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局之前,请不要相信任何一个字』
〔壹〕
她亲手杀死了她的亲生父亲,四刀,明艳的红色溅上了新买的白裙子,带着指纹的刀、身份证都丢在了案发现场,尸体横陈在客厅中间渐渐变得僵硬,血滚落着染浸了整个屋子,她懒得清理,撇了撇眼尾,打了四个哈欠,困意萌生。
于是她索性闭眼,在这个粘稠的屋子里睡了过去,在梦中她被团团的人围住,他们在闹,在骂,还有的在神情激动的准备动手,有记者对着她脸在拍照,几乎所有人都在质问她谋杀亲生父亲的动机,泛着冷白的手铐拷住了她的双手,很冷,怪硌人。
〔贰〕
她看见身后是汹涌的海,深色的蓝,她抿着唇,没有说一句话便向后仰去。
等到湿咸的海水淹没口鼻时,她从梦中醒来。
此时已是傍晚七点,现实中没有人围住她,沉入暗色的天空正在下雨,白雾弥漫在窗外,没有人注意到这起就发生在四楼的凶杀案。
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她的父亲,慢吞吞披上了件旧外套,然后打开了家门,一步一个红脚印烙在冰凉的瓷砖上,拖着腥色的白裙下了楼。在幽绿的安全通道图标的灯光下,她将手机里的电话卡囫囵拔出,随意扔到了某个经过的楼梯上,离开了这栋楼。
在走出小区大门时,她听见有人正在遥遥地叫她,是个和蔼的大叔,也是这个小区的保安,他在保安亭中对着雨幕里的她大声说道:“哎——那边那个没打伞的人听得见吗?这么大的雨怎么没带伞就出去啊,你快过来,我这里有多的伞,对了,还有口罩你带了没,我记得给你们说现在出门一定要戴口罩啊....…”
她在原地静静停了一瞬,没有应声,而是朝着小区外的江边走去。
保安的声音被雨声撕裂吞下,渐行渐远。
雨愈下愈大,土棕色的江面在上升。
她沿着江水与陆地的隙缝边走着,走到了一座老桥的桥洞里,老桥本身就很残破,桥洞下面堆积满了汤汤水水的垃圾。
她能感受到她在发烧,血迹在她的身后蜿蜒了一路,雨滴如刀刃一般割着皮肤。
疼。
在进入桥洞后的一瞬间,她瘫软在了地上,朦胧中看见了离她头最近的垃圾袋子里面装着的是别人吃剩的汤达人杯面,日式豚骨味的,蓝色包装。
另外在她的视线中,汤达人的旁边,还有一双澄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盯着她眨了眨眼,像是要说话。
可她听不清,迷蒙着撑起身子,又直直倒在了地上昏睡过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听见了雷的轰鸣声和对面那人的叫声。
“蓝!”
对方尖锐地叫道。
〔叁〕
她今年30岁,未婚先孕。
她的爱人是一名画家,答应在今年的年末娶她,结果却在开设完画展飞来找她的路途中坠机而失去音讯。新闻里报道着飞机坠入海中,无人生还,在打捞起的物件中,有她爱人留给她的那副最喜欢的画,被完好的遗留了下来,送还到了她面前。
是海,一望无际的海,没有尽头,没有人影,只有蓝。
当天她抱着那幅画,恍惚间闻见了潮湿的海风。
她喜欢蓝色。
那幅画的名字也叫做《Rotten blue》——烂蓝。
她对周围的人说,我知道他没死,我要等他回家和我结婚。
于是人们都说,她接受不了现实,精神出了问题。
同一年,那个当年抛弃母亲和别的女人离开的父亲找上了母亲复婚,不顾他人的劝阻,母亲执着地答应了下来。
那是她第一次和母亲吵架,她的父亲是人渣,赌博抽烟喝酒样样不落,他和母亲复婚只是缺一个合适的提款机。
她很清晰地明白这一点,想要拦住母亲再次踏入火坑。
只是让她没料到的是,母亲这次爆发着对她一通乱骂,摔烂了那副画着大海的画外层的玻璃。
“我也想要幸福啊。”母亲哭着颤抖着身子,双手被玻璃割伤,血趟了一地,像婚礼上的红绸缎。
“和你天天抱着这画一样,我理解你,你理解我吗?”
母亲暗哑的声音如海鸥被浪花卷下时的残响。
〔肆〕
她沉默了,抱着破碎了外壳的画搬离了这个家。
那天她穿着的白裙是母亲给她新买的,可以在烂漫的碎阳下扬起波纹,她穿着它,去到各个城市的海边。
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两个月了。
新冠疫情重新席卷来后,她重新回到了母亲那个家时,才发现早已面目全非。
母亲常常被父亲殴打,半边脸常常青紫,家里因为父亲欠下的巨额债款而卖掉了许多值钱的家当,整间屋子空荡荡的,没有烟火气。
她这才了解到,父亲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一回家就是开口要钱。
他就像个无底洞,吞噬着她母亲的人生。
她忍无可忍,态度强硬地要求母亲离婚,却没成想母亲一口拒绝了她的要求。
“他会改的。”母亲满怀希望和小心翼翼地期盼着说道,和所有青春期坠入爱河的小女生一样,神色懵懂。
“改个屁!”她猛吸一口气,首次狠狠扇了母亲一巴掌,揪住母亲的领子崩溃地骂道,“你自己问问自己,你tm自己信吗?!你还不离婚是打算被他打一辈子吗?你这辈子就非他不可吗?!啊?!”
“你凭什么....”她呢喃着抱头低声质问,感受到了肚子里小生命受她情绪影响的不安,泪水滚落到白裙上。
“你凭什么..…要把自己活得这么贱?!”
话音刚落,“啪”一声。
门开了。
父亲满身酒气地推开了门,他虚着眼睥睨了一圈后,熟稔地坐在沙发上狠狠皱着眉,颇为暴躁地吩咐母亲道:“冰箱里面还有啤酒吗?”母亲条件反射地点头,起身准备去打开冰箱拿酒。
〔伍〕
窗外下起了雷雨。
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玻璃瓶挥舞的清脆声音,以及夹杂着的头颅掉地的咕咚。
有人在她耳边说话,类似于原始的动物啼叫声,没有内容。
等到意识回笼,她才发现自己依旧躺在桥洞下,身上盖着破了口子的棉絮和报纸以及一些快递包装壳,雨还在下,依旧是雾气四绕。
“介介?”是含糊不清的稚嫩声音。
她眯起眼,四处摇晃的景象才得以聚焦,她缓了半天,打量起那双眼睛的主人——一个大概十四岁的男孩。
初冬时节的男孩只穿了一件脏乱的短衬衫,瘦骨嶙峋,他半蹲在她的面前,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已经嘶哑,咳都咳不出来。
“次。”男孩将一片半边发霉的馒头递给她,似乎以为她饿了。
她摇摇头,示意男孩她不饿。
然而男孩却盯着她,执意将馒头塞进她的嘴里:“次。哩次。”
她继续摇头。
“次!”男孩见状尖叫起来,使劲将馒头塞过来。
这个小男孩也许有精神疾病。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嘴里被暴力塞进了半边馒头,馒头被人啃过被雨水泡过,她嚼不出来什么味道,满嘴湿气。
男孩贴心为给她准备了水,是一个缺了口的瓷碗,里面的水浑浊晃荡,她想应该是顺着桥沿流下的雨水。
“窝。”男孩见她慢慢将馒头吞下去,开心地拍起手来,磕磕巴巴道,“小,小垃圾。”
“小垃圾。”他指着自己,歪着头望向她。
他在介绍自己,他叫做小垃圾。
大概是走丢了家里人也放弃了寻他,捡东西或者偷东西的时候被人这样骂过,才当作了自己的名字。
她有些迟缓地想道。
“介介?”男孩围着她打转,眼神渴望,“介介?”她顿时了然,男孩是在问她的名字。
于是她伸出了手,用手指在被雨水泡过的黄土中一笔一划地写:姜蓝。
“姜.…..”她艰难开口,只有气音,“姜,蓝。”姜蓝,蓝色的蓝。
男孩又开心地鼓起掌来,蹦蹦跳跳地尖声叫道:“蓝!蓝!蓝!”
他四处乱跑,用脚糊乱了黄土中的字迹,指着她的裙子高声重复着:“蓝。”
“蓝!”他咧着嘴角对她说道,“蓝!”
她不解地看着男孩四处乱蹦的身影,再看了看身上的被血染红的白裙。
男孩指着她的白裙,说道,蓝,蓝啊!
他拍着手,兴高采烈。
过了半晌,她也跟着咧开嘴角。
〔陆〕
雷雨还在下,雨声依旧磅礴。
警笛声很刺耳,刮破了这雨幕的冷清,也钉住了她的脚。
她知道她躲不了,于是静静等待着她应该面对的一切。
小垃圾蹲在她的身旁,她攥着刀,锋利的刃尖沾着水滴,距离男孩的脖颈只有不到五厘米。
只需要轻轻一划。
她静静地盯着小垃圾那被泥水裹住的后脑勺。只需要轻轻一划。
好像有人鼓励着她,划下去,划下去。
划下去后,一切就结束了。
蓝,蓝!小垃圾还在不住叫着,双手扯住她的裙子,身体不自然地颤抖。
她斜看着那条本来就脆弱的生命,刀尖在指尖打了一转,轻巧地对向自己。
“介介。”小垃圾在这时叫住了她,“姜介介。”她收起刀,轻声:“嗯?”
“你卫森么要鲨人鸭?”他懵懂地睁着眼,“卫森么鸭?辣个蜀黍对我很嚎。”
她一顿。
“这是什么颜色?”她答非所问地指着身上的裙子。
天空中又划过一道闪电,乌云翻涌。
小垃圾对着她的眼睛咧开嘴角,重复地拍着手。
“蓝,蓝呀!”
他兴高采烈地笑。
〔柒〕
警方抓获了一起杀人案件的嫌疑人,死者为一对夫妻,因为死去时间过长,全身上下多处深浅不一的伤口,经医方鉴定,死因是被刀和玻璃瓶等尖锐物品多次捅伤。
嫌疑犯的名字叫做姜岚,为死者亲生女儿,在死者尸体被发现之前便不见踪影,后被抓获后言语疯癫,经过专家判定,姜岚的言辞臆想成分偏多,并不可信。
审问的人端坐在玻璃后,静静地望着对面这名垂着头的嫌疑人。
“姜岚。”他问道,“你说你无罪,理由是什么?”这名叫做姜岚的女子顿了顿,抬起眸子,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大腿,抠出道道红印。
“我父亲家暴。”她的声音又浑又低。
她说,那天她看见母亲拿着啤酒瓶小心翼翼地递给父亲后被父亲大声责骂踢打,一时冲动之下她抡起酒瓶,砸向了父亲,可惜扑了个空。父亲喝了酒后情绪失控,暴怒之下冲进厨房拿起刀刺向母亲。
姜岚说道这里时,抿了抿嘴,颤颤着将脸用手遮住。
“然后,”她轻声细语道,“然后他杀了我妈。”
“所以我也杀了他。”姜岚痴痴地笑。
“这是什么颜色?”她透过玻璃盯住对面审问员的眼睛,尖声问道。
“蓝。”
审问员收起笔录,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你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蓝色的颜料。姜岚。”“另外,你的父母已经死去四个月了。”
“该醒了。”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捌〕
尸体是四个月前埋下的,直至今日公园翻修,才得以发现。
死者身上涂满了蓝颜料,厚重地裹着皮肤。
而根据街坊邻居证词,姜岚的父母自从复婚后关系一直很好,并没有姜岚所说的家暴行为,她的母亲待人温和,时常和丈夫一同散步,二人看起来无比恩爱。
尸首下面是一副被刮坏的画,颜料已经全部被刀人为破坏,金属框架上刻着这幅画的名字,《Rotten blue》——烂蓝。
整个案子像一场猎奇的人为艺术。主题是腐烂的蓝。
姜岚的话矛盾点太多了。
抛开她口中那个极为不和谐的家庭不谈,小区保安亭值班的保安也非是一名和蔼的大叔,而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女性。
而她怀上的孩子,也早就在她爱人坠机后,姜岚一时心急昏去,滚落下楼梯后流产。
“姜岚的自述一句话都不可信。”有人提到,“我们应该换个思路,比如说,有没有目击证人?”
这时,有人想到了那个桥洞下的少年,被发现时身上同样被捅了四刀,不过运气好,及时被送至医院,现在还在ICU里面抢救。
捅伤他的刀上,也有着姜岚的指纹。
那名男孩的身份很特殊,14岁,男,名字叫做盛圾,患有先天性智力障碍,家人觉得贱命好养活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曾经的家就住在姜岚父母家的楼上,和姜岚的父母关系极好,于四个月前失踪。
“姜岚为什么要去桥洞底下?会不会是想去灭口?”
审查员蹙着眉。
〔玖〕
就在这时医院打来电话,说盛圾醒了。
与此同时传来消息,说姜岚招供了。
“我控制不了自己。”
姜岚歪着头不去看审查员的眼睛,对着指甲盖上蓝色的指甲油一顿扣搜。
“在他死后,我就已经分不清幻觉与真实。”她低声道,“他们说,我的孩子没了。”
她不信,终日抱着那幅画浑浑噩噩,买了无数婴儿用品,精神近乎疯魔,直至母亲对她宣布复婚的消息。
她讨厌父亲,可以说是恨,她不相信这种男人是会思过悔改的,所以她面对着那个胡子拉磕一脸讪笑说着想要来弥补她童年的男人愤怒嘶吼,男人有些受伤,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叫她“岚岚”。
“岚岚,爸爸那时欠了太多债无法见你们,现在还清了。”男人小心翼翼地说道,女人在一旁温和地点头。
她无法接受,夺门而出,什么也没带的在桥洞下发呆了一晚上。那晚上的月亮很圆,江水很蓝。
从那以后姜岚便很少回家,直到四个月前的一天。
“他把我的画打碎了。”姜岚哼笑道,“他知道那幅画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
“我要等他回家啊。”姜岚哭着,指甲被她折断,流出了汨汨鲜血。
“没有了画,我该怎么办?”她喃喃道,“我们的孩子该怎么办?”
于是她癫狂地刺了男人四刀,后女人冲过来,她又刺了女人三刀。
“岚岚,你看看妈妈。”女人苟延残喘着哭着祈求道,抓住她的裤腿,“你看看妈妈,我是你妈妈啊。”
她看见了女人的血染上了那副画。
最后一刀刺进了女人的脖颈。
“那名小男孩呢?”审查员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姜岚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就在我母亲的身后,是个傻子,但是看见了全过程。”她低声笑道,“那个时候我在倒颜料,蓝颜料。那个时候,我骂了他小垃圾。”
于是她将刀捅去,没料到刺了个空。
男孩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小区,再也没回来。
“我知道他是个傻子,他家里的人都嫌他是个累赘,没人把他的话当真。他对我没威胁。”姜岚摊摊手。
〔拾〕
“那你为什么会去桥洞?”
“偶然。”她答。
“为什么刺盛圾?”
“他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蓝。”
她用极小的气音答道。
盛圾醒了。
审查员坐在他的床边,温和地问道,你能不能说说你知道的经历?
盛圾摇着头,疯狂尖叫起来。
这时有人高声道:“桥下发现了那幅画!”盛圾的尖声和那人的声音重合到一起。
“蓝!”
—END一
“跟着黑鸟,浮进那雨中。”
汤达人日式豚骨味包装是绿色。
小区保安亭值班的保安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女性。
小垃圾潜意识用脚糊掉了姜岚告诉他的名字“姜蓝”,这里已经暗示了姜岚在撒谎。
注意“四”这个数字,《Rotten blue》这幅画,以及雷声对应的情节。
姜岚的父母真的是好人。姜岚的裙子是蓝色的。小垃圾是目击证人。血是蓝颜料。
Rotten的意思是,破损的,不可信的,腐烂的。蓝则指代姜岚的精神世界。这个单词,是暗示,也是直译姜岚的精神已经失常。
然后父母复婚,父亲在她幼年时期欠债而跑,她接受不了父亲的回来,换句话讲,是她在经历爱人和孩子的离去后,接受不了也看不得父母破镜重圆的幸福。
在父母复婚前,所有人都觉得母亲和她两人都是错误的,母亲不应该想要和“渣男”复婚,她不应该等待不可能回来的爱人,但是在复婚后,母亲获得了幸福,母女二人从相同的境地获得截然不同的结局。
她本质上已经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