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住在一个过去被一群上海爷叔戏谑称为“大粪湾”的小区里。这里建成的其实并不早,这个世纪初才建成,只是占着苏州河畔的宝地,河对岸以前却是一个化粪场。建成后的几年,在居民们的软磨硬泡之下,那个粪场方才被移走,变成了一条左右环绕绿化的步道,这一修,又是几年的光阴。这一过去的历史,被这里的居民调侃了许久,时至今日,仍有人在以此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南方城市,向来雨下得淅沥不停,尤其是梅雨季。早年几个梅雨季后,对岸粪场的恶臭,往往让这里的居民不堪其扰。很不巧,小区的门口,有座喷泉,许是居民为了粪场闹得物业焦头烂额,久了,这座喷泉便也失修,锈迹斑驳。小区建成时的光环和新鲜,早已不再,居民每每路过,便是一句大骂。骂得久了,也便不再动气;自然,听得久了,也不再较真。就这样,水喷涌了一年半载,骂了一年半载,以后,经过大门,就是这么一摊锈迹破败。

那时,对岸面朝粪场,门口锈迹斑斑,自然也不再吸引着大家的关注,往来的也就只剩下住在这里的居民了。门口有个传达室,时常有几辆卡车停着,车上卖着水果,车来来回回换了又换,摆摊的面孔也是一天一变。停了车,地方自然小了,不过其中还是有点空间,也是大家进出的必经之路。这其中,白天总有几个小贩,卖点自家田里的水果蔬菜,价格又总比市场低上几分,倒也很受老年人的欢迎。小贩里常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一个过来总是摆着蔬菜的阿伯,他的菜总是比市场便宜很多,质量却不低,也总是供不应求,上午早早卖完就收摊。不过,我想讲的,倒也不是他,而是一个卖了十几年桂花酒酿的老太太。


她,姓什么,无人知晓,即使和她聊了再多次,似是印象中也未曾提起过这个话题。不过,大家倒也不追究这个问题,大家都姑且叫她酒酿老太。

这个老太太,大概是零七零八年就开始在小区门口出没了,待得那年春节,早已成了门口那些摊贩中的老面孔了。她的长相、衣着和普通小贩差的不多,就是年龄很大,估计七八十岁的样子,身材瘦小,总是让人觉得,大抵上海冬天的一场雨夹雪便可以把她吹得腰都直不起来。许是,常年冬风吹过,脸上的沟壑极深,又汇集于额头,被缕缕白色干枯的头发遮住了去路。她只有一根扁担,左右各挑着一个大桶,一个桶里是酒酿,另一个里面是糖桂花;满满当当的桶上,厚厚的玻璃板一盖,盖上堆着几个大号的可乐瓶,里面灌着酒酿的汤汁。她通常,一早来到门口,台阶上垫上几张报纸,往上边一坐,静静等着晨练回来的老人;到了中午,她便离开了,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凡是傍晚一到,她便又风雨无阻地出现在那里,候着下班回来的人们。夏天风大雨大,她便披着一张旧雨披,把自己罩在里边;冬天寒风挟雨伴雪,她便裹着一根绒毛干枯的围巾,靠在传达室的岗亭边,守着那两个大桶。

说起叫卖,这便是她和其他小贩不同的地方了。早晚门口人来人往最热闹的时候,其他小贩一句接一句的叫卖,此起彼伏。十几年来,倒也未曾听到过她叫喊一句,就总是静静候在桶边,似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又好似酒酿与糖桂花需要等几位有缘人。有时,有人路过了,买上一斤,回去放冰箱里存着,她便缓缓站起,用铜勺盛出一袋,慢慢放上那个古老的秤盘,慢慢推着秤砣,眯起眼读了读,收了钱交了货,便又坐下候着。


大概十二岁那年的春节前夜,一场小雪,缓缓落在了上海,一下午连着傍晚。那天本是自己家做年夜饭跨年,待得做饭时,才发现前几天忘了买糖桂花和酒酿。冒着风雪,我和父亲出门寻一家还开着的超市,去买上一点桂花和酒酿。没曾想,刚走到门口,便发现了老太太,裹着围巾,坐在台阶上,头上白的不知是雪花还是头发。走过去,没有多言,彼此点了点头,算是一句问候了。

“怎么今天还在啊?”老太太没有说话,笑了笑算是回答了问题,便麻利地称重,算账。拿出一个风中飘飘欲坠的袋子,盛进一点和雪花一样纯白的酒酿,从瓶里灌上一点汤汁;听得父亲说,要点桂花,就又用小勺,在酒酿里点了几点金黄……

回到家,天色已暗,便继续打火做饭。父亲拿出来煨了一下午,塞进了糯米的藕段,把才买来的糖桂花倒进锅里,小火上炖到些许粘稠,起锅往藕段上淋下,一时点点金黄落在乳白中带红的藕段上,是一场火热的“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还记得,每年这一天,父亲温了两碗珍藏许久的黄酒,点上几点糖桂花,外公一碗,自己一碗……一夜就此,笑语盈盈暗香去。

上海的春节,一般还总是给上海人面子的,前一天的风雪总是下不到年三十,路上的积雪消融殆尽,太匆匆,化作一地的冰水。这么多年,老太太每年年三十也坐在那里,一直候到下午四点,准时挑起扁担,挑着两个大缸慢慢走了出去,也不知哪里有等着她的那碗温好了的甜酒。


二零年的那个春节,大家都被迫戴起了口罩,门口的小贩们也消停了许久。待得再次看到门口摆满了一个个摊位,人群里倒是没找到那个老太太。第二天也没有,一直到了第七,第八天,还是没有。有人开始做起了调查工作,但是一直到正月十五,倒也没调查出什么,就这样,那个身影也渐渐成了这个小区里大家的回忆,和每每餐桌上出现糖藕、酒酿汤圆时,舌尖上的记忆。

老太太刚消失不久,有人猜她年纪太大摆不动摊了,也有人猜她病倒在了那整个上海滩人人自危的冬天,总之,猜什么的都有,倒也不曾证实过什么。时至今日,说起那个挑扁担卖酒酿和糖桂花的老太太,人们猜测的,怀念起过去美食记忆的,什么都有,只是,不曾有人为此叹过气,流过泪。老太太就这样几年没来,那个台阶,自然也不再是她的专座,早上锻炼的老人散了,门口便也没有了人影;傍晚夕阳里,也没有了那个候在那里的老人,大家如常,来来往往。

我一直不解,不叹气,不流泪,为什么?问过父亲,他说,这是缘分,人要信缘分,也要信命;问过表姐,她说,好吃的酒酿和桂花又不是现在买不到。

每每读起“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这句词,就会想起这个老太太的身影。罢了,大家不叹气,不流泪,因为这只是寻常生活里的一碗酒,一道菜;但,那也是十几个冬天里,少年的回忆吧。我多少有点伤感,脑海里一直告诉自己,以后的冬天里,再也没有“欲买桂花同载酒”的那“风一程,雪一程”了,也许是要学会父亲,拿起每年那一碗点了桂花的,生活的酒了,毕竟,回头看看,已走过二十多年的人生,也“终不似,少年游”……


后记(代跋)

到了现在,看了王占黑、张怡微这些年龄和我更相近的青年作家的作品之后,终于懂了,其实写文学评论,那不是真正的生活中的文学,那是学术。真正的,具有感染平凡人的超能力的文学,就是生活的纪实,生活的写实里,哪有小说里诸如“围攻光明顶”,“风雪山神庙”这样的大场面啊?无非是一个个微小的,其他人看来平常的瞬间,在特定的时候,特定的人身上,是一个他们自己的英雄时刻,是一个他们自己的悲剧结局。扪心自问,平日里自己的作品总是用上帝视角来看这一个个瞬间,然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其实,经受了写实文学的洗礼,会发现我们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有那样的时刻,在那个时候,人们如此的激情昂扬,不犹豫,不残喘,哀伤和生命的脆弱,被人的决心和对生活的热忱所超越了,纵然挣扎,也各有傲骨和追求。这样的文字反而给了我们一种寻常生活特有的气息,默默为生活注入了一种活力。

这类故事,都是真实发生在我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我所亲身经历的,亲眼目睹的。其实,本来除了“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这一篇之外,我还计划了“朝暮祠堂”、“入对成双”另外几篇,只是在整理过程中,思绪难免又回到了那座城,那些日夜,很多本以为尘封的记忆,其实随着文字,还会浮现,那些时刻里的喜怒哀乐,那些年里的意难平,终是没有那么容易摆脱的,所以此后整理好了,再拿出来分享。这几个月来好似渐渐懂了写实主义文学的作者视角,这种朴实笔法下,对于日常生活的礼赞和寻常人们的刻画,是我们每个人可能时刻都在经历的成长与磨砺,这才是对人类文学和人类生命生生不息的诠释。

这几天,始终在与自己独处,不断在感受生活中的自己,和生活中的他人,也看到了太多自己过去的生活中经历的是非与点滴。这个月,我也将走过自己人生的又一个春秋,在一次次的回忆和记录下,想通过这些文字,来感受生活独有的气息。也算是清楚了,生活的含义,什么才是我自己的“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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