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归程

何处是归程

(一)

父亲病重期间,姑姑和姑父从关内老家前来探望。除了带来故乡的特产,还有一个存着视频的优盘,里面是家乡晚辈航拍的故乡景物。姑姑指点着电脑屏幕说,这里是咱家原来的老宅子、那个院子是某某爷家的孙子新建的;这片是县城的楼盘快连到咱们村了、那是分洪道的大堤快看不出来了。转眼离开故乡四十余年,期间,父母和姐姐都曾回去过,只有我从来没有回去。听他们说起故乡的人和风物,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大部分都没有什么印象。姑姑问我是否记得当年的一个小伙伴,现在他都抱俩孙子了!

在父母那辈人心里,故乡总是难以割舍、梦魂萦绕的。周末回父母那,母亲经常跟我叨唠,又梦到老家的院子了,你才不大点儿,带你去赶集差点丢了,等等。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父亲初中毕业后不甘心在农村一辈子,就向以前闯关东的前辈那样,从冀中平原出发一路向北,最后辗转来到辽北的煤田工作。刚参加工作当学徒,白天跟着师傅学技术,晚上跟着师兄弟上夜校,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有空想想年迈的祖母、病弱的父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们。学徒工资低,可是每次领到工资留下伙食费后全都邮寄回家。直到两年后有了第一次探亲假,才迎来和亲人们的相聚。国家工人、吃供应粮让父亲在村里的一众年轻人中显得鹤立鸡群,虽然算不得走南闯北,但他对外面精彩世界的描述,让身在闭塞乡村的同龄人们羡慕不已。父亲说,思乡之情就像盆中的炭火,好似没有声息,但风一吹就立刻火红火热,而一切来自家乡的消息都像风一样,所以那时他总是盼着假期来临。

(二)

婚后,父亲依然回东北工作,母亲在家奉养老人、抚育儿女。我记事儿后,每年都盼望着父亲回家。而为了能在家多待几天,父亲也早早就同工友串休,尽量把假期拉长。父亲归来就是我们全家最盛大的节日!每次都是大包小裹的,有给祖母的东北大米、北京糕点;给母亲和姑姑们的鞋袜布料;给我和姐姐的衣服玩具......记忆中最深的是一只绿色的“小青蛙”,上满发条它就一蹦一跳地向前走,特别好奇它居然会跳,所以不久它就被我弄坏了。还有一次,父亲带回来一个漂亮的西瓜灯笼,我喜滋滋的拎着它准备到外面去炫耀,结果因为没放稳蜡烛倒了,忽的一下灯笼就烧的只剩一个杆了,急得我放声大哭。过春节时,穿上城里样式的新衣服跟着父母亲去拜年,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中,我和姐姐都像骄傲的孔雀一样。父亲的假期有时也排在夏天,我就像小尾巴一样,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看他轻松地摇动辘轳打水浇菜园,用扁担担起沉重的木桶给水缸挑水,一手扶着树让我在他的胳膊上打提溜,在我眼里父亲就像山一样,厚重、伟岸。记忆中那时的他是一位慈父,和后来我成长阶段的那个严厉的他判若两人。

生活从来不会总是美好的,在农村更是如此。即使有父亲按时邮回来的工资,母亲也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但祖母病弱,我和姐姐年幼,一家人的生活还是紧紧巴巴的。特别是每当夏收、秋收,别的人家都去生产队领分到的粮食、蔬菜,而我家没有没有壮劳力,必须拿现钱买工分才能和别人一样分到口粮。一门妇幼在村子里本就是弱势群体,却因为每月都有现金收入而让村里一些人羡慕嫉妒,受到不少的欺压排挤。父亲工作出色表现好,有入党和多次提干的机会,单位组织上前来外调时,总有些人暗中使绊子不说好话。父亲为此有些灰心,想着离开这里举家搬到东北,但祖母激烈反对,说什么也不肯离乡。那时,父亲对故乡是不是爱恨交加呢?

(三)

祖母去世后,父亲带着母亲、我们姐弟和姑姑到他工作的地方安了家。离开家乡的时候,父亲说我们不再回去了。当人放下一个执念的时候,适应能力也会强。就是秉着这样的一个心念,我们很快融入了这个家乡人眼中的苦寒之地。住的是工友们帮着建起来的土坯房,吃的是高粱米饭和大茬子粥,邻居们也是操着不同口音来自全国各地的矿工和他们的妻儿。一切都从新开始。父亲上班,姑姑当临时工,我和姐姐上学,母亲操持家务,养鸡喂猪,侍弄院子里的菜地。一家人终于团聚可以朝夕生活在一起了!

姑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开始有人登门说媒,可姑姑都不同意。父亲和母亲反复追问,才说不喜欢这里的气候饮食,和这里的人也合不来,她想离开这里回老家。劝说无用,父亲最终同意了姑姑的决定。姐姐中学毕业时曾回过一趟老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已经分田到户,还可以搞副业做买卖。姑父跟着别人搞工程、开面粉厂,生活比原来大有改观。姑姑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对姐姐说现在家里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要不你们再搬回来吧。父亲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让我们经常写信问问家乡的情况。2000年前后,家里装了电话,父亲也已经退休,逢年过节经常与家乡的亲人通电话互致问候。姑姑几次劝说父亲回去走走看看,这时父亲思想上已经松动,不再固执地回避回老家这个话题。离开二十多年了,老一辈的硕果仅存,同一辈的容颜已改,小一辈的笑问客来,这次回到故乡,他真正地体验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感觉。

(四)

几乎每年的春节,父母在和家乡的亲人通话时都会接到他们的邀请,回来看看吧,坐高铁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家家都有车,想去哪里转转也方便。父母却总说,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去了给你们添麻烦,而且现在联系多方便啊,原来是写信、后来是通话、现在是视频,家里有什么事,马上就知道了,你们都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父亲退休后一年,我的儿子出生,含饴弄孙正当时,因此儿子的整个童年是在他身边度过的。儿子大四寒假时他的身体还好,父亲对孙子说,等你研究生毕业(那时已经确定保送到北大读研究生),正赶上雄安新区大发展,那里是咱们的老家,有机会可以选择去那里。我从那里离开,你又回到那里,正好是一个轮回。

姑姑到访时,父亲的病已经很严重了,虽然我们瞒着他真实的情况,但估计他对自己的病情已经了然。自从他发病做完手术,都是白天姐姐护理,晚上我来陪他。他精神状态好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有过去的事情,也有现在事情。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直也要求我们沉默是金,所以他回忆祖父祖母的往事,还有他少年时代的故事,有许多是我没有听说过的。

父亲最后的日子,说话交流很吃力。我握着他微热而瘦骨嶙峋的手,试图读懂他目光中想表达的内容。他离去那天上午,在医院的病床上父亲声音含混地反复说着“什么家”,我和姐姐都没有听清楚,以为他是想孙子(儿子小名里有个“家”字)。后来,我们才明白,父亲应该说的是——回家啊!回家啊,写到这里我不禁鼻子酸涩,眼睛充满泪水。父亲,再也回不了我们的家了,再也回不去老家了!

转过年来的清明,我们选好墓地准备安葬父亲的骨灰。墓地背倚青山,遥望乡关,姐姐把姑姑从老家邮来的一包泥土,撒在墓穴里,让父亲的灵魂可以伴着故乡的泥土安眠。等周年忌日我们去扫墓时,父亲墓边已经芳草萋萋了。斟一杯酒,洒在墓前,回忆着父亲的一生。有一刻,我忽然觉得周遭景物模糊,身处空旷之中,如天涯倦客般被莫名的情绪环绕。这,是我骨子里的乡愁于此时被唤醒了么?

“故乡”在汉语词典里的释义是:自己出生并长期生活的地方。现代人常常出生后便天南地北,终老不能归乡,他们的后代更是不知乡关何处。但乡愁就像存在于基因的碱基对里,融于血脉中割舍不掉,就在某一个时刻,一缕风、一杯酒或是一瓢水都会把它唤醒,你会说,我也有故乡啊!我也有乡愁啊!

可何处是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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