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噩耗
她走的很突然,我毫无思想准备。
当我知道这个噩耗的时候,正在报馆伏案写一篇通讯,通讯内容是知鸟村的一位农妇被邻居的狗咬伤,没有得到相应的赔偿最后上访的一个民事调解事件,我在脑海里想象那条凶残的大狗咧着大嘴,滴着粘稠的狗唾液,露出洁白而参差的狗牙......我正在肚子里造句,手机铃声响了,通告我这一噩耗的是我的一个邻居,她准备去找我的妻借中午用的蔬菜,推开门,看到我的妻子倒在地上,一开始她以为是晕倒,想扶起来她灌点水,可她发现她的身体僵硬,手、胳膊和脸都是冰凉冰凉的。
此时的房间里有我、邻居、我的故去了的妻子、还有警察,因为我还没有到家就打了警察的电话。妻子的死太突然了,她昨天晚上临睡前给我抱怨了几句说最近几天肚子不舒服,老是做一些奇怪的梦。我们没有孩子,妻子一向很善良,身体前几年割掉阑尾之外就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这突然就死去的原因是什么呢,屋子外围了几个邻居,在交头议论,法医带着洁白的手套围着我妻子观察,他用很小的试管,那种试管很像医院里采血用的那么细,约成人小指一半那样粗细,采集液体。我一边和警察交谈,一面去观察法医在屋子里以及围绕我妻子的工作,他从厨房里榨汁机的剩余的一点的苹果汁里取了一星点的残液,他那只手之前掰着我妻子的眼皮用手电筒照着,并拿着一个非常袖珍的相机拍照,他们还检查我妻子的身体,怀疑是不是被施暴,警察询问我近两天来的经历,妻子有没有任何异常反应。
我自从接到这个消息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机器推进了外太空一样,空气变得稀薄,周围人讲话开始与我不在一个世界里,我的大脑处在缺氧的状态里,眼球尚可以灵活的转动捕捉到每一幕,像法医手里的那个迷你相机一样,去记录一切新的发现。
警察正在和我交涉,她要被带到医院去,不能停留你的家里了。“不能停留在家里”这几个字就像长着针一样的尖的头的虫子爬进了我的耳朵,我丧失了最后一点意志力,眼泪喷射而出,从鼻孔里留出透明浓稠的液体,我抓住法医的手,那只手刚触摸过我的妻子的身体,我对这只手有一点亲近感。
“可以不带她走吗!让我好好和她待一下!”我带着丈夫的尊严商量和哀求。
“我不希望你破坏她,我希望她最后是安详的、美丽的,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我用一个男人的最后的柔软的去请求。
“可是目前我们查不出具体的死因,从外在看她身体完好,并没有类似中毒的表现,身体上也没有发现被施暴施虐的迹象,这里有一些疑点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法医是一个年龄五十岁左右的男性,棕色肤色,脸上有很深的褶皱,尤其额头那里,说话的时候褶皱会此起彼伏。
“这种查不出任何死因的案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甚至现在我们没有任何线索。”法医摇摇头,对着旁边的警官说。
“如果三天之内查不出任何症状,也没有任何证据,我们就需要放人,建议家属安排后事。”警官回。
“你能不能再去回忆下,最近一些日子,你妻子表现有没有一些反常或奇怪的地方,你再仔细回忆一下。”警官追问我。我那时候低着头,意识说不上是麻木还是模糊,就像在外太空。
我和妻子的感情很好,妻子平时料理家务,性情温柔,她有心事的时候会对我讲,我安慰或者给她一个拥抱,或是像父亲抚摸孩子的头顶那样去抚摸她的头顶,她就会回归到安详的样子,依偎着我的胳膊,她就像我的一个影子。
法医在我沙哑的喉咙低吟里带走我的妻子。我咒骂法医,咒骂警官。我被几个人拦截并架起来,眼镜也掉下来,我看不出清楚。一个在地上移动的担架载着妻子从我们家的楼梯口推出来,然后被迅速的推进一辆白色的警车内。那个动作像极了罐头厂做完一件罐头,工人们完全心不在焉又极其熟练的推进到成品区一样。
我咒骂那些推车的穿着黑色褂子的人,让他们手轻一点:“不要让她不舒服。”
车门被锁上,我也分不清到底是警官还是法医,拍怕我的肩膀说:
“你随时可以联系我们,医院你可以随时过去,今天晚上我们前半夜会留人值守,你是可以过去的。”我的思绪已经跟不上这些僵硬的人。
“我要给她做一件最美丽的衣服,让她穿着走,亲自给她穿上。”我自言自语。我让表妹寻找全城里最华美的一件衣服,哪怕花掉我三个月的薪水我也毫不犹豫,我要妻子穿上最美的衣服,我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衣服,仿佛这是我与妻子告别的慰藉。妻子会像以往我回家带给她一件礼物或一束鲜花那样惊喜起来,我怕想象着妻子的笑颜,回放过去我每次回到家我们相拥相吻的记忆。
第二节:参魂礼
我们小镇有个礼仪,死去的人要接受活着的人的告别,叫参魂礼。那一天,小镇上来了几十个个人,围着医院的停尸房,那一天,我要亲手埋葬我的妻。上午举行完参魂礼后,我下午就送她过去了。大家排列成一个长队,一一参观浏览,参观之后每个人会发表几句告别词或者吊念词,很像西方教堂里的仪式。
那时候,妻子穿上我寻遍全城找到的一件衣服,当然我为此花掉了我大半的积蓄,而且我丧失理智一样的不惜要找到一件完美的袍子。
大部分是没有表情的。一位老人,约六十多岁,头上缠着头巾,佝偻着身体,她是妻子经常去的那家小卖部的妇人,平时妻子买的日用油盐酱和面类都是她亲手拿给她的。她走到妻子的面前,灰暗的眼神开始发出光芒,我大概能够猜出她眼睛里为什么发出奇异的光芒。
“她简直太美了,这件衣服衬托的她就像一个仙人一样。”老妪说,这句话让我有点欣慰。随后她围着妻子停留了下来,好像仔细端详什么一样,仿佛那里金光闪闪,她如沐浴在圣母玛利亚的散播的光芒下,脸上显出神采来,仿佛这个参魂礼就像她的一次洗礼,我看到她脸上的皱纹跳动起来,又老又衰的肤色底下血液在流动。只见她跪倒在地。我有点诧异她如此反应,因为参魂礼只是小镇流传下来的对死者的告别礼,是不需要下跪的。老妪埋头数秒,仿佛被什么附体了,径直走出医院的门。后面的跟踪的人有点目瞪口呆,几百年来流行的参魂礼并没有下跪这一说,也不需要下跪的。
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小女孩,眼神里有点怯,脚步慢移,她搓着小手,身边也没有大人,这个小孩曾经得到过妻子的救助。有一次她从孤儿院跑出来找不到回去的路,在我家的楼下的马路牙子上大哭起来,早市妻子买菜回家的路上看到她,询问她从来那里来,在百度上查到详细的地址和座机号码,联系孤儿院的人过来接她回去,后来小女孩还在一个大人的带领下,送来两篮苹果谢我的妻。
我看着她留出眼泪,她看到妻躺在那里,先是流泪,大哭,然后又开始咯咯的笑起来,笑声很大。“阿姨,你去那边会更好的,会遇到和你一样和善的人。而且你今天这么美,是我见过你最美的样子。我也多想和你在一起,去寻你啊。”小女孩子嘴里冒出奇怪的句子,让人毛骨悚然。她还用她的小手去抚摸了下妻子的脸和身上的那件衣服。我有点想阻拦她,参魂礼上从未出现与死者有肢体的接触和抚摸的先例。
后面的参者我希望不要让我再有意外和惊吓,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仿佛今天参魂礼不同于往常我们参加过的。这一场有点异常,我在想是什么样的一种异常。首先妻子的死不像一场意外,法医那里判定肯定不是谋杀,因为从未找到任何谋杀的蛛丝马迹。那是一种自然死亡吗,是灵魂想脱离这个躯体自由飞去了吗。
参礼者一个个从我和妻身边走过,记忆模糊在一排缓慢的步履中。我拉回妻子活着的时候讲给我的一个故事,那一次我们吃过晚饭,残羹仍在碗里,灯泡闪闪发光。
“我做过一个奇特的梦。”她说。
“梦哪有不奇特的。”我削着手里的青苹果漫不经心回她。
她不顾我回答,自顾自的说“我梦见我乘坐着飞船,去外太空,我好紧张、害怕,因为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而且我虽然没有去过那里,但是在梦里我仿佛能体验到置身外太空的惊悚,紧张感。”
我当时没有太理会她,觉得妻子的梦有点半科幻的场景,并未引起我任何多余的思考。后来妻子像往常一样起身去忙活去了。
“灵会自由脱落,即便躯体没有受伤。”临睡前,妻子对我的讲那句话,穿透我的记忆,我开始耳鸣,人的耳朵能承受的安全分贝是90分贝,那时候仿佛有100分贝的声音刺入我的耳朵,感受到阵阵灼烧。
“我要随你而去”一个男人的嘶吼的声音,把我从和妻子的对话拉回参魂礼的现场。
“请赐给我你那件衣服,让我和你一起遨游太空”这个男人已经有点疯癫了,旁边的人也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离奇反应:有人在唱歌,有在痴呆着念着类似经文里的句子,有的人伤心的大哭着,医院的房门内三十多个人精神极度的痉挛着,我无法解释更没有预测到这样的参魂礼。
场面看上去失控极了,而我仿佛变成了一个最正常最清晰的人,看着这些人围在妻子的周围癫痫着,疯狂着,到随后互相撕咬,抚摸着对方。我甩掉这些已经疯了的参者,我抬头眼神,望一眼妻子,妻子的衣上靠近左胸口的黑色珍珠发出一道光芒来,紫色的,混杂着一些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