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壬申月,正值九月天高气爽时。
两山之间有一条青石子路,路上正有三两儿娃结伴嬉戏前行,山间还萦绕着歌谣:“天之广,地之博,书中名川,水中月……”
此路前去乃是以富庶著称的陈阳城。于城外十里处的道路边有一茶棚,因其位于道路旁,每日常有人在此处歇脚,此刻茶棚已是坐满了客人。
“黑牛,一盘青菜,三个馒头,快点儿!”说话的正是位于南边的一桌客人,此人身材健壮,皮肤黝黑,声音也甚是洪亮。
“哟,二哥回来啦!”店家黑牛高兴的也是答道。
“是啊,送货回来了,快点上菜”。
说罢,店家也是左手端青菜,右手端馒头地踱步过来了,放下盘子,黑牛拍了拍自己身上,手也是擦了擦衣襦,笑道“二哥啊,路上还太平不,我听说外边打仗打的可厉害啦!”
二哥嘴里正叼着根青菜,左手拿着馒头挥舞说道:“听哥跟你说安心干你的营生,这陈阳城啊,那反贼只可垂涎而不可得之,哈哈”。
“这可为何呀,二哥!”店家黑牛也是弯腰疑问道。
二哥长吸一口气后,右脚往长椅上一放,遂即哈哈笑道“你可知我们这儿陈阳城北接茂林,西有南良,以二者为援,城外亦有天险陈阳江可据险而守,再者我城阳可是民富粮多将忠勇,他反贼……”
陈阳有一望月楼,此楼距今已有百年,有诗曰“陈阳江水兴陈阳,望月楼台望丰年”,此楼占地约有三千尺见方,三层楼高,三层斗拱,黄色琉璃瓦片,门柱皆朱红,每日门庭若市,歌酒欢畅,更有歌姬弹唱悦客,进出非富即贵。
望月楼几乎夜夜灯火通明。时常有乞丐于楼后处拾馀食,而后知足道:“望月楼中夜馀食,养活十里八乡民呐!”。某日……
“人呐就得有三六九等之分,要不说哪里都有穷与富,哈哈哈”。望月楼街道前一位衣衫褴褛的老道长正徐徐前行。望月楼消费一层更比一层高,此时三楼南边角落里的一位客人正放下手中的茶杯,嘴里还在品着刚刚浅尝入口的云雾。眼睛望向楼下的街道,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本是平凡人,奈何笼中鸟”,红唇微抿,微微浅笑,心中念头一闪而过,从他愣得入神的眼中好似可以看出无限的愁苦如楼外陈阳江水望之不尽、流之不断。
这位男子身高六尺八寸身材挺拔身着白色长衫,腰挂兽形玉佩,束发银冠,其面瓜子脸,鼻梁高挺,眼眸深邃,皓齿红唇。男子名曰陈子扬字文风,其父陈松乃陈阳漕运司总兵,陈子扬家中排行第三,上有二兄下有一妹,陈松甚是痛爱陈子扬,常以其聪慧为傲。
“文风兄,久等了!”不远处正走来一人,来者微笑行礼此人身着青色布衣,束发布带也是位男子,虽身着普通但气宇轩昂,谈吐平稳看似个读书人。行礼作罢,便就对面坐下。
“远志,赖朴兄不随你来嘛?”陈文风轻生问道。
来人名曰刘远志,与陈文风二人常谈论诗书,以志交友。
“帮家里送豆腐去啦,哈哈!”刘远志轻笑两声继续问道:“今日你约我二人难道是观江水,赏姑娘,哈哈!”此话略带戏谑。
陈文风剑眉微蹙,微笑说道:“你刘远志表里不一,好色之徒。”二人愣眼相视一口茶的功夫,便同时哈哈大笑。随后陈文风率先开口道:“远志兄,我打算西行游历川陕,不知是否愿随我同行”陈文风神情自然且认真道。
刘远志闻言,整理了一下心情说道:“文风兄又想撇下梓榕而再次远游?”
陈文风看了看窗外正飞舞的山雀道:“梓榕……梓榕我留信一封便可!”
“哦!可南边多地反贼猖獗,时而会有战争,此去危险甚多啊!”刘远志也是关切道。
“我心已定”陈文风神色淡然道。
“可你之前几次外出未行多远,不是出事就是被陈伯父派人抓回来,此次恐怕……”刘远志也是轻笑两声说道。
不过陈文风并未答话,遂即刘远志正声道:“文风兄远游之心,我自当支持,无奈堂上健在,家中又无其他兄妹,我自是理当于家中尽孝,父母在不远游,不是吗?”
刘远志此言规矩中肯,陈文风也是眉头微皱,遂即又展露微笑,他好似早已料到。
而后嘴角微微浅笑道:“父母在不远游啊!”
语罢,又继续说道:“远志,喝酒!”不等刘远志答话陈文风已在倒酒。
“好!不过你不是不会喝酒吗?”刘远志微笑道。
陈文风也是轻哼一声道:“男儿不渴酒怎行,能喝一杯算一杯,能喝两杯算两杯。”而后两人相视而笑,愁云渐消。此刻望月楼宾客满堂,楼外也是车水马龙。
行人自顾自,前方正有一位老农携位少年前行,老农一看便知普通百姓,少年七八岁模样手里还带着两本书,看似刚刚从学堂归来。
行了没多远少年便停留在一个路边摊,眼里正盯住一个红色小老虎布偶。
老农回头看了看,而后用他干瘦的脚蹒跚地走向少年,他脚上的草鞋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呲呲”声似乎也被街道上的喧闹声盖了过去。
“娃儿,走吧!”老农轻生道。少年抬头望向老农用那稚嫩清脆的声音说道:“爷爷!可以买一个嘛?”
老农眨巴了两下眼皮,干涸的嘴巴硬生生地吞下一口唾沫。老农看了看孙儿可爱的模样,用他那皱巴巴、皮如薄纸的手摸了摸怀里,胸部鼓动了两下随后又把手拿了出来。老农张开了干涸而微脱唇皮的口说道:“小伙子要几个钱呐?”说罢,用手指了指那个红色小老虎布偶。
“十文钱,老大爷!”小伙子恭敬回答道。
老农听闻一愣,低头对少年说:“娃儿,走吧!爷爷没钱。”语罢,拉住少年的手转身便走。
“爷爷……爷爷……我!”少年欲言又止,脚步停滞不前,他高高抬起头望向爷爷,此刻少年感觉爷爷背后,天上的太阳好大,阳光照射他的眼睛使他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老农轻叹一口气,用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头一回就拉着少年往前走,少年双眼微微一红,晶莹的泪光看似就要夺眶而出,少年用力挣脱老农瘦弱无力的手,疾步跑到摊位前蹲下。
老农见之心里一急,急忙迈着步子朝少年走去,哪知道刚迈出一步,“哐啷一声”手里的木杖率先倒下,随后老农也是两眼一闭侧身倒地,少年见之,小口一张,神情呆滞地蹲在原地。
周围的行人也是停住了脚步。忽然有人喊到“出人命了啊!出人命啊!”
少年听闻后,那愣住的神情一变就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幕楼上的陈文风也是见到了,其实从少年要买布偶时陈文风已在关注他,不过陈文风脑袋一直在浮现儿时的画面。
陈文风在其年幼时父母也是对他百般爱护,家中一直寄希望于他考取功名,陈文风虽自幼聪慧,酷爱诗书,但他却无意朝堂。
他以志交友,如刘远志,郑赖朴等有志之人,陈文风志向于游历书中的名山大川,欲结交四方友人,锄强扶弱,仗剑天涯,而后留名篇于世间,携佳人于云雾。
陈文风每遇不平之事,时常欲拔剑相助或以理说之,但却又每每不敢迈出一步。
“文风,文风”两句话把正发愣的陈文风唤醒过来。随后不待刘远志反应过来就急奔下楼。
刘远志见状也是连忙跟上,刚走几步又回过身摸了摸怀里拿出一些银钱,感觉好似不够,但还是放下银钱拔腿便走向楼下,嘴里还在喊到:“小二,结……”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而后奔向楼下。
率先奔向楼下的陈文风,已站在人群后踮脚探望,几口茶的功夫刘远志也到了,拍了拍陈文风肩膀说道:“咱们往前钻过去。”说罢已经率先钻过去了,三两下功夫两人已至人群前。
“爷爷!……呜呜!”少年正大哭。
“真可怜……”“是啊……”“也不知孩子父母在哪里……”
行人正不停窃窃私语却无人上前帮助少年。
“救救我爷爷,救救我爷爷”,少年环顾四周却无人应答。
陈文风本是热血青年,侠义心肠凡是遇到力所能及的事,他都乐意相助,可眼下貌似死了人,这可怎么办,眼见少年哭声不止,甚是可怜。他紧握双手愣在原地,随后便忍不住上前安抚少年,刘远志也是跟着上前。
“让我瞧瞧!”人群后一个声音传出。也许是太过于吵闹,根本无人理他。
“我是大夫,让让!”声音急斥道。陈文风闻言脸上浮现一丝喜色,立马为大夫开出一条路,这位大夫看似六十余岁,身着一件灰色粗布长袍,脚穿布鞋,虽身着普通但神采奕奕,此刻老大夫已半蹲于老农身旁查看,过了两口茶的功夫,老大夫自顾自地轻声道:“身体虚弱,面色苍白,有汗,虚证呐!”陈文风与刘远志对视一眼后默默看着大夫。
“求求您,救救我爷爷,老大夫我家中有两只鸡还有米都送您!”
老大夫微微一愣随后笑了笑没说话,此刻陈文风也是附声道:“老大夫,帮帮忙!”
老大夫深吸一口气手一挥说道:“你们俩靠边点!”
随后在怀里拿出一卷布摊开,里面排满了银针,接着轻抽银针于百会、气海、关元三穴扎针。
陈文风见少年依旧哭泣,便在旁尽力安抚,他搂着少年轻声说道:“孩子,听我说,你爷爷一定会没事的,现在你要做的是不要吵到你爷爷”
少年紧咬下唇,含泪点了点头。
“哎!都快一刻钟了,不知道行不行”“要不报官吧,大夫,千万别好心摊上事”
“大家不懂就闭嘴,免得打扰病者”刘远志也是气愤朗声道。
此刻忽然天空阴云密布,没过多久几滴雨点滴落在少年眼中,雨水也瞬间融于泪水之中顺着眼角滑落而下。少年似乎也抽泣的更厉害了,而陈文风则是紧搂着少年。
“大夫,我们要不……”话未说完,老大夫手掌一抬对着陈文风,他似乎也是明白了什么,不在说话。
“文风!你在此处做什么?”三尺外一句轻柔、清脆且熟悉的声音传入陈文风的耳中。陈文风先是一愣,便立马说道:“梓榕,你来的正好,赶紧帮我购置两把油纸伞,买大一点的啊!”
说罢,陈文风就回头脱下了自己的长衫,为大夫及老农挡住还未下大的雨,刘志远与少年见状也是学着脱下自己的上衣为大夫及老农挡雨。
久时……
“爷爷……爷爷……手指动了。”少年惊喜道。
大夫也是注意到了,便说道:“哎哎!休得吵闹,他一会儿便醒。”
此时雨势已稍稍大了一些,围观人群也是渐渐散了去,或是加快步伐回家或是路边躲雨。
“咳咳!”忽然老农微微抬手想要摸正着急的少年,后者立马反应过来,便扑向老农怀里轻声哭泣。
老大夫见病者已能动弹发声,便留下一张纸,起身离去。转身刹那间老大夫轻叹一口气后喃喃道:“天下病者何其多,但闻医者救几人”。
陈文风眉头微皱貌似在想什么,随即立马上前对老大夫道:“老大夫,这里有些银两您拿去吧!”
语罢,梓榕也是购置油纸伞归来,见状附声道:“是啊,老大夫你拿去购置些衣物吧!”老大夫也是笑道:“你们都是好心肠啊,郎才女貌,银钱作罢,油纸伞赠予老夫吧!”未等二人答应老大夫便拿走了一把油纸伞敞开便缓缓远离。
陈文风望着蒙蒙细雨中渐行渐远,已然模糊了的身影轻声哀道:“为何!”梓榕柳眉微蹙,打开了油纸伞,为陈文风撑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陈文风的侧脸说道:“老大夫乃是良医而非庸医,文风这是你所想吗?”陈文风呆滞的目光依旧望向老大夫远去的方向。而后说道:“也许是吧!也许又不止于此!谢谢你梓榕!”
梓榕朱唇一撅,乌溜溜的眼珠一撇,似恼非恼地说道:“你我啊!无需言谢!”
刘远志也是早已撑开油纸伞为老农与少年遮雨。
梓榕则是捡起地上的纸条看了看,上面写着“勿生气、勿操劳、药物养之,而后命可久矣”再往下就是几味药。“文风,我去购置药物吧,你与远志带老爷爷进店”
梓榕看向陈文风开口说道。
“还是我去购置药物吧,文风你与梓榕带孩子与老者进望月楼,否则雨将越下越大”不待陈文风开口刘远志拿过纸条说道。
“好,银钱你带上”说着便拿出些许银两塞入刘远志怀里。陈文风对后者相视郑重抱拳,而后左掌手伸出示意礼送。后者也是点头示意。
“走吧!你扶住老爷爷”梓榕开口说道。
说罢陈文风便将老农扶起带上少年一起走向望月楼,梓榕随后撑伞,油纸伞为三人遮住了雨水,秋雨却浸湿了梓榕的后背。
陈文风令店小二开了间雅间,屋内门一关,少年便放声哭道:“爷爷……明哲再也不买小老虎了,明哲会听话,会用功读书,考取功名,明哲会……”
老农深吸一口气,并未答话,只是搂住他的孙儿,轻轻抚摸,不过泪水却浸满了眼眶。陈文风看着眼前的明哲哭红了的眼眶全是泪水,鼻涕也流了出来。
忽然,陈文风耳中嗡嗡作响,眼角缓缓流下了一滴泪水,没多久眼睛一模糊。
“陈子扬,你休得以为我宠溺于你,便不知天高地厚,你可知因你多管闲事打伤了陈阳知府二公子,你叫我如何与人交代?”
“陈子扬,你又私自跑去游历,江余战乱你不知道吗?”
“子扬啊!爷爷……不行了!爷爷希望你能考取功名,听你父母的话,别再……”
“子扬,母亲看你的字好似又有长进了.”
“子扬,今日冠礼后,你就长大成人了,往后不可再行事任意而为了,你长大了为父也就老了啊!”
“子扬,今日为父赠你一柄君子剑,君子剑者,不可伤人,自卫也!”
“母亲、父亲,以后子扬必定要游历四方,锄强扶弱,也要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我还要……”
“哈哈!你才六岁,志向远大可嘉奖,但不可自大啊!”
“陈文风,此次游历归来你若娶我,我便答应你不告诉陈伯伯你偷跑出去!”
“文风”,“文风”梓榕轻声呼喊道。梓榕见陈文风不应答便走向门窗旁看他,见到陈文风正面后梓榕立即就愣住了,此刻陈文风往日青涩坚毅的脸满是泪痕。梓榕缓缓张开双手抱住了陈文风,后者似乎感受到了梓榕温暖的情意,当即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起来,哭的发自内心,哭的毫无保留,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又或者他本来就还是一个孩子。
窗前二人深情相拥,秋风略带一丝凉意,拂起青丝随风飘动,窗外青山朦胧,江水远去。
“文风!你看,好美啊!”梓榕头靠陈文风右肩轻声说道。
“咔擦”一声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刘远志,见到陈文风、梓榕二人,遂即也是明白,嘴角扬起一丝微笑,转身边便把门关上了。
“江山兮,英雄共逐之!”此刻也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句豪迈的诗句。
陈文风看了看身旁的梓榕,又望了望窗外的秋雨青山,神情似愁非愁,用连梓榕都听不清的声音道:“好美啊,如一幅画!”
心里又默念一了句“山雀兮,怎可比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