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里的樱桃(一)

一·猫

傍晚的微光行将弥散之际,我总是望向窗外。当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的时候,日暮的间歇成为我宝贵的消遣。我的目光总是努力穿过建筑的罅隙,寻觅一切角落里无孔不入的生命,那浸没在阴影中的墙壁上的青苔,隔壁旧公寓阳台上几株颜色泛黄的盆栽,浸润在余晖中的,那表面水泥剥落而裸露内部红砖的门前小路和门前台阶的缝隙里萌发出的葱绿色杂草,泛着让人无限遐想的金黄色光芒。每每到这个时候,我的猫就会沐浴着夕阳,乘着晚风,也许从哪片猫儿聚集的城市野地,或者哪座允许宠物进入的城市公园的草坪或不知名的小树林里归来,不管不顾地穿过绿化带的灌丛,潇洒地闯过车水马龙的马路,不紧不慢地走在路旁的人群脚边,脚步轻浅地踩着水泥地,拐进城市房屋的小巷,或是跃上路边不高的围墙,总之游荡于我家房子周围这一片区域,最后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巷子口,微翘着尾巴,有些惋惜而又忧伤地嗅着温暖的地板,不紧不慢地回到我们家门前。

每到这时,我就要去门前给它开门,否则一旦它等到不耐烦,就会毫不犹豫地来到我现在所在的窗前,不管不顾地跃进窗内,闯到我的写字桌上,在我的桌子上,白色的纸张上,已完成或未完成的稿子上,留下一串轻浅,好看,然而黄褐色或黑色的梅花形脚印。当它走进门中,或闯入窗内,而我顺势低下头去看它,它总是展示给我看它那有着流动的肌肉线条,密簇着黑白与橙黄相间的闪亮绒毛的美丽的脊背,以及永远不向我回头致意的高傲的背影。也就是在这时候,我才会猛然想起,原来我还养着这样一只猫。

我所以会忘记我的猫的存在,并不是因为我如此热爱我的写作工作,以至于忘乎所以,写作几乎占据我现实生活的全部,但也仅仅如此而已,它占有我精神世界中的一小一部分,我对它几乎谈不上热爱,而只是在我的全部个人思虑里它已经注定存在,如同我身上肆意生长流动的血肉或肿瘤,不请自来,存在并且成为我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就像黄昏时分的窗外,就像家的观念,就像渴望爱情,或是像饮食、睡眠、甜蜜或可怖的梦,像所有诸如此类早就已经理所当然的事。写作并不填补我的生命的空虚,它给我的感觉如同都市和人群给我的感觉一样,静谧而遥远,也就是说,它意味着单调、乏味和且无聊。猫与写作是相似的,我缺乏对它们的炽热痴迷的爱,它只是和我同居在一片屋檐下,我们彼此也许并不了解。

我忘记这只猫,仅只是由于这只猫和我之间特殊的关系。猫是我家中的成员,我也是我家中的成员。我是家中唯二的生灵之一,是家里唯一的人类,这是我独自一人所在的家,我是这个家的主人,家中的其它一切都是我的所有物,对于我这个存在而言,我有权主宰这个家和其中的一切存在,即主宰它们的全部生死存亡,主宰它们的一切。猫则是家中的另一个生灵,它是家的一部分,家属于我,猫属于家,猫无权主宰家里其它的存在,它只主宰它自己。仅就我的观念而言,便是如此;然而对于猫却未必,生活给我的实感则更非如此。我虽是家中的成员,是家的主人,家给我归属感,却也给予我隔阂感,我当然可以随意摆弄家中的一切物件,但我在家中的一举一动都似乎会破坏家原有的自然的状态。当我饮尽放在窗边的一杯被阳光温暖的水,望着空空如也的杯底;当我从一夜睡梦中醒来起床后,回首凌乱的床榻;当我洗漱后俯望洗手池中旋转流逝的水,或是看见几根落在池底头发;又或者我失手打碎一只杯子,在桌椅上无意留下划痕……这种种事件都会使我恍然间发觉,我和家是彼此独立的两个存在,我对家所做的一切是一种来自外部的干涉,我所做的一切都在破坏这所房子内部的和谐。而我的猫不一样,它和家是融为一体的,它顽皮地跳上我的床,把被褥弄凌乱,留下它的气味,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能飘落有它凌乱的毛发,可是它所制造的凌乱所呈现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我憎恶自己在被褥和衣服上留下的气味,可我的猫躺过的地方留下的味道不寻常的好闻,如同洗过后在太阳下晾晒干的被褥味道一样自然清新,仿佛被褥本来的味道一般。也许唯有我的猫有这样的魔力,它用爪子蛮横地划破棉沙发,扯出大团的棉花,我却会在习惯后觉得这带着伤痕的沙发才有令我心安的氛围。当它无疑中撞倒倒架子上的盆栽,泥土和陶瓷碎片飞溅满地,或是从屋外带进来一串连缀脚印,我却在恼怒之余,暗暗却为我自己不得不清除这自然产生的痕迹而惋惜。甚至它吃剩在盘子中的食物,都不像我餐桌上的残羹,而是某种值得留恋的情景。我的猫总给我这样一种感觉,仿佛它才是家的主导,它随心所欲地往返于家中家外,它自由地改变着家的内在状态,仿佛它才是家的原动力,家的真正核心,以生灵的形象作为家的代表,以它主宰自己的生命的自由去无拘束地改变家中的一切,而整个家又通过它的浪荡顽皮,实现家的状态的自然发展与延续,它就好像是家的心脏或是精灵,从内部操纵家的呼吸,而我却是一个外力介入的傲慢主人,自顾自地对我的家颐指气使,享用并蹂躏着家的一切美好。

猫就好像是家里再自然不过的一份子,就好像系在窗边的旧风铃,或是久不打开的柜子最深处的某个宝物,很多时候被忘记在角落,从来不在意,但无意中找到它时总会觉得心安,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我就总是这样忘记我的猫,然后时常惊喜地想起或遇见它,心里也许默默地感激它终究没有离开,尽管它总是满不在乎地离开家去到处游荡,但它却无时不刻不和这所房子,这家中的一切,一同心跳,一同呼吸,相伴度过每个朝夕;而我明明我从不像我的猫一样离开家去闯荡,却终究好像只是个被迫日日夜夜拘禁于此的旅人,似乎心灵一刻也不愿留在这屋中,总是一晃神,就已经不知道漂浮到哪片时空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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