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童年的保护神
文/弧度度
前面已经提到过,萧红六岁那年,她的祖母便去世了。
祖母去世后,父亲依然是家中喜怒无常的霸王鱼,母亲自从有了小弟弟也就不再怎么把小萧红放心上了。小萧红在父母那里获得的关爱越来越少,在祖父这里收获的宠爱却越来越多。
祖母的去世,使祖父更显凋零寂寞,谁来陪伴他孤独的晚年呢?同样遭遇冷落的小萧红自然成了不二人选。鹤发童颜,遂成依恋。
小女孩深深地眷恋着那个从来都拿她当个宝贝呵宠的老祖父,她吵闹着“要和爷爷睡”。旧时农村里的确有孙辈给爷爷辈“暖脚”的习俗,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得着空闲,祖父便教小萧红读诗。祖父的肚子里仿佛有淘不完的诗,无意中担当起了小萧红的启蒙老师。人生的第一课,就在于你是否跟对了老师。
不管是读“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还是读“重重叠叠上楼台,西沥忽通(几度呼童)扫不开”,小萧红都爱用稚嫩的嗓音通过最高分贝将它们喊出来。祖父怕她喊坏了喉咙,只得吓唬她说:“再叫,再叫房盖都让你抬走了!”
小萧红的声音稍微变小了一会,紧接着又像高音喇叭似的脆生生地大嚷起来。不错,她就是想让父母听见:你们不宠我没关系,我在祖父这里可得宠着呢!
小女孩学诗,全凭一时半会的兴趣,谁认真谁就先输了。
小女孩学诗,竟然发明了“三不学”的原则:不好听的诗不学,不好“吃”的诗不学,不好懂的诗不学。既要读起来琅琅上口,又要色香味俱全,还要通俗易懂,真难为了千家诗中那些诗词大咖们。
当她学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时就曾格外喜欢。你想啊,谁把两个黄灿灿的鸭梨斜挂在柳梢上,不是爬上树就可以摘下来啃么?这里顺便提一句,幼年的萧红确实够淘气的,像男孩子一样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的活儿确实没少干。她的父亲之所以对她管教特别严厉,估计也与她本身像男孩一样淘气有一定关系。不过后来听祖父解释诗意时,她才终于弄明白此“黄鹂”非彼“黄梨”也,遂不喜。
小萧红最喜欢的还是崔护的那首《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都盛开了,距离吃桃子的季节还会遥远吗?唉!咱家的樱桃树李子树呀,你们怎么就不能学学诗中的桃树年年开花年年结果呢?光开花却不结果,栽你们有什么用?
老祖父对小萧红的宠爱,宠得彻底,爱得深沉。
同样是六岁那年,这位“深锁春光一院愁”的小家碧玉,竟然独自上路做了一次真心话大冒险。
祖母在世时给小萧红买的皮球早已蹭掉了漆、磨破了皮,又脏又旧再也蹦不高了。母亲虽然答应给她买一个新的,却总是因为记性不好随随便便就忘了。小萧红缠了母亲好几次,直到对她的允诺不再抱任何希望......
她渴望得到一个新皮球,她觉得依靠自己就能办到。她努力回忆着老祖母带她走的哪条路,进的哪家商店,那家卖皮球的商店依稀就在距离十字街口不远的巷子里。那天吃过早饭后她谁也没告诉,一个人悄悄走出了张家大院,偷偷溜出了张家大门。
小萧红离家出走了,家中却谁也没有觉察到。母亲以为她在她祖父那里,祖父以为她在她母亲那里,谁又能料到一个六岁小女孩竟够胆去闯墙外的世界呢?直到吃午饭的时候,千呼万唤不见人,一家人这才慌了神,撂下饭碗四处寻找起来。
里里外外,角角落落,翻箱倒柜,大家分头找啊。瓜田李下,蒿草丛中,池塘水井,小萧红硬是不见了踪影。祖父焦急的不行,老泪都快纵横了,小孙女倘有个三长两短,他的老命注定会受到重重一击,或许脆断,或许骤然失去重心。厨子和有二伯合起伙来安慰老爷子说:“别急,莫慌,小家伙还能躲到哪里去?总会找到的,需要些时间,说不定她正躲在某个地方睡着了呢?”祖父急道:“知道她睡着了,还不赶紧找?”
站在辨不清东西南北的十字街口,小萧红逐渐模糊了残存的记忆。确实,她兴冲冲地买到了心爱的小皮球,可是一回头却忘记了回家的路。望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群,她突然特别想喊几句跟祖父学到的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胡子白。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家,家在哪里?莫非等我找到家,也会变成白胡子老头吗?要是我也长出了白胡子,祖父还会认得我吗?
她想喊,喊出的却不是诗,而是哇的一声大哭。这一哭就一发不可收拾,她抱着小皮球坐在街心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
人群先是惊愕,停下脚步相互看,紧接着就围了上来。黑压压的一群人,高矮胖瘦、奇形怪状的全都围拢了过来。他们挂着表情各异的离奇笑容,纷纷揣测、相互询问这是谁家走失的小丫头片子?
一个熟识的脸孔也没有,小萧红只想回家,可是谁又能告诉她家在哪里?没有人搭理她,她感到越来越迷茫,越来越恐惧,因此也只能用越来越响亮的哭声宣泄。
一位身穿黄皮大褂、模样特别像绅士的中年人拨开人群走进了圈心。这世上的确有那么一种人,气势非凡,走到哪里都能迅速抢占舞台中心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他俯下身和蔼可亲地问:“小丫头片子,离家出走了吧?迷路了吧?告诉叔叔你家大人姓甚名谁?干何等营生?”这家伙咬文嚼字,一张口就能让路人甲路人乙猜准他是知识达人。
见到终于有人肯关心自己了,小萧红赶紧用力揩了把泪,勇敢地回答说自己是张家大院的孩子。绅士闻言笑了。他快速地直起腰,掏出一根纸烟,擦根火柴点燃了,深吸一口喷出几袅青烟后才喃喃地说:“这就对了,是张家大院的就好办了!”
他极目四顾,仿佛在寻找如何才能安顿眼前这个迷失的小丫头片子。机会终于让他逮着了,一辆拉货的马车恰好路过。他对着马车夫优雅地招了招手,马车夫赶紧“吁”停了马车,满脸堆笑满怀殷勤地走了过来。人群再次自觉地给马车夫让开一道缝隙,都感觉这马车夫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绅士人物将马车夫一把拉到圈子中心,指着哭泣的小丫头片子说:“记住了,这是张家大院张维祯老爷家的小孙女,你赶紧把她送回去吧!”那口气似乎不容商议。马车夫眉开眼低地问:“大人,有赏么?”绅士爽朗大笑:“赏?张家大院会少了你的赏?”马车夫连连点头哈腰:“那是,那是,大人教训得极是!张老爷可是出了名的大善人,这远近谁人不知谁个不晓啊?这活儿,我接下了!”绅士大笑道:“很好,接下就好!”
绅士抱起小丫头片子当先开道,马车夫跟着他一起往圈外走去,人群赶紧给他们腾出一条道来。传统社会里,人们尊重好人,尤其尊重那些做好事不留名的人。马车夫调转马车,绅士风度翩翩地将小萧红放进马车的货斗里。小萧红停止了哭泣,觉得这位叔叔像祖父一样亲切。绅士捏了捏她红扑扑的小圆脸蛋,朝马车夫洋洋洒洒地挥了挥手。马车夫甩了个亲切的响鞭,布满粗硬胡茬的嘴巴发出“驭——驾——”的长音,马车缓缓启动了。
人群慢慢地散了,三五成群地议论说这位绅士肯定是位响当当的人物,一抬手就办了件积德的事,不简单啊。
一想到今天竟然意外地捡到了一笔收入,马车夫的心中就感觉有些小激动。张维祯老爷出了名的面慈心善,十里八乡的伙计们都爱为他老人家办事。帮富贵人家找着千金小姐了,这赏肯定是少不了的,说不定还能讨碗烧刀子酒喝呢!马车夫越想越觉得心里美滋滋的,仿佛一大袋烧刀子酒已经悬挂在前面的马脖子上亮闪闪地晃悠。
得儿驾,得儿驾,马车你欢心地跑啊,车把式我满心地笑啊,小女孩你在车斗内莫心焦啊,马上就能送你到家换烧刀子酒喝啦!小萧红安心地坐在车斗内,心内同样乐开了花,马上就能见到敬爱的老祖父了,不用等到长出白胡子才能见到他了!
马车夫直接将车开进了张家大院内,挥舞着手中的马鞭甩得噼啪直响,仿佛刻意炫耀着向张家老爷讨喜酒喝似的。他亮开沙哑的喉咙喊:“张府的大老爷哎,你家府上的大姑奶奶让我给找着了,俺给你们送回来啦!”
后院内响起一阵噪切的耸动声,正忙着寻找小萧红的全家人闻声而动。老祖父一马当先奔在最前面,怀抱弟弟的母亲、厨子、有二伯紧跟在后面。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直到望见车斗内站起身的小孙女眉眼玲珑、完美无缺,老祖父这才一百二十个放下心来。
马车夫望着快速移动的张老爷傻呵呵地笑着,仿佛那大把的赏钱和烧刀子酒也会随之而来,但是他却忽略了后面的小姑奶奶竟突然来了个高难度动作。小萧红急着向祖父展示新买的小皮球,竟然左手抱球,右手挂着车斗的边沿,吊脚探踩住车轱辘准备往下爬。那边厢老祖父刚刚喊了声“不要啊”,这边厢小萧红早已一脚踩滑,从车轱辘上直接翻滚了下来。小皮球骨碌碌滚出了老远,小萧红摔倒在地上纹丝不动。
老祖父的脸色瞬间煞白,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车旁,老骥伏枥——闪电般弯腰一把抱起跌在地上的孙女,仔细察看有没有异样,顺势抬手就给马车夫来了记响亮的耳光。马车夫被打懵了,祖父却自顾自查看着小孙女,全当他这个局外人不存在似的。小萧红甜甜地笑了,抱住老祖父的脖子,对准老祖父的脑门狠狠地亲了一口。见小孙女并没啥异样,老祖父这才心满意足滴裂开沟壑纵横的老嘴笑出一片灿烂的朝阳。
小萧红撒娇地指着远处的小皮球告诉祖父:“爷爷快看,我刚买的新皮球!你瞧,我很厉害吧?”
祖父啥话也回答不上来,他只是紧紧地抱住小雏鸟往屋里走,仿佛不赶紧将她进笼中她还会再飞走一样。有二伯小跑着捡回了皮球,赶上前将它塞进了小萧红的手里。
马车夫虽然被打懵了,但是他也意识到是自己邀功太切了。幸亏张家小姑奶奶没跌伤到哪里,否则只怕自己还要倒赔钱呢!没人给他提赏钱的事,他也不好意思再张口讨要。谁也不怪,都怪自己,想捡便宜都快想疯了,功亏一篑啊!
小萧红依偎在老祖父的怀里,扭头张望着马车夫垂头耷脑地驾着马车缓缓离去。那可怜的马车夫,那被扇了一巴掌的马车夫,鞭儿也不摇了,马儿也不跑了,看上去就像被狂风吹散的剪纸似的歪歪扭扭地消失在冷冷的旷野中......
祖父为什么要打那个好心人呢?直到多年以后,萧红才终于想明白祖父其是太爱她了,这才容不得小孙女受一点点伤害。
祖父是善良的,祖父一点也不像父亲那么凶巴巴。这个世界上有祖父就够了,有祖父就啥也不用怕!祖父啊祖父,你就是小萧红的保护神啊!
令萧红念念难忘的是,祖父不但教了她许多好吃好听的诗,还真费尽心思给他烧了不少好吃的。
一次,邻居家一只刚满月的小猪仔掉进大水坑里淹死了,祖父出钱将它买了回来。祖父把小猪仔刮毛开膛剖洗洗净,卷进芭蕉叶中,再裹上一层黄泥,放进火炕里烧。
不久,满屋子都飘荡着烤乳猪的独特清香,小萧红馋得哈喇子垂挂在胸口一尺多长也硬是舍不得将它吞咽回去。她隔一会就催一遍祖父:“爷爷,烧好了没?怎么还没烧好呀?”
等呀等,好不容易等到烤乳猪出灶,祖父笑眯眯地敲开烧硬的泥巴壳,剥开里面的芭蕉叶,香喷喷的小乳猪就像烤珍珠似的完整地呈现在小萧红的面前。那扑鼻而来的清香啊,馋得小萧红的哈喇子都不够流了。
见小萧红馋得实在不行,祖父便忍住烫撕下一块最嫩的,香油一下子就从烤乳猪身上冒了出来。祖父丝毫不着急,直到吹冷了那块小鲜肉,这才把它递到小萧红手中。小萧红迫不及待地将那块小鲜肉塞进嘴中,哎妈呀,吃到了从未吃过的美味啦!那绵而不腻、柔而酥爽的美姿美味久久挥之不去,小萧红差点连舌头也一并吞进了肚子里。
老祖父尽拣些酥嫩的撕给小萧红吃,直到烤乳猪被她吃进去一多半,直到她打着饱嗝说什么也吃不下了,老祖父这才坐下来,慢条斯理地享受剩下的残余部分。
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岁月呀,谁回忆谁沁香满怀、盈香满袖。多年以后,当萧红和萧军空泛着肚子躺在哈尔滨的板床上忆苦思甜时,吞咽的唾沫渣子仿佛都漂染着烤乳猪的离奇香味。萧军当场发誓,等到将来有钱了,一定请萧红吃一顿上好佳的烤乳猪肉。萧红笑了,烤乳猪肉或许会有,而慈爱的老祖父却不会再有了。
萧红躺在冷硬的床板上,继续同萧军讲关于祖父和吃的故事,萧军竟听得津津有味,久久回味。或许只有在吃不饱的时候,人们才会满脑子净琢磨些如何才能填饱肚子吧?
不过这次不再是一只猪掉进了水坑中,而是一只鸭子掉进了水井里。鸭子的尸体漂浮在井水中,祖父让有二伯垂下一只竹筐把死鸭子捞了上来。
鸭子捞上来后,做法大致与上次雷同。不过,吃起来的味道可绝对不一样,好像是烤鸭肉更胜一筹。(旁白:饿肚子的时候,吃啥肉都是香的好不好?说不定吃烤红薯烤土豆更香呢!)小萧红吃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尽情地舒展开来,犹如雌孔雀开屏一般越吃越勇。
到底是烤鸭肉好吃还是烤乳猪肉更香?小萧红一连纠结了好几天,百般回味仍不得其解。几天后,她终于找到了答案:还是烤鸭肉更好吃!——小乳猪实在是太难找了,而鸭子却随处可见。既然鸭子掉进水井里就有烤鸭肉吃,何不将鸭子全赶进水井里淹死该多好?
说干就干,小萧红找来两个跟屁虫,赶得一群鸭子嘎嘎嘎地绕着水井转圈圈飞跑。不知为什么鸭子就是不肯听话,怎么赶也不愿再掉井里,小萧红急得满头大汗,朝屋子里直喊:“爷爷,爷爷,快出来呀!鸭子不听话,不肯掉井里去,你帮我一起赶呀!”
祖父放下手中的线装书,笑呵呵地走了出来。他抱起乖张的小孙女,伸出衣袖满怀慈爱地替她擦去额头上的大瓣汗珠子,“傻丫头,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馋鸭子吃不是?咱家有!回头爷爷给你抓去,让你母亲煮给你吃好不好呀?”
小萧红像条鲤鱼似的在祖父怀里乱撞乱蹦,大声嚷嚷道:“不嘛不嘛,家里煮熟的鸭子不好吃,掉井里的烤鸭才好吃嘛!”
祖父真的开始显老了,几乎都快搂不住这上蹿下跳的小鲤鱼精怪了......
童年是美好的,童年是幸福的,可是童年终究太短暂了。每个孩子都渴望自己的童年能有一个保护神!有的找到了,有的至今没找到。找到的是幸运,找不到的就试着去做别人的保护神吧!你爱谁?谁爱你?滚滚红尘,得一知己足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