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鲛人归
一
一年多前,也就是2019年5月份,看了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王道乾先生译的。之后,就一直想看看那条冲向太平洋的湄公河是怎么席卷一切的。我知道有一部法国同名电影,杜拉斯本人也参与了编剧。看完电影,对越南风光意犹未尽,又去搜在越南取景的其他片子,找到《英雄本色3》。我想慢慢来,先看看第一部。
就这样,看了《英雄本色》。
张国荣。这个名字我知道的,名气很大的香港艺人,非典的时候离开的,真是惋惜。他年轻的时候原来长这样,清新得像雨后新叶,笑起来像孩子,发起脾气也是,真是惋惜。我最喜欢狄龙先生的表演,非常自然。又过了两天,寻思主题曲实在好,谁唱的?再来听听。张国荣。啊?他原来唱歌这么好的。我来了解了解他。我是这样找到张先生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张先生唱歌。
当天晚上,听着《当年情》满脸泪痕入睡。怎么都睡不踏实,梦中一台巨大的留声机独置于深宵旷野,歌声震得大地都在微微发颤。临近清晨时分,惊见张先生头发蓬乱,一身缁衣缁裤仰面卧于我床底下,皮肉瘫软,显然经过剧烈震荡。梦中的我惊怕万分,边摇头喊“不”,边频频后退。惊醒后,从床上滑下来,跌坐到地板上,心惊肉跳,定定神,忍不住向床底下探看,空空如也。当即痛哭:张先生到我的梦里来,一定是想让我走近他身畔,而我却辜负了他。梦中的我实在无法自主。那一刻,我决定去彻底了解他。
天哪,他有这么多传世之作。他是这样一个人。我惊痛惊恨,泪流不止。
我十三岁的儿子拿张先生打趣我,他“张国荣”,“张国荣”不绝于口。我听得刺耳刺心,屡屡告诫:对长辈不可以直呼其名,要称“先生”。是的,对这样一个人是不可以直呼其名的。
一年后,也就是2020年5月,我决定写一点文字祭奠他。我要告诉他,他是演艺界的曹雪芹。不过,曹雪芹是隐匿在《红楼梦》后面的,看不见,摸不着,是典型的创作者,他是扑面而来的,他以声色光影为载体,留下诸多堪称珍品的艺术品,而这声色光影又何以依傍?他的肉身,他的灵魂。他是创作者,也是作品本身。他是曹雪芹,也是《红楼梦》。
给张先生的东西不能太随意。我洋洋洒洒,从张先生的《客途秋恨》写到缪莲仙的《文章游戏》,从《文章游戏》写到《围城》。再折回来写《泛湖偶记》,由“香卿”二字到《浮生六记》,从《浮生六记》到《艽野尘梦》。接近五千字时,终于到了《情人》。然后,我开始回忆与“张国荣”这个名字有过的交集。
想起来了。我其实听过张先生的歌,在我十岁那年的夏天,是听表哥唱的。这个哥哥是我姑妈的小儿子,比我大七八岁,姑妈嫁到邻县,有点远,少说二十里地,来往不便,所以小时候对哥哥没有什么印象。
那天,我在家门口玩耍,只见一个异常洒脱的年轻人沿着土路走过来。他一径走到我家门前的空场地,喊我爸妈,“小舅”、“小舅母”,几年不见,少年已成青年,爸妈很惊喜。我站在陌生的表哥前面,不住打量:哥哥穿着好时髦的“老板衫”(也就是T恤,老家人这么叫。当时还是“的确良”的天下);腰间还系着根细细的皮带;头发根根往后梳,油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要跌骨折……
正当我看得兴起,忽见表哥左手叉腰,右臂在身前甩动,唱起:“三克思、三克思---”,脚还打起拍子。我受了惊扰,有点气恼:这种是花人家小姑娘的举动,哥哥在耍帅。嘴巴也撅起来了。表哥也定格了,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小楼,你咯晓得张国荣?我低头小声说:我不晓得。
想起来了。刚刚工作那年,也就是2003年10月份左右,单位的男同事推荐我看《异度空间》,他说“这是张国荣最后一部电影”,并且帮我下载好。我晚上一个人在办公室,一边看,一边扭头四顾,声音都不敢放出来。第二天,他问我怎么样,我说我做了一个晚上的噩梦。他笑,说,你有没有觉得张国荣很帅?我实话实说:一点都没有觉得。中年男人,大家不是都长这样的吗?他摇摇头,不是的。他又说:你去听听他的歌。我说,我不要,我这辈子听听王菲就够了。他愣了下,说,王菲很好,你也去听听他的。我笑说,我已经有心理阴影了,我不要听。
想起来了。原来我曾经看过《阿飞正传》。那是2000年初,跟好友在阶梯教室,选修课上。电影描述的是六十年代的香港,我俩见里面的亲热镜头,不禁面面相觑:六十年代的香港也太开放了。看完电影,手牵手走在林荫道上,夜晚,校园很静。好友幽幽说:小楼,你有没有觉得,这样的男生其实也挺吸引人的?我一听,连连摇头:阿飞就是小流氓,我才不喜欢小流氓呢。好友大笑。他在里面三十岁左右,我据此推算出张国荣已七十岁。
想起来了。2003年初,正值非典,人心惶惶。4月2日下午,好友出去一趟,回到寝室神情凝重,她说:小楼,张国荣跳楼自杀了。他们说他得了艾滋病。我呆了:得艾滋病就得艾滋病,他已经七十岁了,为什么还要跳楼啊?好友吃惊:小楼,你不知道张国荣啊?我呆呆摇头。她没再多问,只讷讷说:我怎么觉得世界末日要来了。
想起来了…….
二
我想了整整两个月,好似在捡拾散落四处的珍珠,捡了一颗,以为已是最后一颗,可是纵深处依然幽光闪烁,就这样,越走越远,越走越深。慢慢地,我一早去买菜,却在菜摊肉案前徘徊到正午也买不来一片菜叶。我不停地想,不停地想,好像一部尘封已久的破损录像带在脑中放映,画面杂乱跳跃。渐渐地,有意想不到的片段零星蹦跳出来,电光石火般。我已近疯癫:张国荣?张国荣!
终于,他从记忆的深海里浮出水面:
宝宝,你知道张国荣吗?张国荣什么都好,就是同性恋不好。
那天,我们从百合花饭店出来之后,他去问,刚刚走出去的女孩子是谁。他们说是我们人事部夏经理的表妹,到杭州来读书的。他找到我说他想认识你。我说我们内地的女孩子是很保守的,不是想认识就能认识的。
他说他不想做什么,就是想认识一下。
我说我表妹才二十岁,她还要读书,要么你等她毕业了再说。
他说他可以给我钱。
我说我们虽然是穷人家,但是不卖女儿。
他说“我要带她去香港”,我说这个我不能做主的,去香港要经过她父母同意的。
想起来了。是1999年的初秋,10月份。是在一辆绿色的出租车上,表姐坐在我身侧,是她在说话。车子开在北山路上,我望向窗外,西湖边梧桐林立,浓荫中微泛秋意。
最后,表姐问我:宝宝,你要去香港吗?
我一惊,怎么没头没脑就要去香港。我摇摇头:我去香港能做什么呀?我不要去。
表姐说:我知道你不要去的。宝宝,我们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还是踏踏实实的好。女孩子年轻的时候都有故事。哪天我把我的故事也讲给你听听。
“张国荣”,这个名字我听说过,香港歌星,但完全不了解,很陌生。杭州也很陌生,开学才一个月,校门几乎都没出过。眼前的表姐也很陌生。表姐早早来杭州,我一直在老家。我们年龄相差十岁。我爷爷和表姐奶奶是亲兄妹,我们同一个太爷爷太奶奶。
很快,第一个学期结束了,学校放寒假了,我回老家过年,那是1999年与2000年交接的春节。 年初三、初四样子,表姐也带着表姐夫回来了。这可能是他们结婚多年以来表姐夫第一次来我们老家。
晚上,表姐的一个叔叔家办事,我们都去了。我们是一个村的,我从小四处玩,个个人都认识。可那晚与我同坐一条长凳的老太太,我从未见过。她已经很老很老了,比我80多岁的奶奶还要老得多。疏疏的白头发在脑后梳成个发髻,很瘦很精神,大冬天穿着件老布白褂,坐在我的左手侧。她说话很慢很慢。她用家乡话问我:宝宝,你来道杭州?(宝宝,你在杭州?)我说:是啊。她又问:和小琴来一道?(和小琴在一起?)小琴是表姐的小名,她全名夏冬琴。我点头说:是啊。她又说:小琴老公叫嗲?来哪里做嗲?(小琴老公叫什么?在哪里做什么?)我说:叫王初阳,在东方通信上班。她说:哪里?我说:东方通信。她侧着耳朵,还是问:哪里?我大不耐烦,脱口而出:Eastcom。说完,无地自容,我竟对一个乡下老太太说英文。离奇的是,她听懂了似的,笑着连连点头。一个很老很老的乡下老太太,听不懂中文,竟听得懂英文?整个晚上,她一直独自坐在客堂间的东南角,她的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一直看着我笑。
屋子里人来人往。我跟夏家大哥(这位哥哥跟我爸爸年龄一样大,我奶奶四十岁才生我爸爸)说白头老太太的外貌衣着,想问问大哥这位老太太是什么人。大哥听后,眼睛都瞪大了,他说:咯个是太奶奶呀。你枉康怎看到太奶奶咯啦!(这个是太奶奶呀,你怎么会看见太奶奶的啦!)
有人私语,说小琴有香港歌星的路子,说小琴要带小楼去香港。有人问:哪个香港歌星的路子?有人答:说是张国荣不张国荣。
我们这穷乡僻壤,个别时髦人士可能对张先生略知一二,大多数乡人是无知无觉。“香港”,“张国荣”这两个新词用我们当地方言讲出来很是佶屈聱牙。
晚饭后,一群人起哄要我唱个歌给大家听听。他们围着我,非要让唱,说我马上要当歌星了。我爸妈也在旁边说:唱一个就唱一个。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张先生,您知道我唱的是什么吗?---《世上只有妈妈好》。一开口,就引来哄堂大笑。
晚上回到家,我跟爸爸说白头老太,爸爸也惊,说:咯个真个是神奇个事体咧。太奶奶一定会保佑你咯。
过天,爸妈说要请请表姐表姐夫,托他们在杭州照顾我。他们来了,我记得还拎了超市礼盒作为带礼。傍晚时分,大家站在门口闲话。有夏家大哥,有高家伯伯哥哥们,有王家伯伯(我的一位夏家姑妈嫁到王家,就住在我家西面),人不少。大家陪着远道而来的表姐夫。我家门前是一条河,对岸是一大块麦苗地,麦子还没有拔节,绒绒的绿。那天天气很好,晚霞绚烂,落日熔金。表姐夫说:这真是块风水宝地。伯伯哥哥们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大家感慨不已。
表姐喊我父母说要商量事情,他们走进客堂间,我跟在旁边。表姐开口说:有人要让我带小楼去香港,让我问问你们同意不同意。你们商量一下。表姐说完就走出去了,留下我爸妈面面相觑。
爸爸又气又笑又恼,说:什么人也不晓得!香港是什么地方也不晓得!这样就想带走我女儿,世上哪有这么轻巧的事情。不去!妈妈沉吟了一下,说:那就不去。
表姐得到“不去”的回复后,转悠着在屋前水泥场地边打电话。我听见她用普通话说:她父母不同意让我带她去香港。
张先生,电话那头是您吗?
2000年的初夏,是几月份呢?5月?6月?表姐到学校门口来找我。她说:宝宝,张国荣请我们去香港看看,我想你要读书,就没有带你去。香港又小又破,物价又高,我们天天在宾馆里吃方便面。香港不好,还是杭州好。接着,表姐又说:他说,你至少要告诉我她是哪个学校的。我告诉他,你是杭州商学院的新生。让他自己来找好了。就看他找不找得到!表姐说完就走了。我漫不经心,听过算过。我压根就不会唱歌啊。让我去当歌星不是笑话吗?
2000年9月底10月初,表姐又找我,开口就说:宝宝,张国荣上个礼拜来杭州开演唱会,给我们留了票,我想你肯定不要去看的,就送人了。我“啊”了一声。我想表姐实在太自作主张了,问也不问我一声。人家请我去看演唱会,是人家的心意。我怎么不去看呢。大概表姐自己想拿去做人。可是演唱会过了,已经无法挽回了。我问:好看吗?表姐垂下眼,撇嘴摇摇头,说:不好看。
2003年4月,我有事去表姐家,她来开门,她当时已担了八个月的身孕。进门她坐到沙发上,我还站着,她说:小楼,张国荣死了,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很阴郁,也没有叫我“宝宝”,我有点怕,点点头:我知道的,我听说了。她看向我:你不难过吗?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问我,我低声说:我觉得很惋惜。她说:他们说他是找不到你才跳楼的。我大惊:啊,他到底找我什么事?她紧紧地看着我:你不知道张国荣是谁吗?我说:我不知道啊。她不可思议地追问: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我木然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想起来了。2004年初,过完年,爸爸带我去看姑妈,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表哥,表嫂是河北人,他一直在河北。表哥独自坐在桌旁,静默无语。姑妈和爸爸走开了。他忽然开口:小楼,听说张国荣要带你去香港?我点点头。表哥大概是听堂哥他们说了。他又问:你为什么不去呢?我有点无措,觉得自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小声说:我不知道他带我去做什么。他看向我:你咯晓得张国荣是什么人?我低头轻声说:我不晓得。他低声缓缓说:你怎么不去了解了解他呢?声音里满是灰烬。
三
张先生,请宽恕我的后知后觉。当年我真的不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您终于找到我了。
前两周(这个时间点其实不确定,近几个月来,时间已了无意义),我在路边台阶下看见一只小小的雀,已经故去多时,蜷缩干瘪。我一见它就泪流不止,把它带回来,埋在我楼前的花坛里,背靠着一块大石头,旁边有棵松树。埋葬处插了朵松枝为记。万物皆有灵,我祈愿它可以安息。
每天进进出出,路过就弯进去看看它。空了就在它面前站一会。
昨天有事去临安,早出晚归,一整天都没有去看它。今天早上,去丢垃圾,垃圾桶里惊现一只雀,体型较大,仰面朝天。我心惊泪流,捡起来想把它安葬到小雀一处。走到大石头下,土穴空空,小雀不知去向,乱砖横陈,那朵松枝撇在一边。我涕泗横流,悲不可当,痛不可抑。我知道,是您,您不肯入土。
二十年前您翻江倒海找我,我还没有给您任何回应。我此时此刻答复您:当年我是杭州商学院金融系99级的学生,我在三班,简称“金融993”。我老家在江苏南通启东,我家靠海,小时候站在屋顶上就能看见海。我皮肤黑黑的,海风吹的。我叫高小楼。
张先生,想起这些之后,我的魂魄像端午节误喝雄黄酒的白娘子一样翻滚腾挪,苦楚煎熬。您到底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找我?
冥冥中,我听见您在问我,爱不爱你?
我的回答是:爱。当然爱。
您又问,是什么样的爱?
想起这些之前,我对您,是一介凡人对世间大美的惊叹、痛惋、痴爱。我对您熟悉莫名。我觉得,您也许是我前世的哥哥,亲人。我时常哭个死去活来,这是我的“荣初症”。
想起之后,我不知如何表述。年逾四十,我才明白,这个“中年男人”对于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什么样的爱都有,您懂。即便当年年轻,我也会万死不辞,您也懂。除了爱,我对您更有无限歉意。我知道您不怪我。我听见您在轻叹:你怎么什么都懂啊。
我不会再来。也许有一天,我不知道多少年后,一百年,一千年,您在这个世上的痕迹也消失殆尽了,我那在天地间游荡的魂灵,蓦然想起了过往。那时,我也许会轻笑:是的,人间真美。
202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