发呆,突然接到她从国外打来的电话,说儿子想你,哭着闹着要见你。她们打算举家回来。为此,你一改懒散的姿态,开始主动加班,刻意在那周扒皮的面前表现,为他送去你已经许久没对人展现过的亲和笑容,仿佛刚迈入职场的学生。天随人愿,你将近两个月的努力得到了应有的回复,两周前,当你向他提出休假,他当下便爽朗地答应了。
但好运的时间不长,你假期开始的第二天,同事来电,说是你的老板私挪公款,更高层的老板已派了新的老板来。你感到忧虑,害怕你的假期会就此泡汤。可好的是这位新老板似乎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气势,公司事务一切照旧。你松了一口气,借着你儿子还没有回来的时间,凭着你的记忆为儿子买了他最喜欢的钛白色玩具小车,为自己买了新的休闲服,也为她买了棉袜。你记得她有常年的寒腿,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年,每逢下雨天她的腿便隐隐作痛。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你期望的进行,仿佛只要每天向后撕一张日历,你脑海中预演了千百遍的场景就会在现实中得到实现。你将小车做了精美却不显张扬的礼盒包装带给你的儿子,他会开心到跳起来拥抱你对你说谢谢;你会再次见到她,即使有做保养,可四年过去了,她眼角还是爬上了皱纹,你会对着皱纹由衷地说“你还是这么漂亮”;你们会一起吃一道大餐,到了下午,你和孩子共同得到她的经允,你可以带着他去体验老城区新开的游乐园……
只是,所有的幻梦都在晚间入睡前醒来了:03年7月20日夜,你收到新任老板的一封奇怪邮件,要你在明早时乘一列慢车,去江西乐安见一个身着黑色长裙宛如挽哀服的女人。还说她盘起的发髻上,会别着一朵终会萎蔫的月季。
那女人是他的情妇吗?肯定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老板们就爱钟情于不三不四的生活。
早上,被清晨的晨尿尿意逼到绝路的你迫不得已地醒来了。你踉踉跄跄地去往洗手间,满足地释放了你的膀胱,接着走到水龙头边,拧开,洗一把脸。镜子里的你满面酒红,印象中,昨晚你应该只喝了一杯才是。但看样子现实和你的印象有些出入。你察觉到你的鼻息间充斥着酒醉后的酸味,身上也是。你想要洗一个澡。在你去卧室取换洗的衣服时,你意识到你的头依然昏沉,走路摇摇晃晃。你扶着门把手和墙,慢慢地走到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出乎意料的干净,只一个空酒瓶,以及酒瓶旁还残有半杯酒的玻璃杯。现在你确定你昨晚是喝了整整一瓶了。你去卧室的老衣柜里取了宽松短裤和翻领衫。衣柜是她初嫁给你时的嫁妆,现在上边那一层的合页全部几乎脱落,门板摇摇欲坠。你再次去往洗手间,过程中似乎有什么情绪呼之欲出,但这情绪缺了一角,你的心除了重什么都感受不到。呼吸也比往常沉了些,像是得了鼻塞。调试好水温,打开浴头,你在热气腾腾的环境里待了将近十分钟。头被热气灌了个满。等你重又走出洗手间,凉风吹向你湿哒哒的头发你一个激灵,完完全全清醒了过来。你缺了一角的情绪也被找到补全,是悔恨:因为你错过了早上慢车的开动。
你想着给老板打一个电话道歉,谎称病了或许能得到他的原谅。谁知道呢?毕竟你还从未和这位新老板见过面,对他的为人处世没有半点掌握。不过出自于职业习惯,你首先打开了电脑查看是否有新收的邮件:有的,还是老板发来的。
“请务必前往,并准时达到。此次出差系着你我的共同利益。”
你头皮一炸:这是在威胁我吗?系着利益是什么意思?要是我没有照做就会被开除?
你十分烦闷,对这位讲话总是短暂且没头没尾的新老板充满憎恶。你坐在电脑前,把脸埋在双手间狠狠地抹了一把。头发依然未干在滴水。你甩了甩头,起身,给经常出差的老同事打了一个电话,问了他列车的时刻表,他告诉你到乐安有一趟快车,到站的时间比那趟慢车还要早二十分钟,且从不晚点,不过你要赶紧,因为那趟快车过不多久也要开了。
你对同事道了谢,万事谨慎的你亲自上网查了查那趟快车的情况:确实,十几年的运营生涯中,它没有一次晚过点。你稍许欣慰了些。但时间紧迫,你需要尽快换好正装收拾好行李,这让你依然感到有压力,尤其是当你翻遍衣柜也找不到一件干净的西装,你更加焦虑了。它们都屯在洗衣机上,因为在你的计划里假期还长,你暂时还用不到它们。没办法了——只好去洗衣机上挑出尚还算干净的一套,洒上止汗水遮盖遮盖气味,将就着穿上。毕竟这次出差应该也不会多久。这样想着,你忽然意识到止汗水在你放假前就用完了。自大学起,止汗水就成了你必不可少的物件,你似乎养成了强迫症,即只要外出,就必在腋下洒止汗水不可。这一切的原因要追溯到你大学的室友。直到现在,他的形象对你来说依然历历在目:留着一头蜷曲的长发,只因比别人多读了那么一点毫无作用的闲书就自以为是,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也怪异地穿着闷热的长袖,几乎每天都洗澡,但眼睛却总是惺忪像没睡醒眼角带着眼屎。他在与你的一次激烈争吵中伤了你的自尊心,他对你吼道说讨厌你打完球后不洗澡,讨厌你夏天赤裸着的上身,讨厌你腋下传出的虱子夹着蚊香、再掺杂着走了很久的路后脱下的厚闭鞋子的混合味道!
你盯着空了的止汗水瓶不知道该怎么办,另一手担着的西服隐隐传来发酵的气味。你忧愁之际,眼睛下意识地扫过电脑前的桌面: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满了,旁边的空气清新剂没有盖盖子,盖子扔在桌子的另一个桌角,里边有死了的蚊蝇。
空气清新剂?好吧。空气清新剂。
你虽然抗拒,可是却毫无办法。你按下阀,柠檬味的喷雾即刻从喷口冲出来,你喷了整整的一西服,确保整件衣服上都是清新剂的味道。接着你穿上它,看了下腕上的手表时间已经不多,你匆匆提好鞋跟冲出房门,到了门口你厌弃地折回去,用同样的方式喷了腋下。急奔往车站。
呼——
还好赶上了——
你暗喜。
列车上,你对急促的呼吸做了些许调整。过道经过推着小车的售货员,你买了一瓶纯净水和一块面包,它们构成了你略显寒酸的早餐。不过你一向不在乎这些。大概是宿醉的缘故,你胃不大好受,面包只吃了半块,却喝了将近整瓶的水。你将未吃完的面包重又放回包装袋,环顾了一下四周,不想让其他的旅客认为你是小气的人,于是你主动起身,将那半块扔到车节处的垃圾箱里。然后你拍打了几下身上的西装作稍稍的整理重又向座位走去,神色自信且骄傲,眼睛目不斜视,余光里却偷偷瞥着旅客。
你坐在第三排左边的位置,自然是靠窗的。对你而言,靠窗的位置有一种魔力,一种将你和列车内的货物区别开的魔力。你坐在窗边,近距离清晰地观察着窗外的景物一一飞驰而过:那些山川和河流,田野与湖泊,穿过深邃洞黑的隧道后突然开阔的平原,以及疾速向你奔来、却最终只能划过车窗的雨水或是阳光……这一切,都令你感受到一种区别于目的地的意义,你并不是和那些货物一样到了终点就下车,你还用你的眼睛,整拾了一路的行囊。
列车驶进了隧道,窗玻璃上的景色,由窗外切到了车内,你注意到一位戴着黑色礼帽的男人。帽子很漂亮,是你心仪的款式。你想着或许你现在也需要一顶帽子,随着年岁的增长,你头发日渐稀疏,已渐渐开始秃顶,戴上帽子或许会显得好看些,毕竟无论怎么说,你要去见的终归是位女性。但凡是位单身男人,总是想要在女性前留下好印象,这似乎成了男士的礼节之一。你仔细看了看车窗内的自己:说实话,你长得还不错,即使眼角的皱纹和浑浊的眼神已处处展现着衰老的趋势,可高挺的鼻梁,杏仁状的眼睛和瘦削立体的脸庞还是彰显着你拥有的俊美面容。年轻时的你是位受女孩欢迎的男性,也同样凭着这张脸,你才有幸在你前妻的一众追求者中最终博得她的青睐。那位戴着礼帽的男人衣着白色短袖和迷彩色短裤,穿搭有些奇怪,露出的小腿肌肉丰富,皮肤晒成古铜,活像你大学的体育老师,大学时你是校男球队队员,和体育老师建立了良好的师生关系,因此,你对陌生的他顿生亲昵之感,竟好奇起他戴着的白色耳机里播着什么歌。如果他刚好坐在你的旁边,你可能会主动搭话,并尝试交个朋友,为这总归来说不大愉快的行途,多增加一条释怀的理由。
列车驶出了幽长的隧道,视野开阔起来,你看到了一片平原,原中有一片湖泊周围围着高高的芦苇草,这其中存在着一份割裂,火车的嘈杂似乎只属于这边的铁轨,而那里一切宁静而祥和。要是没有这趟差就好了,你想,这样就可以见到儿子了。按照告知的日期,他们明天就该回来了。可能这就是生活的样子?自以为幽默,开一些伤人的玩笑,力道也确实恰到好处,不至于让人就此崩溃,只令其在苦笑中收获遗憾,感受缺失,最终做到能忍受起在人间丢失自我的痛楚,让我们可以做到安详地离开。若是这么理解,生活倒不失为一副温柔的心肠。你笑了笑,为自己这些滑稽的想法。
列车继续向前驶进,你看了看手表:理应是还有二十多分钟就快到了。你深呼吸了一口气,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做好二十分钟后下车的准备,心里竟有些期待见到那位将会身着长裙的女人……二十分钟。十五分钟。十分钟。火车依然穿行在山川与河流,平原与隧道之间,你有些疑惑,周遭的景色不像是不久后会有站台出现的迹象。你拿出车票确认了一下车次(即使这做法一点道理都没有),的确是那趟据称永不晚点的车次。你皱了皱眉:还是在等一等吧,可能是自己多虑了,毕竟还有十分钟。
八分钟……六分钟。还是山川与河流。
四分钟……两分钟——一分钟。没有任何的站台。
火车晚点了。
没关系。这趟车不是比慢车要早到二十分钟?只要在那之前到,就肯定是没关系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4点12分,火车依然在铁轨上运行,已晚点四十多分钟了。
操——你双眼紧闭,眉头紧皱。你感到一阵怒火由腹部升起。
非典刚过,公司经济不景气,正巴不得裁人。你那糟糕的新老板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就这个借口把你炒掉?
你更加愤怒了,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喝酒。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想要见孩子而郁闷!你狠劲地咬了咬牙齿——
什么孩子哭着闹着要见我——那孩子怎么会想要见我呢?他正值叛逆期,在国外每日混迹酒吧吸着大麻,怎么会想要见我呢?都是借口而已,是那死女人的借口——她走投无路了所以要回来,她那做进出口贸易的老公生意失败,众多的情妇早就嗅着风声卷财弃离,而她却因为婚姻手续的关系不得不拖到最后——
婊子!
你眼神死盯着窗外,手机突然响起了信息铃声:是新任老板发来的,问你怎么还没到。
你不知道如何回复,有强烈的冲动想把手机当场砸掉,或是干脆回复一句“去你的——”车厢里忽然传来爽朗的笑声。你憎恨的眼神向笑声的方向寻去——是那位戴着礼帽的男人。他正用手机打字。
他会不会是你的老板?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你在这车厢里,他默默地监视你故意在戏弄你?
你死死盯着那位穿搭奇怪的男人。他脸上笑容更厉害了,眼睛盯着手机,似乎在等待着谁的消息。
是他——肯定是他:不然怎么会看上去那么遭人厌恶呢?那晒伤的腿,那丑陋臃肿的脸,那恶心的笑容……
你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有些吓到了你旁边的旅客。你想几个大步冲到那戴礼帽的男人面前,提着他的领口质问他为什么要戏耍你——但你站起来后你即刻便坐下了,在旁边旅客惊愕的神态中你意识到自己失了态。
坐下后你做了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情绪,尝试着去理智地思考正面临着的一切:是的,你的确鲁莽了,那个男人怎么会这么巧是你的老板呢?你应该做的是向你的老板回复条消息解释晚点的原因,并告诉他你大概多久到——可即使这样理智地想着,你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朝那男人望过去,并仿佛又察觉到他发笑:那是你的前任老板看到你努力工作时,脸上浮现过的笑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