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欲求宁静,愈不宁静

原创 刘长志

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①’,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乎?”

①语出《六祖坛经·行由品》,意为不刻意向善避恶,在自然的状态下体认本心。

这章紧承上一章,陆原静的病因依然是一个“助”的问题。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这句话出自《六祖坛经·行由品》,意思是不刻意向善避恶,在自然状态下认知本心,这就像水里的礁石一样,波涛汹涌的时候我们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礁石,但是风平浪静的时候,石头就露出水面之上,可以看到了。

这里有个典故,六祖慧能继承了五祖弘忍的衣钵,其他弟子很不服气,想把衣钵抢回来,于是六祖慧能避祸南行。这群人里有一个僧人叫惠明,当和尚之前是个四品将军,性子比较粗糙,身体素质比较好,在一众和尚中追在最前面。到大庾岭的时候,眼看就要追上了,慧能把衣钵扔在石头面,自己躲到草丛里边。惠明到了之后,看到衣钵大喜过望,就想把衣钵拿起来,衣钵在石头上生了根,拿不起来,他就说:“行者!行者!我为法来,非为衣来。”我是为了佛法而来的,不是为着这个衣钵而来的。

惠明本来是个将军,力气很大,拿不起来衣钵,就想:“喔,这是天意!这是菩萨保护这个衣,我不应该抢啊!”所以才说:“行者!行者!我为法来,非为衣来。”如果他把这个衣钵拿起来了,他也不说他为法,也不说他为衣了,就直接拿起来走了。

六祖慧能从草丛里出来了,听惠明这样讲,就对惠明厉声喝道:“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惠明大师被六祖大师这么一喝问,即刻就开悟了。开悟后问:“上来密语密意外,还更有密意否?”还有比这个更妙、更秘密的吗?六祖大师就说:“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边。”这个秘密的在你自性里边,我若能说给你的,那就不是密了。

惠明感激说:“学佛这么多年,却不清楚自己的本来面目,今蒙行者指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于是礼慧能为师。

禅宗是中国化后的佛教,是强调证悟自性本心的修行,真正的证悟必定来自于亲身的践行,而非谈玄说妙、光说不练,践行这件事是别人替代不得,不足为外人道的。

陆原静已经意识到,佛家的“不思善不思恶”和儒家“随物而格”不是一码事,他谈了一下体会,“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的功夫,就已经坠入思善了。想要善也不思,恶也不思,而让内心的良知清静自在,只有在睡后刚醒之时才能做得到。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夜气”,但是这种状态是没办法持久的,转瞬之间,又会有思虑产生。

“夜气”出自《孟子·告子上》,原文:“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櫱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意思是说,有这么一个山叫牛山,树木葱郁,但是这个山位置不好,正好处在两个大国中间,两边人都来砍树,树木生长的速度是赶不上砍的速度,最后牛山就变成光秃秃一片了。引申的意思是说,我们心里存养的良知是不断生长的,晚上我们躺下睡觉的时候,良知滋润整个身体,正气逐渐往上升,开始充盈。但是白天的时候,如果消耗正气太多,每个晚上长出来的正气入不敷出,人整体的正气就是不断消耗,最后就会变得完全没有正气,这个时候,人离禽兽就不远了。就像牛山的树木,虽然不断生长,但远远追不上砍伐的速度,最后就变成秃山了。

怎么做才能让此心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此心和天地之理相契合呢?”

陆原静接着说,修行水平高的人,是否能始终保持睡后刚醒时候的状态?现在我想要求静,却愈不能静,想要杂念不产生,杂念却愈发产生。那么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达到此心与天理时时处处契合呢?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则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①”,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②”,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① 常惺惺:禅宗语,意为保持清醒状态。

② 断灭种姓:佛家语,意为使心处于死寂状态。

阳明先生说,“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这是佛家针对那些还不清楚什么是“本来面目”的人说的话,只是个方便之法而已。佛家所说的“本来面目”就是我们儒家的“良知”。现在你已经清楚什么是“良知”,也就没必要再用佛家的这种说法了。

“随物而格”是“致知”所用的功夫,也就是佛家所说的“常惺惺”,意思是指“常存本来面目”,也就是我们说的时时刻刻存养良知。“常惺惺”指长久保持清醒,朱熹注释说:“惺惺乃心不昏昧之谓。”

阳明先生接着说,佛家和儒家在内修方面的功夫大体上是相似的。但佛家有自私自利的一面,这里就有所分别了。先生说佛家的自私自利之心,指的是儒家讲入世治世,讲修齐治平;佛家不同,佛家是不讲治世的,佛家更侧重出世,入山也好,入寺也好,都是修自己,或者修小众群体的,不讲大群体的事情,修齐治平四个字,后三个和佛家都没太大关系的。儒家要修齐治平,入世治世需要和很多人打交道、处理关系;佛家的修行重点是出世,关注的核心点自然是自己。

“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这句话,说的是想要善和恶都不思,而心中的良知就能清静自在,这恰好就有了自私自利,将迎意必的心,所以才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的毛病。

“将迎”是“逢迎;迎合”的意思。“意必”指的是孔子四绝(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中的“毋意,毋必”。

“毋(勿)意”,指的是不主观臆断,不想当然,不先入为主的武断专行。

“毋(勿)必”,指的是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抱一种必然的期待,不要认定事情必须如何发展,必定会怎样怎样。天下事没有一个“必然”的,所谓希望要做到这样,而事实往往未必。

孟子说的“夜气”,是因为有些人被私欲遮蔽的太多,不懂得存养良知,正气消耗过甚,失去良知之心的人,指出一个良知之心萌生的地方,让那些人有个可以着手做功夫的地方。

你已经完全明白良知是怎么一回事,也懂得如何用“致知”的功夫,就没必要再说什么“夜气”了。如果此时还执泥于此,就是守株待兔了,已经得到了兔子后仍守着兔子撞的那棵树,而不是想办法去猎兔子,这样的结果就是兔子将又会失去了。

阳明先生针对陆原静求胜之功意念太急切,注意力被成圣功利所吸引,以至于不能将力量恰当地运用在修心功夫上的毛病,做了个最后总结。

你在心学功夫上,的确很努力,但是力气不是用的越大越好,也不是用的越小越好,而是恰到好处才好,你最大的问题是过于刻意,这样的结果就是画蛇添足。刻意去求杂念不生,所以才会杂念丛生。良知一直都在,只要时时存养,善恶自明,哪还需要什么刻意去“思”?

良知的本体本来就是静的,现在却增加一个求静的用心;良知本来就是生生不息的,现在却又增加一个想要不生的用心,儒家的致知功夫不是这样,就算佛家的功夫也不是这样的,这已经完全走偏了。

只要时时刻刻不间断的存养良知就可以了,也就能做到“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你现在却想做到前念灭了后念也不生,那还谈什么生生不息呢?岂不成了“断灭种性”,堕入顽空了?

“天地之大德曰生”,心性要活泼泼的生生不息,你这样已经沦入了“槁木死灰”,还谈什么修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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