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牢骚

苏轼讽刺新法,已经是历史定案,从苏学专家孔凡礼先生编定的《苏轼全集》中,可以发现许多实证,但北宋风气开明,且不说设谏官或谏职专门从事“直陈时弊”之事,地方官亦可以直接给中央领导写信,讽喻诗自唐代以来,士大夫关心朝政,怜恤黎民,因时因事而作,也是份内之事,所以被视为理所当然。

但当时的情况,远比写几首诗,发几句牢骚复杂。苏轼写诗讥讽新法,不在于讥,而在于讽。此讽并非嘲笑的意思,而是用含蓄的话指责或劝告。很明显,初衷在于讽谏、劝谏,希望皇帝对弊政有所修正,然而陷入党争之后,事情却有变了…

宋神宗熙宁七(1074)年,熙宁变法已经进入了第七个年头,按照当今的说法,谓之“改革已进入深水区”。前期实施一系列创新制度,改革财税,国库也日渐充盈,神宗觉得变法还是有效果的,但弊端也已经显露无遗。史书对王安石的论述汗牛充栋,褒贬不一,不过大致罗列了三条教训:用人失策、操之过急、法纪不力。由于这些原因,导致损百姓以肥官家,宋神宗果断向前走,也有意识地屏蔽了一些负面消息,改革才得以继续推行。

然而,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听多了负面消息,不信也有三分。更何况,古代君王都非常迷信,一旦有违天意,他们断然不敢不收敛自省。

自1074年春天开始,京城汴梁及多个州县久不下雨,至夏天时旱灾已经蔓延至全国,并且没有丝毫收敛的迹象。饥民、流民开始四处流窜,朝廷已经有所耳闻。王安石的政敌正好抓住“天变”为借口,又一次掀起了对变法派的围攻。

这里有必要率先澄清一个概念。北宋熙宁年间,朝臣对于改革变法的态度大概分为三种。一是以王安石为首的变法派,提出的“三不足”非常有名;二是以司马光为首的守旧派,主张因循祖宗之法,不可改弦更张;三是以苏轼为首的中立派,虽然史学家经常将苏轼归入旧党,但其实他讲究因时论事,并不是完全地反对变法。至少,他觉得变法是必要的,但要注意节奏和方式,既要避免药不对症,又要避免用力过猛。

所以,以此观之,新党与旧党,不是截然的好与坏。就形势而论,各有其用武之地,也无关道德上的谴责,如果历史能够重来,新旧党都愿意大宋国泰民安的,只是实现这个愿景有许多条路,无法未卜先知的忠臣儒士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了——可惜这已经是后话了。

说回旧党对新党的围攻,当时条件下,朝廷打算例征免役钱,朝野陷入了巨大的争论漩涡。宋神宗听完双方辩论,忧形于色,寝食难安。在这个摇摆不定的当口,只要再有一些实例证明变法利弊孰轻孰重,这位27岁青年皇帝心中的砝码就会向哪边倾斜。

三月,开封的暮春时节,阳春渐暖,花开蜂喧,天子脚下仍然是一派祥和景象。若是文雅一点的宋人,可以邀亲友,三五成群,一同游览汴河两岸,应当大致可以饱览三十年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所描绘的美景,但1074年是个灾年,春天少雨,四月份竟然下起了冰雹,接着广大农村干旱,又是盗贼四处流窜,田地间蝗虫肆虐,时任光州司法参军的郑侠(1041-1119)画了一幅《流民图》,把去冬今春的新账旧账一起算,不日就献给了游移不定的宋神宗。

这件基层现实主义作品,触动了神宗敏感的神经。他反复观图,整晚睡不着,认为“天变”不是小事,是因人事不修所致。紧接着,司马光又上《应诏言朝廷阙失状》,随着改革深入,变法最大的支持者宋神宗发生动摇,神宗的祖母曹太后和母亲高太后亦向神宗哭诉“王安石乱天下”。宋神宗对变法产生怀疑,四月,王安石被罢免了宰相职务,出知江宁(江苏南京)府,北宋深化改革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黯然退出,变法大业遭受重挫,朝政由韩绛、吕惠卿主持。

千里之外的西湖之滨,时任杭州通判的苏子瞻也没闲着,他离开办公地,到田间地头视察,并临时前往受灾严重地区商量灭蝗对策。行走之余,子瞻依据见闻,写了一封《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

……自入境,见民以蒿蔓裹蝗虫而瘗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捕杀之数,闻于官者几三万斛。然吏皆言蝗不为灾,甚者或言为民除草。使蝗果为民除草,民将祝而来之,岂忍杀乎?轼近在钱塘,见飞蝗自西北来,声乱浙江之涛,上翳日月,下掩草木,遇其所落,弥望萧然。此京东余波及淮浙者耳,而京东独言蝗不为灾,将以谁欺乎?

奏折很长,单看这一段,再通过现代传媒了解一下蝗灾,知道子瞻所言绝非夸张,文本上下,可以归纳子瞻三点看法:一是蝗灾范围非常广,从汴梁波及江苏、浙江一带,成百上千里都无幸免;二是受灾非常严重,以至于群蝗飞起,比钱塘江潮的声音还大,来时遮天蔽日,所到之处庄稼尽毁;三是基层官吏不作为,竟然说蝗虫能除草——如果真能除草,农民兄弟们为什么要捕杀呢?狗官们说瞎话骗谁呢?

奏折后半段,子瞻还讨论了赋税问题,灾年重税,简直是要置农民于死地。把奏折寄出去,连同旧党们的反对声音,在朝廷引起了巨大的波澜。保王派和倒王派斗争日甚。别春入夏,他一直忙碌在抗旱及灭蝗一线,苏文中有这一阶段的奏折、诗词、散文若干,也是当时时局和个人心态的反映。八、九月间,他带一路人马往西而行,过临安,到了於潜境内。人困马乏,焦渴难耐,便在县城西二十五里的浮云岭稍事歇息,期间写了《捕蝗至浮云岭山行疲苶有怀子由弟二首》。

这首诗写得很直接,自嘲的意味中充满了对农民的同情和身在官场的无奈——

西来烟障塞空虚,洒遍秋田雨不如。

新法清平那有此,老身穷苦自招渠。

无人可诉乌衔肉,忆弟难凭犬附书。

自笑迂疏皆此类,区区犹欲理蝗余。

这首诗中运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乌衔肉”,一个是“犬附书”,弄清楚之后,才能明白子瞻既含蓄又直白的矛盾心情。

乌衔肉,源自《汉书·循吏传·黄霸》,黄霸曾仕汉武帝、汉昭帝和汉宣帝三朝,当过纪检监察系统的领导干部。说是黄霸想了解一下工作,就派一个干部下基层搞搞实地调研,并嘱咐他安排周密妥当,不事声张。这位廉吏下基层后,不敢住官驿,就在路边过活,吃块肉时,不小心被天上盘旋的乌鸦给抢去了,有人看在眼里,告诉了黄霸。等这位廉吏下基层回来,黄霸表扬他道:“听说你下基层干工作,在路边吃饭,肉都被乌鸦抢去了”。廉吏大惊,暗自揣度领导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索性大小事全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犬附书,源出祖冲之《述异记》,说西晋文学家陆机,养了一条名叫黄耳的高智商狗。陆机在洛阳当官时,想念家中(苏州)亲人,一日突发奇想,问黄耳能否为他送书信,黄耳听懂人话,不负所托,从此两地传书,蔚为美谈。子瞻在海南时也养过狗,并写诗相赠,其中最后一句是“黄耳定乃祖”。

子瞻运用这两个典故,非常巧妙,浅中见深。他说蝗群遮天蔽日,比雨还要厉害地侵袭到田地各个角落,如果新法科学得当,怎么会有这样的灾难呢?难道说是我苏子瞻扫把星惹了这些倒霉事?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没办法上传下达,只是徒劳辛苦,想念在济南任职的亲弟弟,却没办法找到一条像陆机那样的黄耳犬送家书,心中那个郁闷痛苦啊,可笑我自己迂腐无成,这样的人微言轻,却还得奔走在灭蝗的路上。

作为一任地方官,子瞻目睹耳闻新法带来的弊端,也尽力上书朝廷,希望当政者能够及时调整策略,扬长避短,但由于种种原因而无济于事,他便感到了深深地无奈,继而自嘲卑微无用。

在另一场合,子瞻曾说——

意谓新法青苗、助役等事,烦杂不可办,亦言己才力不能胜任也。

朝廷执弊政于地方,地方官上疏而无用,捅出的娄子却找地方官员背锅问责,莫说是千年前通讯和交通不发达的北宋,哪怕是当今之世,谁又敢说“中央的政策都是好的,坏就坏在基层干部身上”呢?

古话说,曲突徙薪无人问,焦头烂额座上宾。在此前数年,子瞻曾经论述了变法措施的危害,上神宗皇帝万言书中尽陈其弊,并对可能导致的后果作了预计,现实证明子瞻是对的,如今却要为别人的错误埋单,心情可想而知。出身于四川的子瞻,估计没少骂川式“日你先人板板”。又说,上医医未病,中医医小病,下医医大病。子瞻想做上医而未得,一腔才情无处施展,也实在是憋屈呢。

这样的讽谏诗,苏子瞻难道不该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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