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里的那个人

    他长眠在一片青山的怀抱里,那里松涛阵阵,远离车水马龙的熙攘,他兴许会喜欢。

    那时我还在上初中,我没能赶上他生前的最后一面。

    家里人说,他走的时候——2016年4月19日,没什么时间概念的我,忽然铭记了的日子。他身子臃肿,插了很多管子,像被腐败东西填满的破气球。肯定很痛苦。他没了心跳,不久竟又挣扎着回来,短暂停留片刻,方与世长辞。是心有不甘,还是放不下这世界呢,我再也无从知晓。

    再见他的时候,他阖着眼,静静地躺在棺木上,周围摆满了花圈。他上了妆,可脸色依旧有点苍白。亲朋好友轮流在他周围走一遭,为他哭泣、告别。我看着他被推入焚化炉,看着他的肉体在大火中湮灭,只留下一点点白骨和一堆骨灰;看着他被装进一个小黑盒里——那么大一个人,最后竟变得那么小;看着刻着他名字的碑文,注入了鲜红色……

    回忆漫无目的,一点一滴地飘来。

    听他说过很多遍,我与他在火车站重逢。当时我穿着大红棉袄,迈着小碎步,跌跌撞撞地奔向他和奶奶。他们伸出双臂迎接我,笑得合不拢嘴。

    生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他偶尔会笑着这样说。那时,我还不知道有重男轻女的偏见,只知道爷爷奶奶都对我很好。

    我想听爷爷讲故事!他笑着答应了。

    原来他的童年,跟我的完全不一样。小时候他在外面玩,看到一个弹壳,觉得稀奇就带回了家,没想到给家里带来了灾难。一群日本兵闯进家里,发现了子弹壳,就凶神恶煞地把太爷爷吊起来拷打,拿凳子角打得他额头血肉模糊,还问他是不是八路。但我太爷爷只是一个平凡的老中医,一问三不知,于是他被日本兵抓走了。家里没办法,只能抓了几只鸡去,好说歹说才让太爷爷活着回来。

    他很喜欢邓丽君。尤其喜欢北国之春,经常会哼唱。还喜欢蒋大为的牡丹之歌。

    他的爱好不是很多。平时也就看股票,看新闻。哦对了,八点半的海峡两岸节目是他最关心的,有时候他甚至会像小孩子一样和我奶奶拗,试图要回遥控器,看他心爱的海峡两岸。不过我一直是站在奶奶这边的,二对一,他无奈地败下阵来。

    “哎,该给我看了吧,你们两个。”过了一会儿他才摇着头,悠悠地夺回遥控器。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清楚他一直希望看到台湾回归祖国怀抱的那一天。而现在,家里那个每天八点半准时守在电视机前的人已经走了。“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脑海里莫名浮现这一句诗,有朝一日,我也想这样。

    对他的学习与工作经历,我其实了解得不多,甚至没有百度详细。只知道他是学桥梁的,研究钢结构、土木工程之类的,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获得过钢结构终身成就奖。而他只在行将就木之际,提了一嘴,说自己以前在中科院工作过,还参与过核潜艇研究……可惜我并没有继承他在理科方面的优势。数学学渣一枚。

    仔细想想,他有着知识分子的骄傲,身上有种书生气,还有一点深藏的脆弱。他在意从前那段寄人篱下的生活,跟我说,他以前住别人家里寄宿,看别的小孩吃核桃很羡慕,他只能偷偷捡剩下的核桃末尝个味儿。

    我不曾见过风华正茂的他,只透过那泛黄的黑白双人合照,瞧见一个白衬衫、黑眼镜的有文化的青年,顺带小小窥探了沉默、陌生的20世纪。

    我所熟识的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教授,有点秃顶,头发寥寥几根,但耄耋之年竟然依旧是黑发——我奶奶倒是一头银丝,不过头发比他多一些;他的嘴唇是暗淡的紫红,向上有短短的灰白胡子,摸着有点扎手;他脸上、手臂上生了许多皱纹,摸上去像粗糙的树皮,刻满了八十多年的风霜。

    七十岁的他,会吃力地蹬着自行车,载着我上幼儿园或回家。犹记得去往幼儿园的途中,有一个斜斜的陡坡,每次上这个陡坡,他都哼哧哼哧地费力地踩上去,他的背像虾一样佝偻着。

    八十岁的他,会一瘸一拐地跑很远,给奶奶和我买一袋热乎乎的甜板栗。他的腿瘸是因为骨折过,有次他一着急走得快了,“砰——”很响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老年人本就容易骨质疏松,再一摔,就把腿给摔骨折了。

    后来,他拄了一只拐杖,颤巍巍地下楼,又摔倒了,这次半天也爬不起来。经过这次教训,他大概意识到了健步如飞的日子离他远去,病痛会伴着他走完晚年。

    他不再经常下楼,被迫缩小了运动量;他穿长裤都有点艰难,需要人帮忙拉一下;他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流口水,吃饭嘴会漏饭粒,小时候的我有些嫌弃他的口水,尤其怕他的唾沫星子飞溅……再后来,他住了院,整天躺在病床上不动,肌肉萎缩,排泄也出了问题,只进不出,最后终于脱离了病痛的苦海。

    有一天,他被人骗了一千多块,被他儿子说了好一通,他面红耳赤地反驳“我的钱,我想怎么花都可以”,试图挽救一下岌岌可危的面子。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单纯,大概不会想到有电信诈骗这种事。

    骗子打电话来,故作玄虚:猜猜我是谁?

    他兴奋地问:你是我老同学某某某吗?

    骗子:没错,是我。是这样,我遇上麻烦了,我在北京旅游没了路费,老同学可以帮一帮我吗?

    他深信不疑,立刻去银行给骗子转了一千多……后来家人去公安局报案了,但也没能把钱要回来。

    他去世后,那个骗子又打来电话了。但骗子再也不会得逞了。

    不得不承认,对于他,我还有很多遗憾。我曾经想教他学拼音,这样他就可以用手机和电脑打字了,上网看新闻会方便很多。但他很难记下来。我不缺耐心,可他记性已经大不如前了,甚至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记忆有些紊乱。

    很多最近发生的事,等会打算做的事,他会突然想不起来,“诶,我要做什么来着”,一时呆滞;奇怪的是,很多他儿童时期发生的久远的事,他倒能清楚地回忆起来。我们笑着说他返老还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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