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人物,相见相因

(闲阅图文《案头拾珍文玩品》~马未都)

(一)

清代竹制诗文臂搁

各种文具,连同置放文具的官皮箱,都叫做文玩。文玩,非常有意思。大部分都没见过。比如那个臂搁,却一见如故,觉得很亲切,周身都觉得亲切。原来就是这个派场这个用法的啊。虽然没吃过猪蹄也见过猪跑,有时在电影里,老的纪录片里,至今还有港台的报纸,古今书法作品,及至书法家现场挥毫,都看到文字的竖排左移的写法格式。偶尔装装风雅也这么用钢笔毛笔写上几行,真有点别扭,特别是毛笔,那袖子不小心就在未干的字迹上拖啊。原因当然是自古竹简的缘故。竹简近千年了,到有纸帛书写时,也还是竹简的书写方式,血脉般忠实的习传。就好像非洲人习惯用头顶负重荷物一样,却也很自然,没什么不好的。……只是自自然然地多了个臂搁,写一行两行就把它搁遮起来。偶尔的,用个东西遮一下,之后,就少不了了,然后,这东西就有了名称,然后,就越来越合用称心,越来越精巧讲究。有竹制的,肯定就有象牙的。

明 黄花梨官皮箱


宋 青白釉蟾蜍砚滴

那个砚滴也是这样。磨墨要用水,墨干了也要添点水,太浓了要添点水。最早可能就一个小碗小杯,摆上书桌后形制就在使用中给光阴捏磨渐变,如玉在手中变得温润柔和,适意中用,还中看,还称心。土罐状的,小口土罐,茶壸状的,又有龟状的,然后是蟾蜍状的,还开了两个小洞,加添水量精准灵巧到以滴计。一千多年这么玩过来,最后就成了爱不释手的样子了。这也是古董文物的那点意思了,简直就是那漫长历史光阴的一道完整弧线,在那上面,那看到历史的光泽与浸染,流动着的,日常又漫长的光阴的光泽,柔和,温润。


(二)

这些文玩,包括那官皮箱,如果从小有心的话,应该还能见到。自村里还有几个大户人家的。说不定现在谁家里便有那么一只箱。真正能写毛笔字的人,只剩老屋香堂厅柱对联上依稀的墨迹,还能追想数十年前族伯为其弟婚挥毫的情形。也奇怪,大约是那些字特别好,用的浆糊也特别好,那墨块磨的墨汁也特别好,所以才残留至今,也与那字迹的遒劲老练相配,望之让人不觉想到风骨长存这样的话,真有种风骨意味,族伯的印象又有些栩栩如生了。没亲眼见过他磨墨书写的样子,也似见着了一般。也似见着他那清贫的屋内有这么一只官皮箱,很合适。


(三)

小时候三四年级那会儿写过毛笔。也就这点点印象了。大家趴在桌上写,也有人用磨墨的,也有用墨汁的。笔很小,写小楷用的。每周要写一两次。现在才懂老师为什么让这帮野性不拘的小孩写那么小的字,鸦雀无声,聚精会神,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还要写满满一张两页约四五百字。完全是按在那里绣花。磨性子呗,练专注力。想起一位女同学的名字了,胡革玲,浓眉大眼的,口大鼻方双骨臂,字却写得出奇清秀整齐,老师给我看过一次,就很想写成那样。


也记得那老师的名字。记性不怎么好,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竟不记得一位老师的名字,唯有她,李菊珍。很自然就记得,好像她那样子就会是这名字一样,还有姓,就会姓李,不会是别的姓。现在才会想她年龄,那时应有四五十左右吧,像竹林中并不显粗又特别老劲的微绿带褐的一根竹子。那个班级每学期换班主任换了好几个学期,换到她手里才打住。一物降一物,她身上真带煞气的,一帮小子譬如老鼠见猫那种。她话不多,从无废话,心里非常清楚自己要干什么。最厉害的,是非常清楚我们要干什么,洞悉心理。最顽的头(这名字也记住了,同桌,杨正良,完全名不符实),只叫到办公室一次,十多分钟,就两眼红红地败回教室,大家知道,已认怂了,是怂得认啊。


她的办公室去过两次,一次是好事,一次是不好的事。烟雾缭绕的,还有热茶的雾气,她烟茶皆好,又相得益彰。那房间也与她一体了,书,花,烟,茶,还有她本人,缺一不可,五一可为号。小子们进去便如一块乱布从水盆里拎起来,身心皆笔直肃立。


她的文法书法都极有造诣,又毫无现在老师的显摆之意。小孩天真得都不懂书法文法什么的,更不懂什么造诣,但她开口说话上课,板书,那声音,那写字的熟练与力道,却浑然间,我想,也心有所感。现在我想说,只有那些真正富有学养的人站在讲台上而且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时,那份职业才可能是神圣的。


那时,她就看出了我有点特殊的身世。


有一次放学时下雨,她叫我到她的伞下,只是轻轻招了下手。大约八九百米的路程。无法言说的感觉。她很瘦削,但觉得就是一株树。


她身上有两种筋道,文养的筋道与生活的筋道。对了,她改作业,也习惯用两种笔,一种是那种一根细竹杆前端装一个笔头的蘸水笔,还有,就是那种写蝇头小楷的毛笔。她说话也有种毛笔的筋道,就像毛笔在说话。整个人,都有种毛笔的筋道。那是一种老成练达的筋骨。


(四)

不太懂文物。用自己的理解,文物,就是那东西上带有人文气息。文物,一定是有生活,也有生命的。没有文物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是苍白肤浅的。没有那样的文物,就没有那样的人。这话怎么说妥当?没有那样的人,也就没有那样的文物?文物也是人养成的,而文物也养人,相互因成。用在文玩上,就更加是这样了。………现在的状况,大概得说相濡以沫了。

清 青花墨盒

乾隆霁蓝釉五峰式笔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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