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凝视下的红白玫瑰

作者:黎荔

说到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大家都知道那句话: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对这个小说的通常解读,是主人公佟振保与两个女人的情感纠葛。情人王娇蕊被视作“红玫瑰”,妻子孟烟鹂被视作“白玫瑰”,她们都在振保身上倾注了大量感情,在恋情中卑微妥协,而振保不管他爱过谁,他最爱自己,爱自己的前途。我觉得“玫瑰”这个亘古经典的意象在张爱玲笔下得到了灵活的运用,成为一种具有高度创造性的符号。红玫瑰与白玫瑰,代表的是一种性格与身份,不是单纯的代指某一个人。红白玫瑰可以互换和反转,她们是同一朵变色玫瑰的一体之两面。

王娇蕊出生在一个华侨家庭,自小被家人送去英国读书,年纪轻轻时,因爱在外面玩,名声渐渐不大好,便嫁给了丈夫王士洪。在婚后遇到佟振保时,她开始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段感情,娇蕊这次是付出了真爱的。她希望和王士洪离婚,然后嫁给佟振保。但佟振保不愿意,他不想承受太多责难。即使受到抛弃,王娇蕊依然选择了离婚。她收拾纷乱的泪珠,出奇的冷静起来,从此走出了振保的生命。后来,她再次走上了以婚姻谋生的道路,嫁给一个朱姓男子,并且生了孩子。此时的王娇蕊已经成为了一个传统的女人,回归家庭过上了平静安稳的婚姻生活。

孟烟鹂成长于旧式家庭中,少了一些妙龄少女应有的灵动与活泼,更多的是木讷和笨拙。她个性软弱顺从,婚前从母,婚后从夫。虽然念过大学,但缺少知识女性应有的气质和头脑。她是中国传统女性的代表,甘愿活在夫权的统治之下。振保是在失去娇蕊的情感创伤期,在母亲的努力撮合下,带着点悲凉的牺牲感,娶了身材单薄、听话乖巧的孟烟鹂。新娘给人的感觉是面目模糊,无法唤起振保的感觉。结婚七八年了,她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因为无法得到满足,振保开始在外面胡混。可是有一天,他竟然发现了在他的阴影里面没有任何光泽的烟鹂,居然和一个形象猥琐的裁缝关系暧昧。

所以说,哪能认定王娇蕊就是“红玫瑰”,孟烟鹂就是“白玫瑰”呢?王娇蕊曾是振保热烈的情人,但后来成了别人平凡的妻。分离多年后他们在公共汽车上偶然重逢,抱着孩子、已经发胖的她,也只是淡淡地和他寒暄了几句。振保泪流满面,她也没有安慰,只是沉默着,带着已为人妻人母的端庄和克制。孟烟鹂曾是振保贞淑娴静的妻子,但在那个有点佝偻着、脸色苍黄、后脑勺略有几个癞痢疤的裁缝面前,她那种扭捏与紧张,那种身体的熟稔,那种对人突如其来的亲热,那种眯细了眼睛笑着、微微皱着鼻梁的媚态,对于那个裁缝来说,她也是一朵围墙后的红玫瑰。奸情暴露之后,烟鹂变得焦虑不安,她想求得丈夫的原谅。为此,她只有更加卑躬屈膝地顺从丈夫,但这样的妥协并没有换来丈夫的原谅,反而让自己越陷越深,振保甚至觉得回到家中,进得门来,就闻得到那种龌蹉温热的气味,家常中有一种污秽。

振保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其实都是一种现实中的幻影。一个女人,到底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取决于男人不同心情、不同阶段、不同需求的凝视。“男性凝视”是一个社会学概念,意思是男权社会下,女性被看作第二性,而男性则是观看和凝视的第一性。男人看女人,女人看自己被看的样子。这不仅决定了大多数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也决定了女人和自己的关系。也就是说,女性的特质其实是由男性建构的。振保认定王娇蕊是个痴心爱他的热情女子,风情万种,是性感尤物,但把她娶回家怕劳神又伤财,他觉得自己掌控不了这样的女人,于是他用理智与自制力舍弃了她。振保娶了一张白纸似的烟鹂以为好控制,结果还是没法控制她,于是才一度破罐子破摔,有了自毁倾向,想砸掉自己的家,想砸掉自己。男人需要女人成为欲望对象的时候,她就是红玫瑰,需要女人成为掌控对象的时候,她就是白玫瑰。在小说中,娇蕊与烟鹂角色的反转以及性格的变化,其实揭示出的是当时中国女性共同的生存困境:男权意识仍然主导着女性的生存,在男性凝视中,她们作为女人的选择,不是成为红玫瑰,就是成为白玫瑰。不管是哪种,都有免不了的悲凉。

可这种悲哀也是男人的,既要女人身上焕发出生动活泼、自由自主的生命力,同时又要将她置于绝对的掌控之中宜室宜家,要什么样的女人才能满足一个男人所有的想象呢?振保是一个努力向上、受过现代文明影响,同时又努力想保持传统美德的有作为的男性,他情感需求的复杂、自我认知的纷乱,源于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过渡时期的人格分裂和困惑。振保最不可以下咽的一个事实:就是娇蕊变成了可妻的白玫瑰。他曾经无情的抛弃了她。抛弃她的时候他没有想过他改变了她。勇敢追求个性解放的新时代女性娇蕊,受过生活重重捶打之后回归传统了,这个可以爱上也可以成为妻子的女人,她现在属于别人。在与娇蕊分离多年重逢的时候,佟振保面对公共汽车上的镜子里映射出来的自我之像,眼泪不受控制地滔滔地流下来的那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真实处境,为了满足自己的掌控欲,为了说服自己“我是个体面人”、“我的生活很完美”,他背离了最为本真的情感需求,这个代价是如此巨大,他终于明白了那段失去的爱情对自己的意义。而对他自身精神的更为冷酷的鞭笞,对他自我选择的更为讽刺的否定,对他全部牺牲最为荒诞的报偿,就是那个他认定没有麻烦的单纯妻子竟背着他与另一个男人苟合。全部坍塌了,这个多年来苦心构筑的、自认为体面、理智、完美的世界。

在这个芜杂纷繁的大千世界上,不断上演着在白玫瑰身上的红玫瑰故事,红玫瑰身上的白玫瑰情节,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无时不刻在追求掌控欲的男人,在凝视和算计中不断自我说服的男人,热情的情人,温良的妻子,都是拿来自我说服的道具,说服自己:“我正在度过正确的人生”。

满颊飞红的红玫瑰,面色苍白的白玫瑰,她们都无法不受到男性凝视的左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接受无数的凝视,这是无法避免的。女性在男权意识统治的社会下生活,男性总试图按照自己的审美、价值观等因素对理想的女性制定行为和思想上的准则,而女性也渐渐地在这一套要求的束缚下不自觉变成了附庸和陪衬。她们被染上了一红一白两种不同的颜色:可妻的与不可妻的,属于理智的与属于情感的。

本该纯粹的爱情,掺杂了大量自我说服与精密算计后,在男权意识的主导之下,这个世界根据男性利益,只有红玫瑰与白玫瑰,没有“不红也不白的玫瑰”,或者“既红又白的玫瑰”。其实,跳出男性的凝视与定义,她不是谁的野蛮女友,不是谁的贤淑妻子,也不是谁的梦中情人,她只是她自己。在滚滚流淌的岁月长河里,没有标本般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只有在成长中一直往前走的玫瑰。凝视玫瑰的男人还停留在原地,可不断“玫瑰着”的鲜活的玫瑰们,今天她们行走的疆土已经宽于天地,重要的不是男性的凝视与定义,而是怎样继续走下去,在未知的劫波里,继续向生活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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