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控制励志

上班族可以设想，如果所有同事都按照《人性的弱点》等励志书籍所教导的方式说话和处世，那将是如何恐怖的情景！然而这正是正向(或积极)思考想要做到的效果。它不单要求所有员工和销售员在面对困难、挫折的时候，也笑容满面，只说正面的话；更要求他们从里外摒除一切负面事物，如此将无异于洗脑，也将导致社会歧视、逼迫那些不够积极、乐观的人，或者少数敢于正视现实的人。许多励志书籍更要求人们，即使心里正面不起来，也要装作很乐观、很快乐的样子，此等要求无疑令人“精神分裂”，可是当代社会往往充斥着许多类似的教导。

艾伦瑞克在《失控的正向思考》里讨论的正是这些问题。艾伦瑞克这位传奇的左翼知识分子，本来研究细胞生物学，后来却关注低下阶层的生活，她深入低下阶层，写成《我在底层的生活》一书，她以《M型社会白领的新试炼》，探讨美国中产白领在减薪、裁员潮中的处境。《失控的正向思考》与《M型社会白领的新试炼》也有一点关系，这部近著也探讨金融及债务危机下中产白领处境与正向思考的关系。不过《失控的正向思考》并非一开始讨论就业问题、职场结构，或者正向思考本身，它以作者患乳癌的一段经历开始，虽然讨论了美国乳癌战士思潮及表现在粉红丝带衣服和精品的文化特征，但这场经历的个人性质着实令读者大惑不解，然而却比客观描述社会问题更令人印象深刻。

正因为正向思考的源头与治疗有关，而正向思考最初所针对的加尔文新教思想亦与美国立国初期大量神经衰弱病例有关，加尔文新教思想认为上帝是一个残暴无情的神，人单凭信仰亦无法得到救赎，受这种预定论影响下，十八九世纪的清教徒和长老会信徒终日郁闷地生活，而早期新英格兰人民大多是这些信徒。作者忆述深受长老会影响的母亲，怎样严厉告诫她不可做甚么。在这么严厉的宗教氛围下，即使正常人也会神经衰弱。当时就有一位名为爱狄的女子，她深受新派医师昆比的新思想疗法影响，后来倡导基督教科学运动。其实这种强调思想、精神无所不能的“新思想”思潮并不限于爱狄的主张，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就深受影响，因此他在《宗教经验种种》里将宗教视为超越性的精神经验。如果再往上溯，他们的思想其实都有超验论哲学家爱默生的影子。

正向思考起初的确针对神经衰弱者，艾伦瑞克告诉读者，许多患者其实并没患病，而许多患病者其实需要的不是对康复的盲目信心，而是休息，可是爱狄告诉人们，精神可以治疗疾病；有趣的是，主张运动健体的老罗斯福总统，甚至家政学的倡导者，其实与爱狄都有共通之处。这些新思想后来掺杂了不少神秘主义思想，比如斯威登堡和印度秘教。到了二十世纪的二三十年代，随着大企业时代和经济大萧条阴霾出现，新思想运动者配合资本主义经济，变成激励大师、成功学家、人生教练等身份，其先驱者包括拿破仑·希尔、《积极思考的力量的作者皮尔(N orm anV incent Peale)以及揭露人性弱点的卡内基等人。激励书籍甚至挪用科学理论，例如《秘密》作者朗达·比恩(R hondaByrne)就引用了量子物理学。本书作者说，量子物理学即使在学术领域也是受争议的理论，如果励志书籍借量子物理或人体电波解释正能量之类的事物，就无异于“伪科学”，偏偏越无科学基础的论述，就越被重复讲授，也就越为人所接受。

美国看上去是一个无处不洋溢着单纯和欢乐的国度，然而，我们应该知道，天下没有无忧的乐土，一切欢笑背后都有深刻的社会经济背景，包括资本主义制度对人的要求，还有它借以替代宗教的意识形态。从意识史来看，正向思考仅只挑战了加尔文教思想关于人类能力局限的部分，它没有反对后者要求人们努力工作、不偷懒的主张。这两种思想对资本主义发展相辅相成，而正向思考比加尔文教更胜一筹之处在于：它通过无限肯定人的思想能力，悄悄地替企业主管要求员工为工作付出一切。九十年代正是这类思想迅速扩展的年代，也是克林顿任内的经济繁荣年代，然而经济繁荣并没有让大部份白领阶级受惠，因为企业开始将职位裁切成兼职、临时工，薪水一直下降，而且越来越多人被裁员。公司“瘦身”、“裁员”后，又安排激励大师向余下的员工灌输正向思考，这种现象到了金融危机后不单没有消失，还日益白热化，所有服务业管理层均要求员工要表现出乐观态度。至此，正向思考暴露出为企业压迫员工的真正面目，而不再是一种解放人心的思想。

这种发展早已超越了爱狄和昆比的精神治疗主张，但爱狄的主张本来是要释放人的思想，而正向思考借着“必须正向”的道德命令重新建造出人的思想牢狱，甚至比新教精神还要牢固。它要求人们只想正面的事情，压抑负面情绪和对现实的顾虑，正向思考与企业管理完美地配合，人的一切思想和价值都被磨平，就像马尔库萨在《单向度的人》所批判的现代社会现象，然而仍有许多人赞美积极思想，反对、排斥质疑它的少数人。

如果我们走进书店，就会发觉励志书籍琳琅满目，而像艾伦瑞克这样批判励志文化的书籍，似乎就只有这几种，《失控的正向思考》之所以成为我们的必读书籍，就因为它为陶醉于成功、正向的我们祛魅。正向思考一味驱使我们追逐成功，强迫我们事事积极，却枉顾现实景况，美国员工面对的现实是：即使他们如何努力工作，公司也可以随便以歧视以外的理由辞退员工，正向思考并没有让他们赚更多钱，或者活得更快乐；但当他们面对职场、就业及生活中的各种厄困，正向思考便会命令他们不可抱消极、负面的心态。正向思考其实已经变成了资本主义最理想的洗脑方式。

正向思考在学术上的影响集中于正向心理学的出现，作者也在书中讨论正向心理学家塞利格曼的成功公式(H =S+C =V，H =成功，S=正向天性，C =环境因素，V=个人努力)。要解释这样的公式并不困难，我们更应该追问，为何人们对于没有科学根据却装作科学的理论，反而趋之若鹜？在塞利格曼的公式里，C的影响并不显著，对没有乐天禀性的人来说，似乎只有个人努力才能达致成功。这看来没悬念，但没看清楚现实，而人的成就往往出乎意料之外，它更可能是一种际遇。

然而正向思考最大的危害并非在于扭曲信仰或科学，而在于它令许多重视现实的人沉默，也排斥持负面思想的人。作者无意贬抑正向思考，但反问读者，这种排斥异见的思维与极权社会的思想钳制有什么分别？发动反恐战的布什总统就是一个习惯正向思考的人：他不许包括国务卿赖斯在内的幕僚提出不乐观的意见，结果，大家有目共睹。作者在最后一章将正向思考与极权社会的乐观主义原则相对比，其实两者也是同一逻辑下的两种结果，只是美国将意识形态管控权交给市场去做。然而处於强大的正向思考文化下，作者还是肯定正向思考的作用，而且没有强调，正向思考扼杀了思想上的自由，这种思想牢笼比起专制社会的禁止异议声音还要恐怖，它也令人的内在禀性变成正面/负面价值，最终磨灭人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