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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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命运狠狠撞了你的腰,那么你不妨种一种花,一种会绽放出笑脸的勇气之花,比如,蝴蝶兰。

01

早晨的风拂过村边的一大片原野,及腰的禾苗翻涌成绿色的稻浪,六七个小孩穿行在隐于稻浪里的小路上,有顽皮的孩子挥动手臂拨起叶子上的露珠四处飞溅,有的追着翻飞的蝴蝶一路蹦跳奔跑,披着金光的身影在通往学堂的方向跳跃着。跨过一条搭着独木桥的小溪,来到大马路上,再越过旁边的芭蕉林,不出半个小时,就能玩到了学校。

姜欣然也跟着同村的孩子走路上小学了,但她不喜欢路上那片芭蕉林,尤其是起大风的时候,她觉得挨挨挤挤的芭蕉叶像许多巨人的手掌在翻腾乱舞,仿佛绿森森的幻影要向她扑过来。她会飞奔越过芭蕉林,才能使得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起风的芭蕉林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常纠缠不休的噩梦。在梦里,挥动肢体的黑怪影在眼前扭打,她想喊喊不出来,喉咙干哑好像破掉;想逃也逃不掉,双脚像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在某一瞬间,黑怪影会一声炸响,影子轰然倒下。她常常吓出一身汗,有时候会惊醒嚎啕大哭。阿婆那双皱巴巴暖呼呼的手会摩挲她滚烫的脸,轻轻拍拍她的胸口, “不怕!不怕!妞妞,只是一个梦!阿婆在……阿婆在……” 阿婆把她从小拉扯大,为她做可口的饭菜,给她添置开学的书包和新衣,煤油灯下陪她写作业,夜里拍着她哄着入睡……阿婆说,她是上天送来特别的礼物,是她的小火炉,天冷时把被窝烘得暖暖的,还是家务小能手,样样可以帮她,阿婆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姜欣然没有见过阿婆做梦笑的样子,她倒是有好些回看见阿婆偷偷抹眼泪。姜欣然知道阿婆又在思念英年早逝的儿子了,她见过阿婆端详夹在书页里跟儿子合影的唯一一张照片,照片里阿婆慈祥地笑着坐在椅子上,她英气俊郎的儿子站在身边。阿婆曾眼中泛着泪花,跟姜欣然讲述过这位叔叔的故事。那年发生了百年一遇的特大山洪,狂风暴雨肆意怒吼着,山上的沙石随着山洪翻滚,天崩地裂一般,在半夜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如猛兽般的洪水一路冲毁了堤坝,冲倒了许多泥筑的民房和树木,眼看三四个小时之内村庄就被洪涝吞没,到处是惊慌失措的逃命和哭喊。叔叔把阿婆移到安全的高处,和村庄的年轻人一起奋不顾身再次跳入汹涌的洪水中抢救。他们赶在房屋倒塌之前,将最后两户的五口人员全部安全转移了出来,洪水拖拽着他们的身体,在黑夜中裹挟着吞噬着一切,叔叔抓住的树木被连根拔起,在精疲力竭的时候,被瞬间冲得不见踪影。英雄叔叔将自己永远留在那片炙热的山河里,定格在了他的十八岁,而阿婆失去了最爱的孩子。姜欣然不知如何安慰阿婆,阿婆流泪的时候,她也会跟着难过,她会默默拿来毛巾为阿婆拭眼泪。

02

姜欣然才懂事的时候,在邻居家长里短的谈论中,自己的身世早就飘进她竖起的小耳朵,刻在了脑海里。那是一个寒风凛冽黑漆漆的夜晚,上完晚自习,六年级的一男两女少年们结伴打着电筒回家,经过芭蕉林路口,听见摇晃的树影刮出哗啦啦的声响。电筒一下子照到路边放着的一个纸箱,他们吓得啊啊惊叫,推拉着惊慌地疯跑起来。他们跑远定下魂来,又面面相觑,开始好奇箱子里是什么。农村的娃本色是大胆的,他们回头又慢慢靠近纸箱,小猫一样的微弱的啼哭声传出来。打开纸箱,发现里面裹着一个弃婴,巴掌大的婴儿脸露出来,眯着眼睛无力地哼唧着,嘴唇上泛着干沫,看起来十分干渴。少年们惶恐着着想:得搬回去啊,这么弱小的生命,独自被遗弃在黑灯瞎火的野外,寒风鬼哭狼嚎地咆哮,如何忍心一走了之?这可是一个人啊!但抱去哪里?谁家养?抱回去家长会不会训?一连串的问题萦绕在少年的心头。总不能晚上让狼狗叼走吧!最后少年一合计,抱回去直奔独居孤寡的好阿婆家,兴许她有办法。阿婆点着油灯,蹒跚打开了被叩响的大门,她炯炯的眼睛看着少年不知所措的脸,她双手轻轻掀开纸箱,微明的亮光落在婴儿睡着的脸上,像照亮一块柔和的美玉,她一切都明白了。她颤抖的手指轻轻拂过婴儿的脸,这一抚摸牢牢地牵着阿婆的心。再后来阿婆到派出所登记领养了这个孩。姜欣然知道了自己就是那个遗落在荒野的孩子,被村里三个好心少年抱回去送到阿婆怀里的孩子。她懵懂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上天派来陪伴阿婆的。

那时,姜欣然也开始能意识到跟别人不一样。这差别最明显的在于邻家孩子是有爸妈喊,有爸妈管教的,而自己只有阿婆。见过小笼包骑上他父亲的肩头得意地冲她吐舌头;见过美琪坐在她父亲的自行车上有说有笑往街道飞去;傍晚时,常听到哪家的母亲声声唤着娃们回家吃饭,就像鸟妈妈唤着小鸟儿归巢,有时愠怒却也是爱的。再不济,那些顽童被爸妈提着耳朵,踉踉跄跄咿咿呀呀哭着回去的情形也是有的,比如隔壁家的陈溜子。再比如成天不学好,用石头往人家果树上投掷偷葡萄桂圆的大壮,被告到家里还会挨父亲的竹鞭子,鞭子高高抡起又狠狠落下,看得远远围观的孩子眉头紧皱、心口发紧,大壮疼得边哭边跳起来。即便这样,也是有恨铁不成钢爱的成分。姜欣然心中会产生隐隐的嫉妒和莫名的心痛。七岁那年,听闻村里阿香的一对双胞胎妹妹刚出生不久,因为还是女孩,一个被送走,另一个孱弱点的被沉到了一盆水里,姜欣然开始变得落落寡欢,不愿多说一句话。她知道自己算是幸运的,感激阿婆把自己收留养大,百般呵护,从来没有打骂过她,但要承认自己被父母遗弃在深夜的荒郊野外,假装心里毫无波澜是不可能的。她内心无比抵抗去猜测大人们的世界,大人们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生了孩子就不要了呢?常常路过芭蕉林的路口,她便油然生腾起一种狂风拍打万物的幻像,她听到了哭泣,分不清是风的哭声,还是自己心底的悲鸣。

姜欣然越来越多地坐在廊前看着对面的群山发呆,坠入不可名状的哀愁里。阿婆觉察她情绪的变化,会静静地坐过来抚摸她的头,陪着她一起坐着。她曾扑倒在阿婆的膝盖上,喃喃地道:“我永远也不要离开阿婆!”阿婆拍拍她后背,轻轻叹了口气,颤巍巍的手背拭去眼角的泪花, “妞妞,阿婆老了,不能陪你一辈子,你长大了要好好照顾自己。”“不是的!阿婆永远都在!” 姜欣然怒着小嘴抱紧阿婆的腿,不愿她这样说。在她心里,阿婆的命和自己的命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03

在学堂,似乎很少人留意一个沉默寡言、不惹事、也不闹腾的孩子。陈老师是第一个注意到姜欣然的老师。二年级新学期,新来的陈老师来到班级的第一天,在姜欣然的印象里就像一个彩色蝴蝶飘到讲台上。她披着一头闪亮的波浪卷发,像瀑布从头上流向腰间,温和灿烂的笑容在她白皙的脸上绽放光彩,她展开双臂,彩色条纹的蝙蝠衫看起来就像展翅的彩蝶一样漂亮,整个人荡漾着春天的蓬勃气息。姜欣然爱上了学习,确切地说,爱上了陈老师的语文课,老师的笑就像一束阳光照亮着她的心田。可吃力的是,那些关于数字的逻辑她常常理不清,她甚至不明白如何控制好笔,才能把字写得周正些,直到那次习作题目是写一篇自己爸爸或者妈妈,这个难题直接将她摁在了死穴上,根本没法写作业,又因为没有交作业,她第一次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桌上那盆蝴蝶兰吸引了她的目光,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被拎来问话的,痴痴盯着这盆花出神。粉紫色的花朵绽放着,像女孩跳舞时舞起的裙摆,花瓣上映出柔和的光,散发出沁人的幽香。姜欣然对这花种并不陌生,这盆花和阿婆养的两盆花开出的花瓣颜色不同,但毫无例外地,她觉得开的花既像翩翩起舞的蝴蝶,也像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喜欢这种花吗?” “嗯,喜欢蝴蝶兰。” 她抬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印在了老师平视她的眼眸里面,那是两汪明亮的湛蓝色清澈的湖水。“是老师考虑不周,老师才了解情况。你的习作也可以写其他家属的。”老师抬起手拍拍她的头,也有幽香从她的瀑布发丝散发出来。有种宽慰的暖流涌上心头,姜欣然感觉鼻子酸酸的,她低垂着眼,手指不停搓捏着衣角。“没关系,让老师来帮助你,你先回去。”老师轻轻握着她单薄的肩膀,想让她放松些。那天放学她直接要去家访,跟着姜欣然回了家。于是,在路上姜欣然悄悄给她取了新的名字:蝴蝶兰老师。

回到家门口,阿婆弓着腰在屋前的菜畦摘菜,一旁的花狗闻声奔过来,带着一阵风扑闪到姜欣然的身上。老师和阿婆单独聊了一会儿,又帮她复习了功课。姜欣然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坐在老师身旁写好了作业,每一笔一划写得很慢,似乎这样,时光就能拉长些。三个人围坐在餐桌吃晚饭,在灯光下,有金边闪耀在老师的发端,有好几次,姜欣然想伸手去摸一摸她的头发。吃过晚饭,老师披着暮色离开了,屋子里留下她淡淡的香味。

月亮爬上树梢,薄薄的月色洒进房间,有虫鸣轻轻地吟唱着。姜欣然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遐想。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会不会妈妈的味道就像老师那样的?可是,她是什么模样?余味早就消散在那个狂风呼啸的寒夜里了吧!哦……天上的月亮也没有爸爸妈妈,自己有阿婆,如今多了蝴蝶兰老师,她感到一些欣慰,慢慢睡着了,那夜没有做怪影的梦。

大半年里,蝴蝶兰老师成了姜欣然和阿婆最受欢迎的客人。阿婆还会将最拿手包的糯米粽让姜欣然带到学校给老师。在老师的帮助下,姜欣然逐渐变得开朗起来。姜欣然有种神奇的感觉,像心里装进了一个专属的音乐宝盒,上课时她认真听课,老师的声音就像月光宝盒转动时发出动听的音乐,能将阴霾一点一点敲碎,仿佛把她从黑暗中唤醒并拽出来。

04

令人唏嘘的是,蝴蝶兰老师从某一天起,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了,她哭着跑出了校门的身影,成为了姜欣然堵在心口的一桩放不下的心事。还记得那天下午,教室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干净的操场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绿树如盖矗立在操场周边,原本平和协调的氛围里,偏偏出现了令人诧异万分的事情。一名年长的妇人手里抓着一根扁担,嘴里骂骂咧咧,大步穿过操场,一幅提着长剑要找人决斗的模样。妇人气势汹汹闪进了老师办公室,引起一阵骚乱,不久看到蝴蝶兰老师捂着嘴巴哭着跑出来,消失在校门外。姜欣然在教室朝外看见这情形,头脑嗡嗡地响,心中鼓起了气焰,有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一下课,她像箭一般飞到办公室的窗边,趴在那听其他老师的议论。她抓到了关键的信息:那妇人是老师的母亲,希望她嫁给县长的儿子,而此时她已经喜欢上学校里一名男老师,老师母亲断然不同意,以最粗鲁蛮横的方式来到学校里闹腾。

此后每天一到学校,姜欣然会跑向教师办公室寻找老师的身影,可只有那盆蝴蝶兰还在她的桌面。姜欣然起初的一点点期望又落空,她像一支打蔫的树苗,无精打采地挪回到自己的座位,心里想着:老师真的不回来了吗?

学校安排了临时的老师代课。课间依然像炸开锅那样喧闹,学生们四散开来追逐玩闹,而吵闹却让姜欣然的烦闷增加。姜欣然将自己静静地埋在位置上,托着腮帮,怔怔地望着窗外,她常常会想起蝴蝶兰老师的笑容,那个像阳光一样照进她生命里的老师,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呢?她哭着冲出校门的身影,像一片忧伤的阴云挥之不去。

05

姜欣然逐渐认识到这个世界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残缺,了解到生活有时会呈现分崩离析的残忍模样。阿婆那么好,命运却要将她唯一的儿子夺走,留下伤心的她思念流泪;婴儿们如此弱小,却要被至亲抛弃甚至剥夺活着的权利;老师那样好,也要被野蛮夺走选择的自由……小小的自己一时无法排解这些发现,阿婆也不能给她解答这些困惑,何况她不想将这些说不清楚的烦恼通通倾倒给阿婆。放学后,她时常爬上村边的榕树杆,坐在那里眺望一会儿变幻莫测的晚霞,她迷上这样广阔的视野,阔景容纳了她心里丝丝缕缕的哀愁,大地的宽广慰藉着她与日俱增的烦恼。随着山头的日落西沉,暮色渐浓,世界逐渐归于安静,她内心也会平静一些,她趁着天黑之前跑回家去找阿婆。

这天在家门口,姜欣然看到了蝴蝶兰老师正在跟阿婆说话。姜欣然眼睛发亮,立刻上前去打招呼,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她注意到老师消瘦了一些,仍然给她灿烂的微笑。老师蹲下来握着她的双手,郑重其事地请她帮忙收养两盆蝴蝶兰。老师告诉她,作为和父母谈判的结果,她打算去读研究生,这样可以不用接受婚姻的安排,为自己争取一个有自主权的未来。姜欣然松了一口气,她犹豫着想说点什么,这意味着老师不能再教她,但她又似乎明白那样是更好的安排。老师叮嘱她,要好好照顾阿婆,照顾好自己,每天勇敢开心地生活,做不了她的老师可以做朋友,还可以写信交流。

“等下次回来,让我看看能不能见到下一轮开着笑脸的蝴蝶兰。”老师微笑着,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姜欣然看看阿婆期盼的眼神,又看看老师真切的目光,她感到有一把锁将心门慢慢打开了。那些隐蔽的成长的痛,那些不能言说的灰暗,那些无法躲藏的忧郁,暴晒在这些灼灼燃烧的目光下,渐渐飘散开来,有一种力量涌遍全身。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她听见不知何时有泪从自己眼眶中滑落,重重地砸向地面……

第一次收到老师信件的时候,姜欣然展开信,她念给阿婆听有这么一段话:

命运如此,有时会很无奈,我们可以安之若命,也可以寻求突破和改变,但首先要足够勇敢,像能开出笑脸的蝴蝶兰去面对每一天。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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