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宋代理学三书随劄-近思录上下2为学

 钱穆:宋代理学三书随劄-近思录上下2为学

(2)上

 第二目为学大要。紧接上目,可知人之为学,主要即在学道。古今天下人,同生此大道中。道同,斯学亦同,而人与人乃能和合成群而无争。故中国得成为广土众民一统之大国,又绵延五千年迄今,为并世其他诸民族所无有。此皆由学统政统道统和合成一文化大传统之所致。

  或谓中国有道统,无学统。此亦可言。学必统于道,如古诗三百首,即归入五经道统中。继之以屈原之《离骚》,忠君爱国,亦以道重。中国文学渊源《诗》《骚》,则文统于道可知。此下如司马相如,乃至曹孟德父子,其为文亦莫不引道以自重。而韩昌黎则谓,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则文不离道更可知。有人言,近代新文化运动,反孔即提倡新文学。乃与晚明之李卓吾,先后如出一辙,亦可证矣。

  文学然,史学亦然。司马迁《史记》,即自称效法孔子《春秋》。子部亦莫不然,战国诸子各成一家言,亦各言道。道不同,斯学不同。惟西方则有学统,无道统。哲学主求真理。中国人言道,重在人文之内。西方人言真理,则重在人文之外。外于人文以求真理,历古今数千年来,西方哲学家人持一说,乃终无一真理可定。西方自然科学,亦重求真理,似更客观。然限于事物,亦终不能获得一相通共同真理。如天文学家发现地球绕太阳,非太阳绕地球,其理亦限于其事而止。如力学家发明万有引力,其事始于说明苹果之落地。如生物学家说明生物进化,由微生物迄于人类,其所得理,亦限于生物进化一事而止。格物穷理,一理限于一物,于人文大道终有隔。宗教则宣扬灵魂上天堂之事,与科学若相违反,但其限于一事言,则与科学正相同。

  事事有理可求,独人文大道无可求,乃曰自由,曰平等,曰独立。人各自由,而求一共同当遵者,则惟以多数为归。多数非即真理,但今日西方人道所尚,则惟多数而止。故西方学则贵专家,道则尚多数,可谓有学统无道统。

  中国亦有科学,亦有专家,惟论人生大道,则不在此。如医学在中国,亦有甚深造诣,亦有统,但治病仅人生中一事,故医学非即道统。西方之学各专门,皆平等。中国则有大道小道之别。又西方诸学各可独立,中国则各学皆一遵于大道。樊迟问为农为圃,而孔子曰,小人哉,樊迟也。故诸学遂各独立有统,而其上仍有一大统,曰政,曰教,而道则其更高大统也。故为学大要,则莫大于明道传道。

  西方人为学,虽不重道,然人群相处,则终不能无道。今日西方亦有两大道,一曰个人自由,一曰社会集体。民主政治由个人自由来,尚多数。共产主义由社会集体来,则又转尚少数。相互矛盾,其病皆由学不重道来。墨翟尚兼爱,其道似近社会集体。杨朱主为我,其道似近个人自由。但孟子拒杨墨,两家之道皆不传。惟道家兼辟儒墨,其道似近杨朱。但得传,与儒为二。佛教东来,与道相近。魏晋南北朝以至隋唐,儒道佛三家并行。有宋理学家兴,三家始又归于一。明末大乱,满清入主,学人又因而思变。逮及乾嘉之世,清政定于上,社会安于下,一时更难变。道咸以下,清政衰,而西力东渐,中国学术遂趋于一大变之势。故此三百年来,中国学术始终在一变而未定之阶段中。虽历时已久,然较之魏晋以迄五代之一段,则为时尚暂。此下之变,殆惟两途,一则模袭西方之有学统无道统,此正近代国人所努力。一则返于有道统无学统之旧。然如周张二程,迄于朱子,理学规模乃定,则宜非一两人在短时期中所能成,正待国人贤达之继续努力。《近思录》一书,乃其足供参考一前规。

(2)下

《近思录》第二卷为学大要,凡百十一条,兹亦随拈两条为例。明道言:“为学只要鞭辟近里,著己而已。故切问而近思,则仁在其中矣。言忠孝,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只此是学。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却与天地同体。其次惟庄敬持养,及其至则一也。”今按:此条即孔子所谓古之学者为己,孟子所谓收其放心也。学者所以学为人。为己者,即己之学为人,故曰鞭辟近里,吃紧为人也。学为人主要在行得通。人生在大群中,行不通,即不得为人。所谓道,则即是行而通者。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皆指此道言。人之初学,虽未即明道,但须知此道近在吾前,斯则心存庄敬,其离道亦不远矣。自明其道,乃即与天地同体,斯义难言,惟待学者之心领而神会。

  西方人为学,惟务知识。姑就天文学地质学生物学三项言,广宇长宙,即此三项,愈推愈远,愈分愈繁,乌有所谓鞭辟近里者。

  伊川言:“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此条补明道上条所未及。人心即生命,当有成长。而他心如己心,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贵能就圣贤心努力向前,故有进学工夫,斯我心亦日长日成矣。若仅务涵养,未免单限于己心,只注意在自然小生命中,未能进入文化大生命。陆象山言:“尧舜曾读何书来”,此语亦不差。但孔子学不厌,斯更有进。文化大生命,亦随以长成。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尧舜在文化大生命中,譬如一赤子。孔子在文化大生命中,则如一大人。孔子未失尧舜之心,惟在涵养外,终须有进学一境,庶使此心日长日成。倘务于进学而失去其赤子之心,则终亦非进学之正途。

  又横渠订顽,即《西铭》,曰:“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践形惟肖者也。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颖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底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富贵福泽,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横渠此篇,二程极所重视。朱子又特为濂溪《太极图说》及横渠此篇作注。惟《太极图说》重在道体,而此篇则重在为学大要,斯其异。

  横渠言学重行,学即学于行而已。前言往行,会通合一,而道即在是。孔子集大成,横渠此篇可谓有其意。今人则特好于语言议论方面求之,所谓哲学思想是也。或谓此篇近道家言,或谓此篇近墨家言。近人又谓此篇乃横渠有采于当时流行关中之西来回教家言。不知横渠所躬行实践,则确乎其非墨非道非回,而纯乎一儒。故读中国古圣贤书,贵能躬行实践善加体会。不贵以语言议论轻肆批评。

  横渠言知化者善述其事,穷神者善继其志,惟同一志,同一事,乃成为文化传统,而其要则在知化穷神。故必学以明道。曰化曰神,斯即道之体。在己而能知化穷神,则己即与化与神而为一矣。故曰,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此见儒道宏通,断非偏陷无主可拟。

  已既与道而为一,则存之与殁,富贵福泽之与贫贱忧戚,皆一也。君子之无入而不自得者在此。近人则必言环境,环境不仅人人所异,亦复时时不同,何处去觅一合我理想而又安定不变之环境。体其受,勇于从,则无时无境而无不有宜,唯在其存心养性践形惟肖而已。横渠此篇以宇宙大全体为一家,以吾之毕生为一孝子,其实则亦犹有子所谓孝弟为仁之本之意而已。而推而广之,至于无涯涘,能勿忘其为述事继志,则庶乎可领略斯篇主要精神之所在。

  西方人主个人主义,或主群体主义。集合个人斯为群体,故主张群体,亦犹主张个人。宇宙万物则仅供各个人之予取予求。乌有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能和合个人与群体而为一之想乎。

  横渠又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乃志于学志于道之主要宗旨。又曰:“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此乃言为学功夫。近人则喜言为学方法。功夫用心在一己之内,方法则用心在一己之外,此亦中西为学一相歧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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