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浮生记】·地藏(中)

第四章 红莲大陆


I


水。

那是良最初的触感。

一望无艮的黑水,如同深渊般死寂的黑潭将他浸没。

漫天繁星下,他就这么坠入了漆黑无边的黑水。放眼望去,辽阔的水面空无一人,只能隐隐看到几朵莲叶。

他开始游泳。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保护,他只有孤注一掷,只能向前游。

继续游下去!不能放弃!

因为,一但他停止前进,就会永远沉沦下去!

不会有任何人来救!

四周是茫茫昏暗,简直是睁眼闭眼一样黑。他游啊游,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不知已经游了多远,也不知还要再游多久。他的前方永远是一片混沌,看不到登岸的希望。回首望去,身后的景色和前方无异,亦看不到退路。

身边的黑水冒腾出阵阵阴森的气味,至于那味道究竟是来自水中融化的腐尸,还是来自淤积了万年的污泥,良不愿去细想。

他继续前进着!

就在他以为这潭黑水永远没有尽头的时候,天边亮起了一丝曙光。

——什么?地狱里也有太阳吗?

他不由在心底惊叹。

那一丝微薄的温暖给了良无限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加速向前游去!

朝阳的晨辉下,他看到自己的前路隐约被照亮,变得不断清晰起来。

原本寂静的世界中,良逐渐听到了微弱的哭声,他知道自己正一步步靠近地狱。不久后,他看到前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片通红的大地,那大地如同一块翻滚着的岩浆,一跳一跳的,又似一颗巨大的脉动着的心脏。

快接近那片火红的大地时,良的手脚忽然被水中游荡着的怨灵缠住。它们一边发出泣血般的呜咽声,一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想要缠上良的身躯。

“!”良一愣,然后一边不断挣扎着一边继续向前游去。

离得近了,更觉这片跳动着的大地颜色鲜亮而刺目。良连滚带爬,终于用脚踩上那片大地的瞬间,地表却忽然腾起一阵滚烫的蒸汽,烫得他“扑通”一声又跳回了水里。

好烫的地面!这样烫脚的路面,究竟要如何行走?良一边推拒着再度缠来的怨灵一边在水中思索着。

正在这时,黑色的潭水泛起波涛,下一刻,一只庞然大物忽然从良的身边冲天而起!只见那神兽圆头圆脚,形似一头巨大的乌龟,浑身披挂着铠甲般厚实的鳞片。

良大吃一惊,他条件反射般的轻扣几下戒指,然后才反应过来,伸手去腰间摸索“仁”。

“你是良?”令良意外的,那巨龟圆滚滚的眼珠向下咕噜噜转向了他,并且出声问道。

“……是。”他下意识回答道。

“上来,我载你走。”巨龟道,“我是趴蝮的兄长,龙长子赑屃。你阳寿未尽,别在这忘川河中泡太久了。”

良这才知道,原来对方是受了巴夏所托。他翻身跃上赑屃的背,赑屃便伏着他登上了岸,在这片内脏般鲜红的大地上缓慢前行。幸有赑屃的龟壳能够阻挡地狱的煞气,行走完全不成问题。

——看来这巴夏在关键时刻还是能派上点用场的嘛!良心中庆幸。

脚下的大地不断冒出滋滋蒸汽,熔融状的红浆亦不时从头顶翻滚落下,与地上的业焰烧灼到一起。

“好热!”感受到擦着头顶划过的熔浆热量,良忍不住俯身埋头,“万一我们被这些‘陨石’砸中怎么办?”

“没事。”赑屃回道。

“怎么会没事?”良不知对方哪里来的信心。

“因为我不怕烫。”赑屃一本正经道。

……但是我怕烫啊!良在心中翻了个白眼,知道再说下去也只有自讨没趣。他只好时刻留意上空情况,随时准备着进行闪躲。看着那些烧得火红的业焰,良不禁又想起了陆吾。

“赑屃,你知道开明兽现在在哪吗?”良问。

“我不知道。”赑屃道,“你是它的主人,难道你感应不到它的位置?”

“咦?”良吃了一惊,然而他集中全身注意力,确实感知不到陆吾的位置。“我感应不到。”他只得如实道。

“……”赑屃的脚步一顿。

“不管怎样,它刚入中阴期,应该会先由阎王根据一世功过判定转生轮回,然后再进行投生。”赑屃再次向前启程,“因此,我们只要沿着黄泉路往阎王殿走,很有可能会在半途遇到它。”

“那我们就赶紧过去吧。”良道。

“问题是——冥界中共有十殿阎王,我们不知道他会经过哪一座阎王殿。”

“这……”良犹疑道,“它会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七天。只要能在这七天内找到它,并且将它送入新的轮回,你就可以顺利履行式神契约,平安离开这里。”

“那么,如果没能在七天内完成契约,我是不是就再也回不去了?”

“……正是如此。”赑屃的脚步又顿了顿,“不过别担心,我答应过六弟,会帮你的。”

良显然有些不习惯不戴戒指的空落。他感受着指缝间的热风吹过,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      *      *


琉璃瓦似的明镜池畔,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正在阴曹地府的中心低头观星。

忽然间,黑无常一声惊呼,他指着池中倒映出的良:“快看,居然是那个小鬼!他朝着阎王殿的方向去了!”

白无常见了,也不由大吃一惊:“不会吧,真的是他……我还以为他永远也不会下地狱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哈,看我去助他早日超度!”黑无常一声嗤笑,背起镰刀就要前去收割灵魂。

白无常立刻将他拦下。

“等等,无咎,”白无常正色道,“这次他似乎不是作为引渡对象来的,而是客人。依我看,事出反常,我们得赶紧去通知大士!”


II


该怎样形容此刻出现在良眼前的情景呢……

由于良坠落地点的缘故,在前往阎王殿的路上,他们不得不经过几处热地狱的范畴。

越靠近地狱中心,环境的灾害就越为恶劣:这里灼焰覆天烧铁为地,天上不断落下无数炽浆火雹,地面处处腾起猛火。良看到无数狱卒正以恐怖刑具追逐砍杀那些罪人,以各种残忍方式对他们施以伤害。

良将目光聚焦在一个离他们较近的罪人身上:那个罪人在狱卒的鞭笞下一直推着一辆不断的将他的手和身躯烧得火红焦烂的大铁车。良看到那个罪人时刻被烧得丧失原型,全身多处组织焦灼溃烂,烫出的洞深深透穿了他的身躯。

那罪人被折磨得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倒地打滚哀嚎不已。在他身边,那名凶狠狰狞的狱卒晃了晃犄角,举起手中的地狱狼牙棒将他一棒打死,接着他又立刻复活过来继续领受责罚。

这样的场景遍地都是。良放眼望去,随处都是肚破肠流、肝脑涂地的可怖景象,惨叫声时刻响彻整个刑罚场。

“人类每天被三百支铁矛连续不停地猛刺,这个人领受的痛苦总合,还不如地狱罪人顷刻之际的痛苦来得猛烈。”赑屃平静道,仿佛对这些惨叫已经司空见惯。

“抱歉,我有点不舒服……”良说的是实话。饶是他曾在人间见过不少的杀戮,那些景象对他造成的冲击强度加起来,也远不如这里于顷刻间给他造成的不适更大。

“那我们不如先停下休息一会。再往前就是受刑最苦的阿鼻地狱了,你在这就不行了,我怕你一会要昏过去。”赑屃道。

良确实感到难受,但与其停在这里休息,他倒宁可赶紧穿越这些苦海。

“没事,我们继续走。”

所谓的阿鼻地狱,又叫无间地狱,因为这里的刑罚漫长无期,罪人们时刻都在毫无间隙的受刑。

“在这里,罪人的身心结构都转生成了无比耐罚的生理构造。”赑屃边走边道。

在阿鼻地狱中,良见到一名罪人的舌头像超级合金般被绷成极薄也不会断裂的平面,而狱卒则用浑身燃烧着猛烈的火的铁牛来犁这片舌头田地。于是,那罪人远比人类敏感的神经便要源源不绝的感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们还见到了地狱罪人的进食过程:他们被迫吞下烧得通红的热铁丸和饮用已呈融化状态的铜汁,而这些还来不及消化就已穿肠破肚地流出体外。穿出体外后,铁丸和铜汁还呈现着原来火红的状态,只是多了一阵阵组织焦烂的味道。

随后,他们又路过了这周边附属的十六个小地狱,良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开始麻木了。

良浑身无力的瘫倒在赑屃背上,甚至已无暇去顾及自己是否会被天降的熔岩灼伤。

“行了,我们已经走过了受苦最深的地方,后面的责罚都比这里轻。”赑屃道。

在那之后,他们又经过了煻煨地狱:那是一口巨大的煤炭大炉,罪人们有着随焦随长的脚,时刻在上面遭受着锥心刺骨的痛。

他们还路过了大号叫地狱:那是一间内外两层的火红铁造牢房,就像是一群人身陷猛烈燃烧的火宅。这里的刑罚似乎轻了一些,因为罪人们不再像无间地狱那样还来不及尖叫就被烧得焦黑。火烧是间断性的,因此罪人们来得及去想即将加身的苦,故而大声号叫,这也是这里为何被叫做大号叫地狱的原因。

“这里的罪人可以清晰的期待下一次来临的火烧,因此同样时刻出于痛苦之中,并且更加害怕。”赑屃说道。

“这样痛苦的责罚居然要被数以百千万亿次的反复进行,可怕程度真是难以想象。”良有气无力道,“说起来,你怎么好像对这里的情况十分熟悉的样子?就算是龙子,也不该对地狱如此了如指掌吧。”

“我由于皮糙肉厚,先天对地狱的环境有所免疫,因此时而会被父亲派来这里办差。”赑屃答道,“见的多了,也就不再害怕了。”

和这里相比,人间简直就是天堂。就算是罹患重病,或者是被火器灼伤,至少也可以靠死亡来解脱,而这里的人却要不断复活来继续受刑……良想着,忽然无比怀念起人间的生活。

在这之后,他们还见识了号叫、等活、黑绳……等六大热地狱的痛苦,也见识过这些大地狱周边附属小地狱中的苦。

“除了八热地狱外,还有八寒地狱、近边地狱、孤独地狱等共十八处刑场。”赑屃就像个导游似的对良介绍道。

但良可没有心情在这里观光。

“已经够了,我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里多待。”良在赑屃背上翻了个身,“我们赶紧前往最近的阎王殿,找到开明兽然后离开这里吧。”

就在这时,良看到有一队黄色的灵魂正在地狱狱卒的鞭挞下互相推搡着向地狱深处飘去。他们被业力环栓引着挤成一团团的,像田里的耕牛一样被狱卒向前牵去。

“这些都是新死不久的人类,刚刚经过阎王审判,正要投生成地狱的罪人,开始数以万年记的受刑时间。”赑屃的语气带着几分同情。

良注意到,有一团干瘪瘦小的白色灵魂被挤在那群巨大的黄色灵魂中间,但那团灵魂不管被如何推挤也不感到委屈,亦没有任何想逃脱的迹象。

“请问,顺着这条路下去就能见到我儿子了吧,不知还要多久才能见到他呢?”那团瘦小的灵魂鼓起勇气向狱卒问道,声音中甚至带有些许欣慰。

“少废话!”狱卒抡起狼牙棒便朝那团灵魂当头砸下,“哪里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团灵魂被砸得嗷嗷吃痛,却还在声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谢谢你们带我来这里,我不怕辛苦也不怕危险,我只是想要再见我的儿子一面。”

这个可怜的人,估计是被狱卒骗了,却还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良心中想着,对那团灵魂仔细打量起来。

他的心中瞬间如刀刺火烧!

因为不知为何,良忽然直觉到那团小小的孤独灵魂就是神婆。

良立刻站在赑屃背上大喊:“我在这!二姑,我在这!”

可是那小小的白色灵魂动弹不得的被挤在大团大团的孤魂野鬼中间,很快便被潮水一样的队伍冲走了。

良不顾灼伤的跳下龟背,拼尽全力向那支队伍奔去。这里的地面虽然不如刑场那般炎热,但时刻涌起的热浪还是几乎蒙蔽了他的视线。

“良,别去管它!”赑屃追上他提醒道,“干扰行刑是冥府的大忌,你会被阎王判刑入狱的!”

但是良又悲又怒,顾不上周身燃烧起的业焰:“那是我的母亲!”

“赶快回来!如果那真是你母亲的话,你就在这里感谢她赐予你的生命,并且好好活下去,来荣耀她,”赑屃着急的唤道,“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不是吗?”

然而为时已晚——上一秒,良手中的太刀“仁”已经刺穿了那名狱卒的胸膛。

霎时间,地府中十方八面的狱卒同时暂停住手中的动作,阴骘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而那些正在饱受酷刑的罪人们则对突如其来的短暂缓刑感到惊讶不解。

赑屃见状,深深倒吸一口气。

“……抱歉了,巴夏弟,为兄有负你所托。”

只见那名被贯穿了胸口的狱卒缓缓将脑袋回转一百八十度,一双牛铃般的环眼死死盯住良。接着,他举起了手中包缠着业焰的地狱狼牙棒。

正在此时,赑屃忽然冲上前来——将良顶下了红莲大陆。

“不知道你会落入哪一殿阎王的领域,接下来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然后它便垂首离开了。


第五章 地藏王


I


良在向下坠落时,见到了那团小小的白色灵魂。似乎重获了自由的它环绕在他的周围,好像在对他表示感谢。

良正在欣慰,却见它忽然化成了黑婆的样子!

“哈——哈哈!居然就这么被骗了,人类真是愚蠢!”黑婆尖声嘲笑道。

“是你!”良在空中一个鲤鱼打挺。

“正是如此,你真以为逃到地府我就不能拿你怎样了吗?”

“你居然做到这种地步……”良有些不敢相信,对方为了消灭自己居然不惜冒着被推向地狱刑场的危险。

“饕餮大人的命令是绝对的!不光如此,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爱的麋鹿式神与孟极式神也来到这冥府了,真不知道他们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呢!”黑婆说着,转身向上飞去:“再见了,小鬼,或者说——再也不见!”

良刚想高喊“回来”,却感到自己的身躯敦实的着落了。

奇怪的是,他一点也没有被摔疼。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躯已经变成了能量态,似乎不会受到普通的物理伤害。

“看来这是下到冥府后产生的变化。这么说,只要小心业焰,我应该是基本安全的……”

他举目望去,发现自己正落在一大片殷红的琉璃瓦上。他移动了两步,便明白此时所处的是一座相当豪华阔气的房顶中央。他沿着房沿的边缘向下看去:这房子的周围立着九头金色的狮像,远处绵延着的血池到了近前也变成了莲池,看来这建筑是座不得了的宫殿。

良贴在屋顶上尽量隐藏着自己。他听着来往鬼使的通报,逐渐明白了这里正是一座阎王殿,却不知其中供奉的是第几殿阎王。

过了一会儿,良确认了自己的存在并没有被察觉到。他微微松了口气,正要从房顶上下来,忽见一名红面狱卒火急火燎的赶至大殿,期间还接连撞倒了两名押送着罪人的鬼使:

“报告转轮王,发现非法入侵——有狱卒在热地狱刑场附近遭袭,袭击者为一名阳寿未尽的人类男性,姓名为叶良,生辰八字为……”

良听得一愣一愣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时日等信息,居然就这么被悉数报出。

“呵,还有这等异事?”转轮王浑厚的声音从殿内传出,“封锁周边刑场,对此人发起全面通缉!”

“是!”

声罢,只见大殿四周纷纷竖立起带刺的铁栅栏,进入了全面戒备状态。

良心中着慌,正欲脱身,却不慎一脚踏空,他像溜滑梯一样从房顶一路滑至前殿门口,正落到那名红面狱卒的头上,将对方砸了个狗吃屎!


*          *           *


“必安,快看——那是什么?”

顺着黑无常的手指望去,白无常看到了一只正在红莲大陆上奔跑着的四足动物,它的头顶上还顶着一团白色的球状物。

“一只……麋鹿?”白无常停下了脚步,“这不是那个人的式神吗?”

铡刀似的铜门落下,那只麋鹿被拦在了地狱门外。

“从这里开始,只有逝者和它们的契约者可以进入。”

鼻上栓环的牛头和马面将那只麋鹿拦住。麋鹿显然被吓了一跳:这些狱卒的面相之可怖,若是在没有见识过地狱的凡人看来,随便碰上一个恐怕就要直接被吓得七窍流血而亡。而这只麋鹿虽然作为经历过生死的妖怪,却也忍不住四股发颤。

“拜托你们,我要去给我的主人送东西,如果没有了这个,他会在这阴曹地府里迷路的!”麋鹿说着,用前蹄碰了碰自己颈前挂着的铜质戒指。

“你的主人,莫非是一个有着灰蓝眼睛的年轻男人?”

“一点也不错!难道你们认识他?”

牛头和马面相视一瞥,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当然。那个人,现在在地狱已经出名了。”

正当麋鹿以为有希望了的时候,忽然一柄巨大的狼牙棒砸落在它面前——

“快滚!”

麋鹿见状不妙,立刻向头上的孟极使了个眼色。那孟极瞬间起跳穿越闸门,压住机关把手从铜门的另一面打开了门闩,铡刀缓缓抬启。

“什么?穿墙术!”

正在牛头和马面吃惊之时,麋鹿快速从铡刀的缝隙间钻过,开启驰骋向前奔去!

“喂,这前面可是……它疯了吗?!”

赤色的红莲如岩浆般炽灼,向上滋滋冒着蒸汽,麋鹿踩着滚烫的大地向前奔去,它能感受到,只要自己的脚步稍一放慢,她的双腿就会立刻被这地面融化掉。

“滋——”即使如此,如油煎般的灼热还是从双腿传来,它的双脚开始在高温下熔化!

 “啊!!”麋鹿发出撕骨裂心的惨叫,两行血泪从它晶莹的眼珠中大颗滚下。

“不,不行,不能停下……送不到戒指的话,小良他……”

失去了脚掌的四足呈圆柱状在地上奔跑着,直到它们被磨损得越来越短,再也无法继续前进。

麋鹿一头栽倒在地。正当它以为自己要被彻底蒸发殆尽时,一只白色的拂尘却垫在了它的身下。

麋鹿回头看了看自己所剩无几的双腿,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你现在是能量态身,只要留下命不死,回到阳间后你的身躯还会恢复的。”黑无常的身影出现在它的眼前。

“但、但是,只有这双腿是我最引以为豪的……”麋鹿仍然忍不住抽泣着。

“受不了,小女孩就是麻烦。”黑无常无奈的走到麋鹿面前蹲下,“给我吧,那枚戒指。我们帮你送到。”

麋鹿动了动黝黑的小鼻子,停止了抽泣:“你们认识小良?”

“啊,算是打过几回交道吧。”黑无常有些不爽道。

白无常见了,在旁边偷笑出声。

麋鹿垂下脑袋,让黑无常将铜戒从她纤细而优美的脖颈上取下。

然后它目送着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从它的眼前逐渐消失。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翻腾着的熔浆和火海。

“小良,等你完成任务之后,要记得回来接我啊……因为,我的腿已经不能动了……”麋鹿扇动着一对小巧而灵活的耳朵,在心中默默想道。

过了一会儿,它又改变了主意,沮丧着低垂下头。

“不,不对,不要回来。我不想你看到我没有腿的样子,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II


前殿变得异常安静。

红面狱卒的眼珠咕噜噜转着,良早已吓得浑身被冷汗浸透:如果被对方发现了他便是那名袭击狱卒的入侵者,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即使对方没有发现他的身份,他一个人类凭空出现在这阎王殿里,怎么想都太可疑了不是么?!

正在此时,一个嚣张又慵懒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怎么回事,必安?好好的一个普通罪人也看不住!”

“这怎么能怪我呢?还不都是因为无咎你非要走房顶这种节省时间的路线,才让罪人摔了下来。”

良抬头望去,只见一黑一白两名鬼使正从门口进来,正是他在人间时曾数次遭遇过的黑白无常!

良正欲逃跑,只见那黑无常朝他使了个眼色,接着忽的从手中掷出一条铁链栓住了他的脖子!

“好了,这样他就不会再乱跑了!”黑无常说罢,转身对那名正在眼冒金星的红面狱卒道:“兄弟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我们这就把他带走。”

“多多包涵。”白无常立刻向那红面狱卒手中塞了几颗魂魄。红面狱卒收了好处,立刻乌云转晴,挥手打发他们赶紧离开。

良会意,随着黑无常的力道站起身来,在铁链的牵引下向殿外走去。

“为什么帮我?”良低声对黑无常道。

“这都是大士的意思。”

“大士是谁?”

“嘘,小点声。”黑无常神情严肃。

“——慢着!”正当他们要走出殿堂时,转轮王浑厚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白无常笑眯眯的转身:“打搅了转轮王,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我们此刻正赶着送人投生,请容改日再来郑重道歉。不知转轮王还有什么吩咐?”

转轮王笑笑:“二位请便——只要你们将叶良留下!”

良的心中“咯噔”一声。

白无常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们是奉大士之命,要将此阳寿未尽之人渡回人间。此人若有得罪之处,可否请转轮王网开一面,等他来日命终之时再做惩罚?”

“呵呵!”转轮王从金色的座台上立起,身躯足有两米多高,“打伤了我的狱卒,还想要若无其事的离开,你们当我这冥府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

白无常脸色一变。黑无常会意,立刻抽回锁链拉过良的手,将铜戒套上他的食指:“去吧!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我们先帮你挡着!”白无常道。

良还不及反应,忽然感到自己搭上了一条快速向前延伸的铁索,如同滑索一样将他荡过层层宫殿,他知道那是黑无常幻化出的铁索。他双手紧抓铁索,从半空中向下望去,能看到无数呈一脸惊呼状仰头望着他的鬼使和狱卒,还有亡魂们的哀嚎呜咽从风中传来。

他转头回望,从转轮殿中升起了业焰滔天的火光,不知那黑白无常能帮他抵挡转轮王多久。

空中时儿有黑色的鸟兽划过,但是它们的速度很快,良看不清它们的样子。

忽然间锁链停住了,良从空中摔向地面。

举头望去,原来是一把雕刻着青龙偃月的铡刀斩断了他的锁链。

“我是第五阎王殿的阎罗王。你就是那个为了履行式神契约而擅闯冥府的道行师?”铡刀的主人——一名黑面青目的高大判官如是问道。他背衬着一轮月晕,周身透出凌然之气。

“是我。”良忽然觉得,这似乎是位能明断是非的阎王。“我本不想扰乱冥府,全因饕餮的手下从中作乱。”

“你的契约对象是谁?”

“天之九部帝之囿时,昆仑山神开明兽陆吾。”

“此人已由我裁决完毕,前往投生台去了。他已经不再需要你的护送,你直接跟我来领受袭击狱卒与扰乱刑场秩序的刑罚吧。”

良深深叩首:“阎罗王殿下,什么样的责罚我都愿意领受。但是拜托你,请让我在陆吾转生之前再见他一面,让我完成与他之间的式神契约!之后我甘愿任你们处置!”

黑面判官稍作思索。“看在你是个守信之人的份上,我答应你,放你先去转生台与他相见,然后再回来领罚。不过,至于你能否赶在他投生之前到达那里,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接下来的一段经历,良不知该如何去描述。

因为在前往转生台的路上,他无数次的体验了死亡,但却又因为处于能量态身而没有真正的死去。

仿佛从一个套一个的噩梦中连环不断的醒来,唯有身临其境的感受格外真实。

他见到无数头上插着燃烧的蜡烛、脸上贴着鬼画符的游魂,他们尖叫着扑过来将他扼死。

他见到头大如斗、腹大如鼓,嗓子却纤细如针尖麦芒的饿鬼,他们朝他爬行过来,砸开他的脑袋以吞食他的脑浆。

他见到了各种畸形的、肢体残缺不全的婴儿在血海中痛苦地挣扎,那是一些没能出世便夭亡的婴儿们的怨灵,它们执念颇深的挥动着手爪,将他拉下血海作为替死鬼,从而使自己得以超生。

他见到了大群白灰透明的游魂,因受不了炼狱的煎熬而像鱼一样从火海中飞腾而起,它们通体赤红的从他面前鱼贯而过,张开大口将他吞掉。

他见到招魂司的鬼使展开法网,吸纳着在空中飘荡游走的亡魂,将无数抽动着的空洞悲伤的脸庞收入网中。那是一股极强的引力,良也被吸了进去,遁入黑暗。

他还曾无数次的被业火灼伤、被血海溺毙、被刀剑贯穿、被严寒冻裂……

在那生生死死的无限循环中,良只感到了轮回的无常、寂寥和悲凉。

从他下到冥府的那刻算起,已经过了何止七天——足足过了七七四十九天。

陆吾应该早已投生,早已不在这里了。

也许……他真的没能实现自己的诺言。

但是,不知为何,他还不想放弃,还怀揣着最后一丝侥幸之心。为什么呢?他看向右手食指上的铜戒,也许是因为这上面的“开明兽”三字还没有完全消退吧。

就算如此,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坚持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正当他几乎被绝望的阴影彻底吞噬时,一个难以形容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光明中央的那人闭目盘坐着,左手持宝珠,右手结甘露印。那人肤白赛雪,神情悲悯而沉静,仿佛是个与这地狱毫不相称的超然存在。

见到那个人的一瞬间,良的泪水忽然止不住地向下掉,连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但是,他的内心忽然变得宁静、安详。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至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好像都成了理所应当。仿佛他迄今为止所经历的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自然而然。

“你是谁?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不停流泪?”良边抹眼泪边问。

光芒中央的人没有回答良的问题,而是一声叹息:“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认识我么?”良接着问。

“你不应该在这里。快回去。”光芒中央的人站立起来,睁开了原本低垂着的双眼。良注意到她有着一双宝石般的蓝色眼睛,像天空、大海,又像无比澄澈的湖泊。

 “我不能回去。我还有事情要做。”良沮丧道,“虽然……很可能已经毫无意义了,但是,我至少想要亲眼确认——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蓝色眼睛的人轻轻叹了口气:“那个人,还在。”

“你怎么知道我在说谁?”良深感疑惑,“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是一个引渡人。”那人答道,“我在这里渡未来佛。”

“未来佛?你是指这些正在业火中苦苦受刑着的鬼吗?”良问。

那人点了点头。

良看了看四周正在挣扎哀嚎着的亡灵们,深感不以为然:这些在地狱底层挣扎着的罪人,按照一劫为人间十亿年来计算,他们不知要再经过多少万劫才能脱离苦海,更不知还要于六道中轮回多少亿次才有可能遇见修行的机缘;就算他们肯开始修行,成佛之于修行者来说又是数以万劫的漫漫长路……而这人却管这些罪人叫做未来佛,并且想要引渡他们——这世上还会有什么事比这更难、更茫茫无期吗?!

“那你是佛吗?”良刚想上前发问,却被一旁飞速赶来的的黑无常用镰刀拦住。

“退后,不得对大士无理!”黑无常厉声喝道,“你这小子,难不成连地藏王也不认识?!”

良闻言微微惊愕,难道这人便是传说中的地藏菩萨?

“地狱不空,我誓不成佛。”地藏菩萨看着正在泥河中受苦的生灵,双眼含满泪水。

良的心中满怀不忿:“既然如此,我来帮你救!”说着他便走向泥河边站定。

黑无常闻言哈哈大笑:“就凭你!你有什么力量?”

“我有这个力量。”良说着,将气力凝聚在右手,待灼热感升起之后,他开始一手一个的,帮地藏菩萨拯救那些落入泥河中的生灵,将它们一个个拉上石岸。

良的双眼华光外露,他不断消耗着自己的气力,将越来越多的生灵捞了上来。但是在河里挣扎着的生灵无穷无尽,就像他曾经做过的噩梦那样。他的能量越来越少,终究没有办法拯救众生。

黑无常的笑声消失了。他与白无常就这么注视着良救人的举动,而良好似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眼见良的力量就要枯竭,地藏菩萨伸手抚上了他的背。

一股暖流从背后直贯入脊。良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流下两行血泪。

“你可知道你那特别的力量究竟是从何而来吗?”

柔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良知道她指的正是这种自出生起便伴随着他的源自右手的灼热感。

良沉默着,等待着来自对方的答案。

“等你回想起它来历的时候,我还会在这里等你。”地藏菩萨轻轻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

然后她便在一片光芒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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