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沙--远去的背影

下班途中偶遇一老妪,穿着藏蓝色的斜襟大袄,戴着一顶黑色绒面小帽,站在我的侧前方,微微佝偻着背。恍惚间有种时光刹那的交错,我以为又见到了仙逝多年的曾祖母。

我定定地看着老妪,她发现了我的目光,疑惑地回望我,神色间有丝诧异。我蓦地清醒,向着老妪点头微笑,加快脚步离去,心下却已是百转千回。

曾祖母已故去多年,关于她的记忆已被漫长的岁月消磨,只余下了些零散的片段。

她生于最为动荡的1901年,也就是《辛丑条约》签订的那一年,彼时苦难深重的祖国满目疮痍,百姓们流离失所。她的家人亦带着她从浙江一路逃难到安徽,许是无力抚养,尚是孩童的她便被卖给曾祖父家做了童养媳。好在曾祖父家门良善,倒也善待于她。她算是安定了下来,但从此绝口不提娘家人。在她垂暮的年纪,有娘家人曾想认亲被她一口回绝,想必是在她被家人放弃的那一刻起她便决定与他(她)们此生陌路。

生于乱世的曾祖母注定了命运多绛,时代巨轮碾压下的普世之殇,透着冰冷的寒意。

年轻的曾祖母和曾祖父举行了婚礼,她(他)们在动荡不安的岁月里偎依着取暖,相继生下两个男孩,乱世惊惶,但只要一家人守在一起,也可安慰彼此的不安。可惜在那个年代能够活下去真的需要莫大的运气,显然曾祖父没有足够的运气,他在壮年时便因病亡故,只留下她(他)们母子三人。

我不知道当日曾祖母的心境,是否一度悲伤到绝望?但她熬过来了,艰难而顽强地活下来了,还拉扯大了两个孩子。她略感宽慰,张罗着帮老大,也就是我的爷爷娶了亲。她把家里的事务也都交给了儿子儿媳,打算好好歇一歇了。

然而乱世的淫威却不打算放过她。彼时的中华大地到处燃烧着战火,她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叔公不可避免地被征了兵,随着部队四处征战。战争就是无数普通生命的祭奠,叔公到底没能够活着回来。

在一次战役里,叔公被碉堡里的炮火抹去了生息。曾祖母甚至没有见到叔公的尸首,只收获了一个冷冰冰的烈士称号。她就这样失去了她心爱的小儿子,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她都不再提及,那个极年轻的面孔就此安放在她的记忆里。

解放了,终于不再有战火,满目疮痍的国土百废待兴。日子很是清贫,但她亦有了孙儿孙女,她觉着只要不打仗,日子总会越来越好。她全心全意地照顾着孙儿孙女,享受着儿孙绕膝的欢乐。

但欢乐常常是短暂的,我的爷爷忽然就病了,且很快就撒手人寰。丈夫、儿子全都先她而去,留下她们满门孤儿寡母。

无奈之下,我的奶奶只能带着她和四个孩子改嫁,与其说是改嫁,不如说是找个人一起搭伙过日子,好在继爷爷心地纯善,他亦是独自抚养着两个儿子,需要个女人帮他一起打理生活。很快两家融合为一家,艰难却也平静地过着日子。

待我出生时,曾祖母已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但她身体康健,耳聪目明,因为我父母工作繁忙,父亲又是她的长孙,她便自觉地担负起看护我的责任,后来她也一直与我们一家住在一起。

母亲说那时候七十多岁的曾祖母独自抱着我从城里坐车去母亲工作的乡下,车上拥挤,她就用手撑出空间护着我,绝不让我有半分闪失。母亲因为工作原因,很长时间与我分隔两地,曾祖母便抱着我用她那双颤巍巍的小脚奔波两地,硬是为我和母亲之间穿出一份亲情的纽带。

因为母亲怀我时孕吐严重,几乎到了不能进食的地步,我出生后又被迫与母亲分隔两地,所以我自小便体弱多病,很是难养。父亲亦是长期出差,大部分时间里只能靠曾祖母颠着一双小脚照料我,后来母亲调回城后,情况有所缓解,弟弟却又随之出生,所以曾祖母是注定不得闲。

我和弟弟慢慢长大了,八十多岁的曾祖母却越来越像个孩子般。那时候的日子已经慢慢好转了,父母常常会买些零食回来分给我们三个。我和弟弟一份,曾祖母一份。小孩子总是很快把到手的零食一扫而空,然后我们就开始盘算曾祖母的那份。曾祖母上了几次当后警觉起来,便把她的那份用个红色的木头箱子锁起来,得闲的时候便拿出些,用她仅剩的一颗门牙慢慢嚼食。她常常坐在院落的阳光里眯着眼享受她的美食,而我和弟弟则在一边吞咽着口水。

后来我和弟弟便经常趁她不注意去她的木箱里偷取,也不知道她是记性不好还是故意不锁,总之我们经常会在她的红木箱里捞出些宝贝,在我们眼里,她的红色木箱就是个百宝箱般神奇的存在,以至于许多年来她的红色木箱一直固执地待在我的记忆中。

我和弟弟总是喜欢打打闹闹,她便会戳着她的拐杖,恨声地责骂我们,而我们也不理会她,继续我们的打闹。我们也不喜欢和她说话,因为她越来越老了,耳朵已经听不清楚,我们常常要对着她耳朵大喊。她渐渐也不和我们说话,只逗弄她养的那只橘猫,而那只胖胖的猫咪总是蜷着身子待着她的身侧,一人一猫的场景很是有些温馨。

日子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她也终于在90岁的年纪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的橘猫在灵前守了一夜,后来就不知所踪,而我们也没去找过它,因为它平日里也不与我们亲近,曾祖母是它唯一愿意守护的人。

那时候的我们年少无知,对于曾祖母的故去也只有短暂的悲伤,很快尘世的嘈杂便淹没了我们对她的记忆。

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会在某些特定或偶然的时刻想起她,想起她满是皱纹的面庞,她在故乡的院落里拄着根木杖佝偻着身子却坚定无比的姿态。

我忽然明白,那些远去的至亲其实一直都在我的心底里不曾离去。

作者画作,借用请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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