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往家里打电话,和妈妈聊了几句,妈妈告诉我,奶奶不在了,因为疫情期间不允许办葬礼,叔叔找了队里的人帮忙,叫来了几个姑姑,简单举行了个仪式,就把奶奶葬了,小叔叔一家远在新疆,考虑到疫情期间的种种管控措施,没来送他的老母亲最后一程。
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却是老爹的亲婶婶,是我亲爷爷弟兄四个中的老三媳妇,奶奶是爷爷这一辈中走得最迟的一个,她见证了我们这个大家族儿辈、孙辈、重孙辈的成长,享年83岁。
我夏天回去的时候,她拄着拐杖来家里串门,我和妈妈还有她坐在院子里的凉棚下边晾杏皮子边聊天,一句话她问了我好多遍,“你们城里冬天架不架炉子?”我告诉她:“不架,城里冬天有暖气。”
没过几分钟她又问:“你们城里冬天架不架炉子?”妈妈大声告诉她:“不架!城里冬天有暖气呢,又干净又暖和,架什么炉子。”
没过几分钟,她又问,妈妈不耐烦了:“婶婶,你刚问过怎么又问,给你说了城里冬天不架炉子!”,奶奶也一下子急了,说“我老了,记不住了,多问几遍咋了?怎么,你是不是嫌我烦得很?就是啊,我咋就活着不死呢?到处讨人嫌……。”
“你还是不想死,想死的话就别吃药了,你怎么一有点病,就去医院,大夫给你开个不好的药都不行,你别吃药就能早点死了。”妈妈和奶奶继续拌嘴,我在旁边偷偷地笑,八十多岁的奶奶记忆力明显不行了,脸上的颜色也又青又黑,像很多天没洗脸似的,妈妈告诉我,奶奶的精神头已大不如往年了。
三爷爷二十七八年前就不在了,那时奶奶五十岁过一点,几个姑姑都出嫁了,大叔叔的儿子刚生下不久,小叔叔还没结婚。
大叔叔结婚后就分出去单过了,小叔叔在外边打工,奶奶一个人种着十几亩地,那时的奶奶很“霸道”,轮到队里浇地,她总是第一个把水拦到她的地里去,为此没少和队里人吵架。
她使唤几个侄子也很“有理”,今天让这个帮她犁一下地,明天让哪个帮她拦一下坝,自己的儿子却舍不得使唤,我老爹还有几个叔叔虽然颇有微词,但能帮的还是帮了。
爷爷走后,奶奶又种了十二年地,在此期间她帮小叔叔结婚成家,小叔叔结婚后和她生活了一两年,就带着老婆儿子去新疆了。大叔叔一家在此期间也搬到了镇上,后来又搬到了城里,这十几年来,奶奶一直一个人生活。
奶奶不缺钱,她六十多岁不种地后,新疆的小叔叔经常给她寄钱,三个姑姑不是给钱就是给她买东西送过来,奶奶吃的喝的不缺,但过得很孤独。
她一大早起来就会跑到几个侄子家串门,每家一天要进去很多趟,妈妈和婶婶们烧火做饭,她就搬个小凳子坐在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赶到饭做熟了,妈妈或婶婶们会给她舀上一碗,她吃了,回去也就不做了。
后来她查出肺结核,听说这病会传染给别人,她怕人家会嫌弃她,到我家或其他婶婶家串门既不长坐也不进屋门,更不端饭碗,只在院子里待会就走了,但每天还是进进出出很多趟。
我们孙子辈回去看父母,买的时鲜水果蛋糕之类的也会拿给她吃,我和姐姐每次回去,都会去奶奶屋里坐一坐,逢年过节还会提上礼物。
奶奶是我们大家的奶奶,虽然她唠叨、惹人烦,妈妈和婶婶们还是像个小孩一样哄着她。
这两年奶奶明显老了,饭也做不上了,大叔叔怕她死在屋里没人知道,又从城里返回乡里,重新种起了他早就租给别人的地,并当起了村里的支书。
奶奶这两年对叔叔很依赖,叔叔在村委会上班,到了时间不回家,她就会站在马路上张望,一遍一遍自言自语:“咋还不回来呢?”
叔叔的两个儿子还有婶婶都在城里生活,叔叔隔三岔五会回城一趟,每当这时,奶奶不是站在村口张望就是在我家和其他几个婶婶家来回转悠,不停地问妈妈和婶婶们:“我家xxx(叔叔的名字)怎么还不回来啊?他走的时候不是说去两天就回吗?”妈妈和婶婶被问的不耐烦,一句话就顶了回去:“婶婶,你都问了多少遍了?他说两天回来,不是刚走了才一天吗?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没事你能不能安稳坐一坐,别进来出去的烦人了。”
奶奶被呛一顿,能安静一会儿,过一阵子又开始问。妈妈说,这两年她快被奶奶这个老糊涂烦死了,我开玩笑说,没奶奶这个老糊涂烦你,你还着急呢,妈妈笑了,说是啊,庄子上没几个年轻人了,就剩下她们几个老汉老婆子没事了斗斗嘴,解解孤独,奶奶虽然烦,哪天不进来还想呢。
这些年,小叔叔曾想把奶奶接到新疆去生活,奶奶怕自己死到外地,死活不肯去,有一年过年回来,叔叔给她做了很长时间思想工作,她才答应去待一段时间,结果去待了不到两个月就被叔叔送回来了,听说奶奶在城里的楼房上根本待不住,下楼到小区里又一个人不认识,去了两个月,整天嚷着要回家,叔叔只好送她回来。
大叔叔前些年也曾接她到城里住过几天,奶奶卫生习惯不好,老往地砖上吐痰,被婶婶说了几次,还委屈的不行,她看不惯孙子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不停唠叨,孙子被她唠叨烦了,也会怼她两句,白天叔叔一家人都去上班,家里只留下她一个人,她着急的不行,没住几天,就嚷着要回来,叔叔怕她的病会传染给家里其他人,本也不想留她住,正好顺势送她回家。
大叔叔回来的这两年,奶奶虽然和叔叔一块做饭吃,但不住一个院子里,奶奶守着她的老院子不肯离开,她白天待在叔叔成家后另修的那座房子里做饭吃,晚上回她那又昏又暗的旧房子住,照她的说法,她死也要死在那里。
大叔叔虽然返乡种地陪奶奶,但大婶婶并不愿意,她的两个儿子都已成年,大弟弟都三十岁了,媳妇都还没着落,婶婶心里着急啊,偶尔回乡里一趟,也不给奶奶好脸色看,因此奶奶在妈妈面前老在叹气,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死,还要拖累儿女。
我元旦回家的的候,妈妈告诉我,大婶婶不知道给大叔叔吹了什么枕边风,大叔叔近几个月来对奶奶的态度远不如从前,他一回城就是三四天,走的时候也不给奶奶准备下些吃的,有时连招呼也不打,奶奶跟妈妈说这些的时候,总是眼泪盈满了眼眶,妈妈说她看着不忍心,就把家里的馍馍给奶奶装几块,奶奶每次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由于疫情,今年春节我没回家,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要按以往的风俗,我们这些孙子、孙女都要回去奔丧的,今年情况特殊,大叔叔只通知了奶奶的亲生子孙和家门上的叔伯兄弟,我和姐姐都是事后才知道的。
奶奶走了,我娘家的老庄子上少了一位夏天坐在院门口的榆树下乘凉、冬天挪了个地方晒太阳的老奶奶,她将永远定格在我们的记忆中,但再也触摸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