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上
000
夏夜凌晨两点半。
东京柏悦酒店顶层。
我坐在阴影里,沉默的声音,像煮沸的水。
五官带着明显异国血统的男子,坐在我背后,望着我——彼时,我还并不能准确地念他的名字——我心知他在看我,却转过脸去,把视线微微掠起看往远处。窗外,东京塔近在咫尺,火一样烧穿了夜空。再远处,那里有东京港早船的汽笛声,灯火星星点点。
“You broke”,他突然说。
我转过头,凝视他,没有说话。
001
飞机在凌晨起飞,飞往太平洋上的小岛。
我困顿却清醒,长久地站立在机舱深处,观望轰鸣中昏昏而睡的疲倦旅人。频繁开启的手机屏幕,固执地等待一句问候,然而和他的对话框依旧停留在3月23。我闭上眼睛,在沉闷而闭塞的空间里,感到空气渐渐变的沉重,它们从四面侵袭而来,如同钢铁,一点一点压垮着我。整个胸腔开始肆意叫嚣的饱满的疼痛,让我开始产生幻觉,我再次看到那一夜,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有着欲言又止的深意。
这是与他有关,我留下的唯一疼痛的记忆。此后那些撕心裂肺、波折辗转,一如我多年前不小心放走的那只鸽子,在我人生中每一个下雨的黄昏还是会习惯性担惊受怕片刻,但已不屑缅怀,每每想起不过是对往事的一种虔诚默哀。
在红眼航班上,他音讯全无的漫长的飞行中,我突然意识到我对他的一无所知。诚然,他曾告诉了我一切。但那些他曾饱含深情一一诉说的故事,仅仅是在简历表上条分缕析列出的人生,他将他所有过去平铺直叙摊开给我看,他用彩色记号笔用心地标注重点,他甚至贴上附件。然而,我只是个读者,他赐予我观看的权利,我却连一个标点都没有合适的身份为他添上。这张他做的太过详尽的简历表,几乎让我感激涕零,几乎让我信以为真,让我相信他愿意为我驻足,愿意让我进入他的人生。
是谁说的,没有家的人,就可以把任何一个地方当作家;不会爱的人,也可以爱上任何一个陌生的人。
在东京最后那个深夜,房间里冷气很足,他紧紧抱住我,似乎要把我融进血液。我大醉,却清晰的记得他在我耳边说的一字一句,他告诉我,我们是两个沉沦彼此的陌生人,在遥远的古老国度,拥抱取暖。而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大悟,我们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对偶然的旅人,邂逅在即将雪崩的山顶,坐以待毙,所以开始欢歌笑语。
所以才会坠入爱河。
002
银河。
在换日线以西,长白云之国,我第一次见到银河。
凌晨三点的mission bay,大海褪去了傍晚时夕阳投射的昏沉光线,静谧安详,在遥远的地尽头,流动着柔软的月光和破碎的潮水,像一段古老神秘的传说,连夜风涌过来时都忍不住睁眼观望,因此最终被那风迟疑而顺从地扑在脸上,眼睛被刺得有些微微的疼。
海面之上,铺陈着如洗夜空,它偷走了所有海水的蓝,像一幅油画,缀着透明的云层,和掉着眼泪的星斗。在无尽的幕布下,有一条清澈的光轨,近的我能看到每一丛淡紫色的星云,时空在中间裂开,仿佛有另一个巨大的宇宙坠落。光轨中的湖水在星光中飞舞,绚开了五色的透明丝绸。那中间埋藏着一套通路,它像一只燃烧着的巨大风筝,划破长空,在光亮的反向上蜿蜒曲折,沿着钴蓝色的夜空,仿佛振翅飞翔的溪流,荡向远方,最终坠入大海的怀抱。
这时,我感受到他的靠近,柠檬味大海的气息再一次将我俘获。他在我耳边轻声将银河和南十字星的轨迹与我指认。我不禁转过身去,他顺势拥住我。我看到他的睫毛,他的睫毛那样长,如细雨,覆盖着大海背后荒芜的原野。海风将他温柔的鼻息荡漾在我脸上,我的心于是浸泡在这海水里,悲哀又欢跃,怜悯又珍重,好像有一种空无而充盈的力量不觉间切开了我的动脉,那隐忍的痛楚提示我,这或是我不羁人生的最后一个幻梦。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海潮席卷岩石,离我们一步之遥。索性脱掉全部衣服和鞋袜,赤身跑进大海里,身后沙滩上印着两排重叠的脚印,月光沾染了每一粒散沙。凌晨的海水温热,纵情吮吸着我的光背,月隔着云层追随我,将我的光臂照成象牙白色。他掬起一捧海水,玩笑着要把月砸破。
是夜,我们不需要酒,我们只需要抬头,就看得见银河。我和他两个人,并肩立在星光荡漾的海水里,仰着头,看南十字星,淋着许多雨,吹着很多风。四下寂静无声,仿佛天与地都走到了尽头,那寂静的银河隐藏着热情的火焰,而他就站在那道光里。
雨让大海唱起最后一只歌,那银河中于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来正一步步靠近。我的心颤栗着,歌声停止了,南十字星审判而默许地注视着我。一整条银河投入了洪荒。而轻抚着我的这面海,变成世间最后的容器,盛着我和他。我被铺天盖地爱意淹没,变成银河中一个渺小散碎的光亮。
可惜那时,他像是一道巨大的光源,将整个天空与海水照得通亮,却留下我一个不解之人好奇的在唯一的暗里,窥视命运的留白与爱情的馈赠。
所以我没有看到,大海在肆意泼洒的星辉中,如同一面镜子,倒影着我的脸,笑中带泪。
那轮皓月,无限清辉,容忍地观望着我,观望着以爱为生的女子无法自控又心甘情愿的沉沦。
一个月后,我在太平洋上的小岛,独自一人,夜复一夜的喝醉,我再一次看到银河。
星月皎洁,那璀璨的银河映于杯中酒,像极那日他清澈到微醺的眼睛。
我才明白,那夜的繁星我之所以以为不曾见过,是因为他的双眼成就了我整个宇宙的星河。
那夜他眼里的是银河,他眼里并没有我。
他被银河所感动,将爱筑巢在那逝水之上,是我的一意孤行从我的心空倾盆而上,化作满天星。
我就那样一个人坐在人来人往beach club里,努力回想他说过爱我的话是否有些真意。我却因为喝得太醉,忘记了一切。但是却仿佛是顺延在血液和骨髓中的语言一样,随我的生命在延续。我清楚的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然而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我忙着爱他,又急于否认,以至于我所有心中所念,都只是一些明明灭灭的光影,是一些不成形的轮廓,是一颗遇见他却来不及驻守的尘埃。最终变成了,我最后见他在机场的一抹背影,化成铅字被我吞入腹中的,缄默不言的遗憾。
我于是向陌生人借一管笔,在手边的纸巾上写下长信,我要告诉他,我需要他领悟——既然,既然我们之间不过是兴致所至的一场戏,我更要孤注一掷、全力演出。搭建起的舞台,终场之后便会沉入暗中。此刻我就在这里,就在台下仰望你。你把你的俊美与哀伤,毫无节制、毫不吝啬地交付与我,我内心充盈着丰美的感动。曲尽人散之后,你仍会在我心中存活。
又及,这世界有千千万万的人。这一生所能遇到的,或许比那个夜晚我所能见到的星星还要多。然而,就像在北半球难以看见南十字星,我便不在意它是否存在。我再也见不到你,也可以若无其事的,在茫茫人海中继续生活下去。所以我爱你,所以我没有什么好值得失去。
所以我爱你。
——可是,我用尽力气写下一字一句,想要酒醒之后交给他,却发现自己连这样一个机会也已失去。
杯盏之上浮起淼淼白雾,让我的眼眶有些湿了。
我倦了,闭上眼睛,就这样熄灭了银河所有的灯。
003
不知为何,后来我很少想起那些在那座南半球城市里的夜晚。但属于它们的记忆,有时会突然刺入梦魇,让我在睡梦中惊醒,面对庞大的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记得,在他的国度的许多夜晚,彻夜彻夜的下雨,声音无比清晰。那本不是雨季,雨却下得格外绵长,许是因为我的到来而忘记归期。
一片水雾蒙蒙中,看得见天空塔在天际处默默耸立在雨中,缄默端然的样子,以眷恋在安宁梦境中无法自拔的姿态。每个清晨醒来,屋檐都滴着水,透明的玻璃透出浓重的湿气,仿佛是沾着泪水的睫毛和眼睛一样,神色悲伤。
而那些深夜,整座城市的灯一盏一盏熄灭,陷入沉睡。我悄悄开启门扉,与野猫一起穿过夜色小径,看月光下盛开的海棠,等他来接我。
我们在深夜的街道上开车游荡,放很大声的黑人爵士乐,摇下车窗和街上的流浪汉打招呼,再一路飞驰而去。一切都迅疾得像是坠落黑色悬崖的一颗石子,任意赌博性命。
月色如水,我们突然兴起,驱车开到夜色中的深山,停下车,带着大罐啤酒,厚重的毛毯,脱掉鞋子,光脚踩入草坡,牵着手踩过泥泞的小径,穿过夜色中的树林。草坡在雨水浇灌中沙沙有声,石榴花一簇簇暗红的花影隐藏在枝叶背后。雾从山林里倾泻下来,涌出一条来时的路。
我走的累,他来背我,在树林葱茏的某处山腰停下,大海就在断崖之下。雨水湿透脸上,我们久久站在夜雨之中,一起凝望海水映衬中的明月,眺望深夜的大海。没有言语,忘却姓名,世间一切不过是干掉啤酒时的前吞后咽。
离日出仍远,啤酒瓶稀稀拉拉的散落一地。两个人喝的醉,在南半球夏夜起风的凉意中,随性依身躺在这个夜里,躺在一片滂沱的雨里,枕着星河入睡。我们衣衫湿透,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树梢的花瓣上却无滴雨停驻。我看见他的手覆盖上我的脸颊,闻到他黑色外套上的香水味,远处,海洋鸣响并且发出回声。我抬起头看他,他已微微盹着。他的发梢在月光下丝缕分明,每一根竟隐藏着黯然的疏离,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铺在上面,长出了青苔。
这样短暂而长久的睡眠里,是相爱的仪式,是走在滂沱大雨中,是睡着亲吻的滋味。在睡梦中握向另一双暖而柔软的手,而瞬间感受到有力坚定的回握。那便是给予我温柔的誓言,即使不能天长地久,却心甘情愿变得脆弱。
没有人看见我们那手牵手,而蓝色的夜落在世上。但我确认那一刻深深地爱慕着他,以身心深处全部的静谧和单纯的快乐。在那一刻爱过的人是长久的,不需要互相占有和诉说,我们不会分离,这是一种承诺。
后来雨停了,我叫醒他,这世间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那样少,我不愿看到他的视线有一分一刻远离我的身上。他睁开眼,用厚重的大衣紧紧裹住我,对我笑,眉眼间还有梦未醒。他抬起手抚平我的发梢,像清晨我们离开他家时,他爱抚他的猫。
四处只是空空荡荡的夏夜晴朗,风声碎得像林间的月光那样。
他最后说,明年春天到来之前,让我们去一个遥远的无人相识的地方,看一眼冬天的大海,雪夜浸入温泉,爬上野百合尚在安睡的山谷,彼此分享一杯牛奶。再驱车离开人世。
我转过头,凝视他,没有说话。
那时我记得,我无家可归的心,是无法根治的宿疾。
那时我忘了,春已决。
004
记忆变成回忆的那个瞬间,我是知道的。
我曾说我要一个血肉模糊、刻骨铭心的结尾,但我就在今天,没有任何仪式、云淡风轻地切断了和他在人世间所有的联系。
因为我发现,无论怎样告别,都对不起初见。
我和他的感情,如同深夜看到对面的高山失火,古老神社在熊熊大火中烧成惨烈的红,却无法抵达搭救。它是灼痛的损失,也是盛大的美景。
在八月东京的周末夜晚,新宿拥挤的地下酒吧里,他向我走近,用深情的目光向我投掷真挚的网。我们在涩谷的街头重逢,他紧紧抱住我,他不是尾生,却要将我抱进骨髓里去。
后来我们疯玩,到著名小岛滑风帆,在悬崖跳水,回来用香槟混粗黄糖擦身按摩。接着学跳土风舞,请当地师傅用钉子工具纹身,尝遍全球汽酒。
我们也抽着大麻开吉普车,用最好的白兰地就乌鱼子。拿两块苏打饼干夹住棉花糖,烤了融了果腹,钻进睡袋,看星星。
我们奔进海里裸泳,在肮脏的热狗店里接吻,坐南亚小城独有的摩托逛遍整个宇宙。拿着报纸喝热牛奶,就着热气,伴着晨光一起早餐。
我们在涩谷凌晨三点的街道上,和两个黑人一起分享轩尼诗,开优雅又暴力的玩笑。我喝的醉,他会拖住我,买花给我,说动人的情话。
我们也可以依偎在一起看电影,把气泡酒和日本酒混着喝,醉倒在沙发上,压到了他的猫。我们分享一条毯子,他不爱我的事,我却无论何时都记得。
我们从来没有幸福,但有自由和浪漫。
所以你看,回忆其实没有那么多。
他像是我15岁结尾看过的烟花,被逼迫窜到高空痛苦盛放,烟花飞腾的时候,火焰掉入海中,然后消失。我们彼此邂逅的意义,只在于交汇的光华瞬间。无论我与他走过多少千山万水,我也只是过客,不是归处。
所以我要走的干净利落一点,像电影里的西部牛仔,杀完人之后,吹一吹枪口的烟。
八个月前,他自云云人海中独独看到了我,如今是时候,我将他好好还回人海中去。
005
有生之年,若是真的有什么奇迹,我们再度重逢。
不愿,对过去的相负亏欠有片分的句读。
只想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看看这个落寞的人间。
2017.8.25——2018.4.20,东京、奥克兰、巴厘岛。
山长水阔,爱过不悔。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