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的代价是小胖子和“柴火棍儿”的娘找到家里不停地哭闹。
刚开始,父亲蹲在地上闷头抽着烟,任凭那俩儿娘们儿鼻子一把泪一把地表演着,那如公鸭般的嗓子吵得树上的知了鼓着腮帮子拼命地抗议,“知了——知了”个没完没了。
父亲猛地抽了几口,用手摁着烟头在地上转了转,起身抬手一甩,烟头便在划过一个弧度后闷声地落在了地上。他扭头从炕上抓起皮带抡了起来,“啪”声过后,皮带不偏不倚地落在蜷缩在角落里的娘的后背上。
“啊”的一声撕裂了静默许久的空气,娘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她起身一个跨步就到了小钰面前。她伸开双臂,弓着身子,如苇叶包裹粽子般将小钰包裹得严严实实。
又是“啪”地一声,小钰不知道是先听到的声音,还是先感觉到娘的身子抖动,但她没有听到娘的叫声,她抬眼看到了了娘的嘴唇上咬出了一排压印,渗着血。
她想伸手给娘抹去,娘皱皱眉头,抱着的胳膊更紧了,箍得小钰有些透不过起来。小钰只得把身子再收缩下,呼吸顺畅了许多。
“别打她了,以后多管管你家闺女儿,别学她疯娘!”公鸭嗓音平静了许多,之后就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娘的身子又哆嗦了一下,小钰看到了父亲抱住了娘,娘的胳膊松动了许多,小钰只能看到父亲的后背也在不停地抖动着,就像她平时趴在父亲怀里抽泣时后背的样子。
难道父亲哭了?再看看娘,平日里整齐光滑的头发凌乱地散着,几根细如黑丝线的头发,在白皙如纸张的脸上倔强地延伸到唇角儿。
“别怕,以后别找事了。咱惹不起躲得起。”父亲放开娘,摸摸小钰的头。
小钰的头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娘的怀里钻,声音还不及自己睡觉时萦绕在耳边的蚊子声,“我怕。”
娘一下子松开胳膊,眼睛闪着光,拍着手跺着脚,“打得好,打得好。”
父亲“咳咳”了两下,娘迅速地低下头。父亲一手抱着小钰,一手拉娘的手。
娘一下子甩开了父亲的手,眼睛盯着地面上的砖,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父亲把小钰放下,跪在娘的面前,抱住娘的腿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娘愣了一下,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小钰。
良久,父亲起身,试探着抱起娘。娘没有拒绝,任由父亲抱着放到了炕上,然后自己龇牙咧嘴地背部朝上趴了下来。
父亲拿出药膏在娘的后背上开始涂抹。也许是抹到了伤处,娘嘴里发出“咝——”的声音。父亲的手抖动了一下,低着头继续抹着,泪儿却滚落在娘的后背上并迅速地滩开呈圆形,如娘摊在铁鏖子上的圆饼。
父亲为什么会流泪呢?这是小钰很长一段时间想不明白的问题。
五岁那年,她相信娘是“傻子”,要不怎么叫“傻娥”呢?她相信父亲也是“傻子”,要不怎么打了娘还哭呢?她也确信了自己是“傻女”,因为娘和父亲都是“傻子”!
那件事情过后,只要父亲出门或去煤矿上班,院门上都会落一把锁。唯一的钥匙,任由拴在父亲裤袢儿上的一根白鞋带牵着,自己则如新媳妇般地躲在裤子的口袋里。
院门里面是娘和小钰的世界——孤独清冷但安全;而院门外面似乎是另一个世界——没有娘和小钰的呼吸,但又充满渴望和诱惑的世界。
终究,小钰和娘在父亲不在的日子,没有迈出院落的门。因为那皮带的“啪啪”声,娘的“咝咝”声,还有父亲的“呜呜”声,声声环绕在她的脑际,把她的脚步裹得严严实实,难以往前迈步。
日子就如同家里墙的白色和屋顶椽子的褐色,单调而灰暗。
但站在院落门前,拿着好吃的东西或者好玩的玩具,向外看却成了小钰的习惯。看过往行人,听话语声音,想他们的对话,尤其是过往的小孩儿,她更是看得入神,听得入耳。如果有哪个小朋友主动和她说几句话,哪怕是打个招呼,她都会把好吃的、好玩的递出来。
日子就这样在不咸不淡中过去了一年。
一天中午,父亲从外面回来,神秘地从身后拿出来一个铁铅笔盒和几个小本子,问她想不想去上学。小钰对父亲手里的东西并不很感兴趣,但想到上学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自由出入院落门,表现出来的就很激动了,“我愿意上学。”
父亲走到娘身边嘀咕了一阵儿,她竟然听到娘“咯咯”地笑出了声。午觉醒来,她发现娘拿着书包对着她傻笑。书包是用几种颜色的小碎花布拼成的,是她见到过得最漂亮的书包。
她腾地坐了起来,一把夺过书包,把铅笔盒和小本子横着放了进去,背到肩上,跑到小圆镜子前,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照了一遍。娘又过来给她梳了两个小高辫儿,用给她做衣服的花布裁成布条系成蝴蝶结儿,上下打量一番,嘴里直说;“小钰长得真好看!”
她想到了一年前,正是因为她相信娘这句话,才成为了“傻女”。她猛地扯下蝴蝶结,梳好的高辫儿也如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蝴蝶结散落成布条儿掉到了地上,大吼着,“我就是傻女!”
娘愣在了那里,继而又卖力地对她笑着,“小钰长得真好看!”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站到了她面前。
“给你娘道歉!”父亲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几个字,震得得小钰的心如墙上那失修的钟摆在被自己用力拨弄一下便躁动不安地摆动着,始终找不到原来的位置。
小钰偷瞟过父亲那黑如锅底的脸,当眼睛瞟过母亲用手搅动衣角的那一刻,她的心回到了原处。她扬起头,迎着父亲的目光,愤愤地说:“我就是个傻女,要不你为什么把我们锁起来呢?”
父亲愣了一下,两只手攥成了拳头,又慢慢松开,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