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人间·(一)飞蛾

那是一个暖和的春天,刚满八岁的我照看着家里唯一的小黄牛,小黄牛只比我高一点,在山岗上低头吃着刚长出的嫩草。鸟儿恢复了喧嚣,叽叽喳喳地欢呼着,“冬天终于走了,春天来了。”我的嘴里衔了一根刚刚摘的狗尾巴草,左手牵着从小黄牛脖颈处延伸过来的粗麻绳,盯着小黄牛的一举一动。它低头啃下地上刚长出的一块草皮,抬首慢慢地咀嚼了起来,耳朵不时地抖动一下,尾巴来回摇着,悠然自得。

山岗上的道路蜿蜒曲折,像一条匍匐爬行的蛇。有几处地方险峻陡峭,稍不注意就会摔下山坡去。天边的云彩像是白色的水墨,在蔚蓝的画纸上随意地勾勒描绘。

小黄牛自顾自的啃着青草,我一个不注意,它就走向了山岗比较陡的地方。“不要去那里!”我焦急地大喊了一声,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拉住了手上的麻绳。但还是被这头倔牛拖着往前趔趄走了两步,手上也留下了火辣辣的擦痕。我气匆匆地走到了小黄牛的跟前,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它有些吃痛,“哞儿哞儿!”抗议了两声。

“让你不听话”我气鼓鼓地盯着它,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能正大光明地修理它了。小黄牛是父母用家里的所有积蓄买来的,随着它的到来,我的生活就变成了照看它。有一次,因为我的疏忽,它跑进了一片荆棘丛中,身上多出了几处划伤。回到家后父母很生气,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这也算是我和这头小黄牛结下了梁子。当我想再次对一无所知的小黄牛发泄心中积蓄的怒火时,突然听到锣鼓的声音从山下隐隐传来,我睁大眼睛望去,一抹耀眼的红色映入我的眼帘。

“呵!好大的阵仗!”我把刚才的郁气忘得一干二净,魂儿也被那热闹的场景勾去了,“是哪个大户员外办喜事吗?”在我的小脑袋瓜中,也只有村里的大户员外才能弄得起此番光景。

春天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把山坡上的草给吹绿,却没有把慵懒的山花叫醒,山坡上大部分还是光秃秃的。那一抹艳丽的红近了,那锣鼓声清晰了。我无视小黄牛“哞儿哞儿”的抗议,硬拉着它向着山下走去。

“呦,这是哪家的儿郎啊!”

“巡游好气派啊!”

“听说他科举榜上有名啊!一下子就飞黄腾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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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凑到了近前,街道上已经围满了人。这种阵仗可不常见,大家都来见世面来了,七嘴八舌间,消息不胫而走。

“让一让!让一让!”我牵着牛努力地向前挤着,想瞧个仔细,但是前面的人墙严丝合缝,根本就不给我机会,更何况我还牵着比我还大的小黄牛。

“都怪你!”我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小黄牛,嘟着嘴回头瞪了它一眼,而身体却没有懈怠,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挤着。

上天和我开了一个玩笑,前面的人突然移了位置,没有注意到的我一个趔趄,直接冲到了前面的地上,和冰冷的青石板来了一个零距离的接触。捂着有些疼痛的额头,我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已经位于路的中央,眼前是一匹棕色的骏马重重得吐着鼻息,前蹄抬起又重重踏在了地上,它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少年,扭头便不再理睬。马上高高端坐着一位身着红色华服的贵人,高高的金花乌纱帽,像是挂在天上绚烂的朝霞,胸前盛开的大红花,比山间的野花俊俏的不知千里。而贵人白净如霜,剑眉星目,比隔壁家的姐姐还要漂亮。看着看着,那人的模样变了,变成了一个少年,笑起来是那般好看绚烂,那不就是我吗?原来我穿上那身行头,配上这种阵仗也是风光无限。

“喂!哪里来的混小子,拦住大人巡游。”一个衙差走了上来,愤怒地揪住了我的脖领,把我提了起来,我从他的眼里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穿着破烂的少年。

“我,我------”我有些害怕,吞吞吐吐间不知从何说起。一个有些磁性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帮我解围,“放了他吧,一个小孩而已。”循声望去,马上的贵人嘴唇翕动着,眼睛向下瞥来,看了我一眼后,便和他胯下的马一样对我不再理睬。

“听到了没有,快走!”衙差像拎小鸡仔一样把我扔到了路旁。

锣鼓声恢复了,村民们七嘴八舌的声音恢复了。

“听说是周员外的二公子,不得了啊!”

“是啊是啊,读书还是有用的啊!”

“是不是二公子还没有娶亲啊,我家女儿正好待字闺中------”

世界恢复了,众人眼中只有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主角,并没有因为我的突然闯入而改变什么。因为这一刻,我眼中的世界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心不在焉地牵着小黄牛回到了家,脑海中还是那华服与红花,心里好像有很多蚂蚁在筑巢。把小黄牛绑到院里的老槐树下,走进北面的茅屋,爷爷躺在床上,勉强睁开眼看了我一下,咳嗽了两声后又闭上了眼。六岁大的弟弟正照看着不到一岁大的妹妹,看到我回来后,像是等到了救星,马上夺门而去,要去找小伙伴玩耍。

“我还要做饭。”我的话并没有追上弟弟,当我转身时,他已经没了踪影,这令我更加地烦躁,使劲地咬着牙。

太阳疲倦了,病仄地坠进了地面。父母也结束了田间的工作,回到了家里。一张不规则的木板桌,四把竹椅,桌子摆着一盘青菜,四碗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饭。

“大娃,赶快吃,吃完去给你爷爷喂饭。”母亲喝了一口粥,看了眼躺在床上粗重喘息着的爷爷。

“嗯。”我低头吃着饭,眼前的一切让我麻木,每天我都重复着这样的事情,放牛,做饭,照看爷爷和妹妹,而我连一个名字都没有。

“今天牛怎么样?”父亲伸长了脖子,看了眼院里的小黄牛。

“吃了很多草。”随意回答了一句,我的心中渐渐泛起苦涩。摔了一跤后,额头还隐隐传来疼痛,因为被无视而无限地放大,之后便钻进我的心里,“我真的连头牛都不如吗?”

浑身破烂的少年和穿着华服的少年不断地在我脑海中交替闪现,最后定格在那光鲜亮丽的少年上。我心中的一团火被点燃,并无法遏制地疯狂燃烧着。

虫蛹在满是污秽的地上彳亍着,一只美丽的蝴蝶突然从他的头顶翩翩飞过,虫蛹开始嫌弃了自身的皮囊,厌恶周遭的丑陋。

“爹,娘!我想去上学。”我紧紧地攥起了拳头,站了起来,脑海中那个穿着破烂的少年令我讨厌,我再也不想看到他。

“你说什么?”母亲停下了碗筷,褶皱的脸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盯着我,斩钉截铁地回道:“别想了,家里哪有钱让你去学堂。”

“大娃,你这是怎么了?”父亲重重叹了口气,补充道,“哎!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你娘白天得去农田干活儿,家里就得靠你了,牛需要你放养,你的弟弟妹妹需要你照看,还有你卧病在床的爷爷。”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很配合的又咳嗽了两声。

我低下了头,不再说话,指甲狠狠地扎入了我的肉里,一丝丝鲜血从我的手心渗出,空气中的冰冷从我受伤的缺口处直涌入我的身体,渐渐冰冻住了我的内心。

深夜,乌云遮住了月亮,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茅草屋的轮廓,整个家都隐在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光明。之后,我便向着远方悄无声息地离去。虫蛹独自隐蔽在黑暗中,憧憬着蝴蝶的美丽,它想要变成蝴蝶。

夏天,蝉鸣不止,发泄着心中的燥热。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先生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拿着一本《论语》朗朗读着。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讲台下,十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一人捧着一本书复读着。

老先生环顾一周,像是一只敏锐的猫,寻找着懈怠的老鼠,看到一个男童眯起了眼打了一个酣,马上走到跟前,吹起胡须瞪起眼,毫不留情地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好好读书!”

男童从蝉鸣的催眠曲中醒来,看见老先生横起了花白的眉毛,眉头也皱成“川”字,立即坐稳,拿起书读了起来。

“哼!再有下次,我可告诉你爹了!”老先生的身影像一个竹竿,直直地立在那里。

“不敢了,不敢了!”男童立即变成了一只温驯的绵羊。

“这都是为了你好,长大成人,考取功名。”老先生捋了捋胡须,“况且,如果你们不成器,我的老脸可没法见人了。”

老先生转过身,正欲接着授课时,发现正在窗头偷听的我。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侵犯,他的眼中顿时冒出了火光,变得比剑还要锋利,我赶紧把炽烈的眼睛从窗户那里逃离开来。

夕阳西下,余晖在天边洒出了七彩光晕。随着老先生的一声“下课”,男童们如释重负,纷纷地逃离了教室。不一会儿,整个学堂就空无一人,只剩下一片肃杀的寂静。等学童们走光,我便低头开始打扫着学堂。老先生不急不缓地走到了我的身边,从窗外爬进来的夕曛把老先生的影子扯成细长的样子,像是一把锋利的剑。

“知道错了吗?”老先生有些愠怒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只是------只是想听一下!”我停下了手中的扫把,知道老先生对白天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是我还是把我心中的火焰展示了出来。

“还敢狡辩?”那把锋利的剑朝我拉近了一些,像是要刺进我的身体,“君子不行苟且之事!你还不知错吗?”

“我只是想学习。”心中的火焰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声音也低了下来。

“学习?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怎么能学有所成,你现在能活下去已经不错了。”老先生背着手,斜着眼看着我,“要不是我好心收留你,你恐怕连肚子都填不饱。”

心中的火焰顽强地燃烧着,好像燃尽了我胸口里的所有空气,使我无法呼吸。“啪”我重重地跪倒在地,“求求您了,先生,我真的想读书”。

“哼!痴人说梦!”老先生的声音拔高了几分,显得尖锐刻薄,“你应该知道,学堂里的学生不是世家子弟,就是出身书香门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如果让你进入学堂和他们在一起读书,岂不是毁了我的声誉,让人贻笑大方吗?”老先生生气地甩了下衣袖。

我攥紧了双手,上下牙齿互不相让地挤压在一起。太阳完全地落入了大地的怀抱,老先生细长的影子也完全湮没在了黑暗中。

“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次你做错了,就得接受惩罚,把手伸开。”老先生义正言辞地说道。

我木讷地把左手伸了出去,老先生拿起桌上的戒尺就要惩戒我。高高扬起的戒尺突然停在了半空中,老先生看了看手中的戒尺,又橫了一眼我,把手中的戒尺放回了桌子上走出了学堂。没过一会儿,他不知从哪找了一根三指粗细的木棍,狠狠地在我的手上打了两下。“记住了,你只是一个杂役,以后不准靠近学堂。”老先生露出的眼神,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像是一块冷冷的冰,眼里写满了厌恶。

夏天持续升温,热的让人烦躁不安。之后的一段日子,我再也没有靠近过学堂,每天都在把时间花在杂役上,而老先生观察我一段时间后,也不再理会我。

放学后,我早早地来到了学堂外一个没人注意的黑暗角落。不一会儿,一个胖嘟嘟的男童跑了过来,“哈哈,昨天先生留的作业完成的不错,今天我被他表扬了一顿。”男童脸上挂着笑意说道,“给,这是今日的讲义和作业。”说着便把几本书递了过来。

“好的,明天一早,还是在这里,来拿作业。”我自然地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书,脸上露出了微笑。

虫蛹陷进泥泞中,但是并没有放弃,一直努力挣扎着。

秋天,像是一个行将枯槁的老人,把衰败传染给了万物,花儿无声无息凋谢,枯木簌簌落叶。秋天也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人们忙碌着,为了渡过寒冬,储存着食物。

夜晚遮住了人们的胆怯,打开了人们心底猛兽的牢笼,它是一种催化剂,浇灌着邪恶的花朵。

“已经打听清楚了,明天,张员外一家人会去镇上的寺庙里拜佛,我们明天晚上子时行动!”一个矮小的男人眼里冒着精光,他的声音浑厚有力,传达给了屋里的六个人。

“老大,我们终于可以动手了,干完这次活,我们就吃喝不愁了。”站在阴暗角落的彪汉嘴角大咧着,用浑浊的舌头舔了舔嘴角。

“嗯,行动完后,大家各奔东西,赶快离开这里。”矮小的男人扫视着屋里的人,确认着他的话传达给了所有人。

这是一个郊外荒废的破旧茅屋,方圆几里内罕有人烟,是一个绝佳的秘密据点。月光幽幽,沿着墙上和屋顶的破洞钻了进来。只剩一小截的蜡烛颤巍巍地立在已经少了一条腿的木桌上,柔弱的烛光勉强为这间屋子带来了些光明。

“真的要这样做吗?”我的内心挣扎着,他们将要做的事情我一清二楚。按照书上的教导,我应该离开此地,不应该与他们为伍。但低头看去,我的影子已经融入黑暗中,黑暗中一只无形的手钳制住了我的身影,阻止我离开这里。

两天前,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有些冷清的街上,肚子一直在“咕咕”地抗议着。当我站在一个包子铺前发呆时,矮小的男人走到了我的身边,好心地买了一个包子,并微笑着递给了我。“跟我来,我可以让你一个冬天不用挨饿。”矮小男人的话直接让我的胃口占据了我身体的主导权。这个冬天,无依无靠的我急需食物。

“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为!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苛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我的脑海中天人交战,辛苦学来的知识反而让我苦恼不堪,斥责着我鸡鸣狗盗的行径。

“喂,小子,看你脸色不太好,也不说话,你觉得我刚才说的怎么样?”为首的男人注意到了刚刚入伙儿的我有些反常,像一条毒蛇盯着我。随着他的话锋,屋里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审视着我。

知道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一种危险的感觉传遍全身,身体上的寒毛乍起,我连忙脱口解释道“我------我没什么要说的,您说的很好,真是金玉良言!”

“哈哈,你这小子还能整出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来,也是有趣!”矮小的男人的话缓和了我周围的压力。

“没有命的话怎么谈仁义道德啊!”我无暇多想,不再纠结,握紧了拳头把心沉了下来。

过了几日,一个重大的消息在坊间传了开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伙江洋大盗洗劫了张员外一家,偷走了许多财宝,并杀死一名留守的仆人,所有犯人已不知所踪。

冬天,雪花姗姗来迟,飘然落下,掩埋了这世间的污秽,纯洁的白色让人迷乱。

十八岁的我已经是一个青年,流落到这个城镇,一番寻觅之下,在一个大户人家府上做起了杂役。

雪还在下着,一片一片地从我的眼前坠向大地。“呵,诗词中有那么多雪景,但我却体会不到你的美好,我感到的只有寒冷。”我正在诺大的庭院里扫着积雪,呼出的热气立刻隐匿了起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服,冷冷地看着铺满院子的雪。

“喂,你是不是很冷啊!”西侧屋子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裘服的妇人,浓妆艳抹,隔着很远,都可以闻见淡淡的胭脂香气。

“回夫人,刚刚下雪,是有点冷。”我微微躬身。妇人是府上的二夫人,下人们之间流言,这座府上的老爷刚刚娶了四夫人,现在二夫人已然失宠。但我也不敢怠慢,低头补充道:“二夫人,您放心,我这就把院子打扫干净。”

雪堆满了松树的枝头,之后便窸窣地落到了地上。几个呼吸间,二夫人没了动静,我不禁抬头望去。只见她正倚着门扉,脸上带着红光,一双妩媚妖冶的眼睛不安分地上下打量着我。脂粉的香气好像浓郁了一些,顺着我的鼻息,迅速钻进我的身体,一丝丝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

这座院子里并没有其他的人,白雪吞噬了声音,万籁俱静。

“你冷的话可以来我的屋里坐一坐啊!”二夫人睫毛微翘,扭了扭腰肢,声音柔弱了几分,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说道,“我这儿可暖和了!”

她的话就像是一股暖风,给我的身体带来了一股燥热之感。但是十年来的摸爬滚打让我始终保持着清醒,脑袋快速地思考着对策,“不了,夫人,我的活儿还没做完,谢谢夫人的好心,而且一会儿还要去老爷那里!”我不卑不亢,向着对面的妇人作揖道。

“哼!别不识好歹!”她撕下了带着笑意的面具,板起了脸,厉声说道:“你一个臭下人,还敢不听话?”

听到她的话,心中已经千疮百孔的自尊激烈地反抗着,但是瞬间被我压制了下去。我轻咬舌尖,疼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夫人教训的是!”

“呵!听说你是个穷书生,我还以为有点骨气呢,还不是一个样儿!”二夫人揶揄道,“看在你有一个好皮囊上,再给你一次机会!”威胁地瞪了我一眼,二夫人便转身回到了屋里,房门却没有合拢上。

天色因为飘荡的雪花,一片朦胧,让人看不真切这天地,白昼已然不是白昼。

“这世间本来就浑浊不堪,我又何必追求自己的清净。”我紧紧地握紧拳头,直至指甲嵌进肉里,“我痛恨的是,直至现在,我在别人眼里,依然是那个破烂的少年!”

一连串的脚印通往西侧的屋子,不一会儿大雪便掩埋了所有的痕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停有动物从虫蛹的身边经过,但是在他们的眼里,那只是一个肮脏不堪的虫子。

晦暗的夜色像是一块巨大的幕布,遮住了光明,蛐蛐唱着寂寥的夜曲,却无人回应它的热忱。我从草席上惊起,回忆是可怕的梦魇,冷汗浸湿了我的衣衫。轻抚额头,缓解了下情绪,这才看见蜡烛已经所剩不多。“啪!”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抽了一下,“哪里还有睡觉的时间,十几年的忍辱负重为了就是今朝!”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缓解了一下我的睡意,赶忙拿起旁边的书本读了起来。

过些时日,科举考试就要开始了,明早我便会赶往京城参加考试,今晚是自己在这个茅屋的最后一晚。最关键的时间,绝对不容许出错。困意使然,书上的字慢慢变得模糊,好像它们都有了生命动了起来。“呵”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眼皮也好像重若千钧,即将闭合。我轻车熟路地拿起一枚细针,扎向了指尖。“啊!”剧烈的疼痛让自己忍不住叫出了声,困意马上被驱赶出了我的身体,没了踪迹。这是我研究出的对抗困倦的方法之一,也是杀手锏。烛光摇曳间,我又把所有的精力投进了书本中。

夜色渐渐褪去,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情不自禁地舒展了下身体。转头看了眼即将燃尽的蜡烛,立即把它吹灭,把剩余的一小截如若珍宝的拿在了手里,“你可是我用一天的干粮换来的,不能这么轻易地用完。”小心翼翼地把蜡烛用一块破布包好,并收入怀中。

光明还在黑暗中慢慢地挣扎,就像个赖在床上不想起的孩子。来回活动了一下,用凉水洗了脸,退却了一些熬夜苦读的疲乏。干草堆里,蛐蛐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伴随着即将褪去的墨色,演绎着最后的乐曲。一缕缕晨曦调皮地窥进屋子里来,轻抚着木板制成的斑驳书桌,然后在杂草铺成的床铺上打滚。把书卷全部放进行囊,简单收拾一下后,我便起身离开了这里。

阳光照进了我的心底,助燃着我心中那片已经无法安放的火焰,“我要让你们仰视我,我已经受够了你们像是在看臭虫一样的眼神,我恨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我要成为上位者。” 十几年的隐忍,虫蛹终于迎来了破茧的时机,即将翩然飞舞,自由自在。

科举考试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所有的知识都清晰地显现在我的脑海中,所有的题目也是作答如流,不攻自破。但命运还是给我设了一个坎,看到最后一道题目时,我手中的笔停滞在了半空中。“写一篇关于孝悌之道的文章吗?”我看着最后的题目,不禁出神。离家出走已经十几年,家人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已然模糊。父母,爷爷,弟弟,妹妹,这些人像是我人生中的路人,短暂地从我的身边路过,已然淹没在了时间长河之中。“孝悌”这两个字对于我显得陌生无比,内心的真情实感无法做到与之匹配。但是不过须臾间,根据我所学的知识,脑海中已经创造出了一篇文章,便又提笔写了起来。

交完卷后,我松了一口气,脸上难得的出现了笑容。因为再过几日,我便会以状元的身份完成蜕变。这是我第一次有如此的强烈的信念,更是对我十几年努力的肯定。

几日后,在我的期待和兴奋中,黄榜便揭晓了。我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第二名的位置,一个叫“李元”的人骑在了我的头上。

旁边的人窃窃私语着:“果然不出所料,第一是李元,谁让他是宰相李一林的儿子呢!”一股气血急攻我的心头,我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虫蛹奋尽全力,挣扎着褪去身上的污秽,终于飞上了天空,体会到了自由自在感觉。但是当它掠过水面,看清自己的倒影时,发现翅膀是灰扑扑的颜色,并不艳丽,原来它只是一只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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