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失眠。好在同学高同义也在那里。
才几年不见,高同义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同学少年。他和鲫壳鱼、尖嘴钳一样,身上已没了棱棱角角。他在自己的宿舍里随意吹口痰鼻涕,喝醉了酒,吐在地板上,拿一张报纸盖着呕吐物就算了事。满地的口痰,鼻涕,黏糊糊的,黑乎乎的,人走在上面,像踩在刚吐在地上的泡泡糖一样,有一股粘力。读技校的那会儿,有一次,我把被子床单泡在水桶里三天没洗,他还骂我邋遢嫌我脏。
到龙街渡车站的第一晚,我和高同义在街上的一家酒馆里吃酒。席间,高同义毫无掩饰,没有一丝羞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向我炫耀,向我鼓吹,哪里哪里的小姐好,要领我去。
我跟着高同义去了,第二天我们回来,顺便在街上每人买了一份小笼包和一袋豆浆。我在宿舍里吃完小笼包和豆浆,去叫高同义上班的时候,我看到高同义站在宿舍套房的卫生间里,半裸着下体,正用买回来的那袋豆浆冲洗下体。我一阵恶心,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一整天,我都在恶心高同义,恶心我自己,我想狠狠地抽打自己几个嘴巴子。我突然间对歌厅深恶痛绝,深深地感触到歌厅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我对自己自言自语地说:“库星,你还要堕落到什么地步。抬起头把,照一照阳光。年轻人啊,你不能再堕落啦,像阳光一样的火热吧,那才是你最初的样子啊。”
我在想,难道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我并不完全赞同这一说法,我更加笃定,一个有高尚的爱国情怀的人,一个博爱无私的人,再凶险的环境,不但不能左右他,相反更能激发他的信念和斗志。
高同义走出宿舍,迎面向我走来,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决定从此和他划清限界,不再和他有半点同学情感的牵连。
和所有的车站一样,每天干活前,都得列队,点名,分工,然后由作业负责人交代当天的生产任务及注意事项。点名结束,工头郑重其事地说:“今天的任务很艰巨,也很危险,不比往常。9点左右,有一组轨道车拉着四个平板车的枕木来,计划进站5道。三百多根枕木要从平板车上下下来,然后再集中堆码起来。大家在作业的过程中,要相当小心。在爬平板车的时候,一定要踩稳踏牢。在从平板车上往下丢枕木的人员要相互配合好,统一听我的口令。安全的事,我天天都在讲,也是老生常谈。有没有哪位职工身体不舒服,有的及早跟我说,不要在关键时刻给我拉稀摆带,没有的话,大家抓紧时间休息,该喝水的喝水,该上厕所的抓紧时间上厕所,8点30分准时在工具房集合。”
群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太阳像一只负重的鸵鸟。很快,太阳就被水雾蒙蒙的山岚屏蔽。天空中,水雾一样的流云在沸腾,天边的几朵黑云被它追赶着。
龙街渡车站坐落在一处河滩上。车站下方是一个快速发展起来的旅游乡村小镇。一条大河绕过龙街渡车站,向东流去。
“要下雨咯!”
一个职工高声叫嚷起来,叫声里充满了太多的无奈。雨很快就下下来,小雨、中雨,大雨,直到把我们所有人淋湿,淋成水人。轨道车已从前方车站开来,按调度计划开进龙街渡站5道,调度限点轨道车11时零零分必须折返始发站。也就是说,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们必须在11时零零分前把四个平板车上的三百多根枕木全部下完,好让轨道车正点折返。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无法改变,就直面击溃……”我想酣畅淋漓地大干一场,我渴望一场暴雨的洗刷。多年的养路生涯,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我似乎更热衷于在暴雨中作业。每个职工都不孬,我们像钢筋铁骨一样的战士,在雨中穿梭,搬运着一根根沉重的枕木;我们像往常一样嬉笑怒骂,雨水打在我们身上,四散溅开。雨过天晴,我们每个人身上冒起一层层白雾。
晚上,热了盖不住被子,蚊子在耳畔嗡嗡地叫,根本睡不着,闹腾得让人心烦气躁。有时为打死一只蚊子,狠狠地在脸上打自己一巴掌。闹腾到夜里,气温降下来点,人也实在支撑不住,才可以勉强进入睡眠状态。便宜了那些嗡嗡叫着的蚊子。当它们吃饱喝足,凯旋而归时,身上的疙瘩就像荒原上一座座荒废了的蒙古包。这时,你气愤,你骂天,第二天晚上,蚊子同样集群而来,不管不顾,群魔乱舞,强行享受你的身体。我试过把门窗早早的关上,试图把它们拒之门外,可天一黑,蚊子就从床下面,柜子后面飞出来。
连续煎熬了好几晚上。一天晚上,天空下起了小雨,天气凉爽,是个睡觉的好天气。很快我就进入梦乡,睡梦中,我梦见我走上一处长满杂草的山坡上。我在山坡上看见一座坟。我惊讶,怎么这坟是我的。坟里面埋着死去的我。我的坟冢也有一块墓碑,墓碑上没有墓志铭,只有一块打磨得很光滑的石碑。我俯下身躯蹲在墓碑前,朝坟墓里看,我的墓碑上有一个黄豆大小的小孔。我愉快地把眼睛对向这个小孔,想看看死去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坟墓里黑黑的什么也没看见。
我的梦到此就醒了。我很奇怪,为什么会做这样离奇的梦。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想查阅手机上周公解梦是怎么解释。我没有查阅周公解梦,我想等天亮再查阅不迟。我想在梦境里自己一直是心情愉悦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我这样想着,很快就进入睡眠状态。紧接着,第二个梦又开始,是关于第一个梦的——我担心自己会遇上什么不测之祸患,怎么会梦到自己的坟墓呢,带着这样的疑惑和担忧,梦里我寻到了一个村庄。
我要到这个村庄寻求一个神婆,希望得到她的帮助,为我祈福,隔出祸事。这事要源于柳春花的一个表姐,结婚多年,多方求医问药,一直未怀上孩子。到医院检查,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我这表姐很焦急,男方家除了焦急,还对我表姐日渐冷落。岳母建议,不行找个司娘婆看看,权当死马当做活马医。于是,在岳母的带领下,我们带着柳春花的表姐去相隔几十公里远的一个村庄,找了一个司娘婆看。那司娘婆说,表姐未婚先孕,曾经打掉过一个孩子,积下了很深的怨气。要表姐回家以后,要做一些法事,为流产的婴孩超度冤魂,还要多做一些善事来弥补,不然就很难再有生育。
在我梦境的意识形态中,这个村庄就是岳母带我们到过的那个村庄。我走进梦里的村庄。我看到两个老汉在村里的巷道里站着,我就上前询问,说明来意。他俩知道我的来意后,说那个女人不在家,我失望地离开。顺着陌生的巷道走,我走到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是巷道的尽头。这户人家正在厨房里做饭。厨房里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我从开着厨窗的窗户外探进头问路,要怎么走出村子。年少的女人教了我如何走出村子。在我抽身离开时,我看到一盘炒好的素菜里面夹杂着两截发丝一样细的铁丝在菜里。我又转过身,把头探进橱窗里,告知年少的女人她们的菜里有铁丝。
当我走出村庄的时候,我又折返回村庄。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我越来越迫切地想找到那个司娘婆,让她为我解梦。在一条宽阔的十字交叉的街道旁,站着几个女人。我向一个中年女人走过去。还没等我开口询问,说明来意,这个女人惶恐地看着我,把我吓了一愣。紧接着,女人慌张地说:“不是我,我不会。”女人长相很奇异,面庞消瘦冷峻,目光如梭,两边眉骨突出蚕豆般大的鼓包。我再三央烦,女人很为难地小声说:“本来我是不能点破的,你是个善人,应该无碍。”
我没有向这个奇异的女人讲述我的第一个梦。奇异的女人把我带到一处简陋的小院子里。院子里摆着一个铁盆。铁盆里飘着几个新鲜的南瓜叶,还有几片不知名的花瓣。铁盆里的水在沸腾,奇怪的是盆里的水却是凉的。有一个南瓜叶很快就被沸腾的水撑破,冒出一些白色的烟雾。“看来还有几分机缘,”奇异女人看着铁盆里沸腾的水,淡然地说。又有两片南瓜叶被撑起拳头般大小的鼓包来,我赶紧捞起南瓜叶子,被撑起的鼓包里全是白烟。我把南瓜叶连同白烟一起塞进嘴里。在我吃第三个南瓜叶的时候,梦又醒了。
一梦未解,又得一梦。我是个善人,一个虚假的梦,却把一个真实的课题放到我面前——“我真的是个善人吗?我可不是什么善人。我害怕遭受外人的白眼和耻笑,不屑于做善人。”我的思绪陷入痛苦的僵局。我扪心自问,如果我真是个善人,我又做了些什么善事呢,我在心里拷问了很久,只想起在儿时,我确实经历了这么两件事。已不知是那年那月,我把一个自称是河北保定的流浪汉领回家里,给他煮了一锅白米饭,还把我唯一的两块钱给了他。在我读初中的时候,一个街天,我把五元钱放进一个折断了手脚的乞丐的钱盒子里,我的心为之惶恐和悲悯。我一整天都无心上课,担心那位乞丐会在街上死去。那可是我一个月的零用钱,要是搁到现在,我肯定会鄙夷地说,妈的,又是那点冒出来的江湖骗子。
我这样想着想着,就很苦恼。我苦恼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我竟然会为自己的麻木不仁而自我感觉良好。我苦恼,我原本是憎恶赌博的,可我却常常参与其中。
这一个梦让我很痛苦,它像一口深井,在我探头往里看时,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肮脏和不齿。这一个梦也很好,在我经过一段时间痛苦的挣扎后,扶正了我的衣冠,我又重新憎恶赌博,羞耻于逛歌舞厅,羞耻于和陌生的女子搭讪。
周末休息,我回到小站。朋友老宋叫我到他家帮忙挖鱼塘。
我和老宋在毒辣的太阳下面,在老宋家的一块荒废的水田里,一锄一锄地挖开了。李洁在一旁帮忙,她把刨起的土坯一块一块地垒起来。休息时,李洁问我:“你媳妇给你赢了多少钱?”
“她能赢多少钱,”我唉声苦笑。
“有些事,我们做朋友的都看不下去了,你也不想想,人家在背后怎么说你,”老宋说。
老宋的一句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插到我的心里,我揣测着老宋话外之意,不便深究刨底。
第二天,我要去龙街渡车站上班。临走时,我在茶几上留下一张纸条给柳春花:“我再讲一遍,希望你以后,晚上不要再去茶室打麻将。一个女人深夜不归,这算什么,如果你执意要去玩,那么,谁将是戕害我们这个家庭的刽子手。”
柳春花依然我行我素,每天晚上都在茶室里泡着。每一次我打电话给她,都能听到麻将牌踢踢踏踏的响声。又是周末,我回到家,柳春花和儿子刚吃完饭。我的饭菜,柳春花留在锅里。吃饭间,柳春花说:“你的一个好朋友来了,在大炮家。”
“谁?”
“田大板。”
我喜出望外,停住了吃饭,把饭碗摆在桌子上。
“你又要去找他?”
“田大板来了,我肯定要去一下。”
“不许去,你去,我就要去打麻将。”
我犹豫了一下,重新抬起碗来吃饭。柳春花的手机响了起来。柳春花接了电话,笑盈盈地说:“给我去打麻将?”
“不准去。”
“大不了,我抱着娃娃去。”
“一句话,不准去。”
柳春花无奈,只得勉强坐在沙发上。小站职工老马垂头丧气走进来,叫柳春花去打麻将,说用摩托车带她一起去。柳春花问老马:“你昨晚手气怎样?”老马摇摇头,唉声道:“哎……,不行,管他妈的蛋,老子就是要有一分,输光一分,养了个白眼狼,她那知道,小时候,老子一天天背着她。”柳春花没走,老马一个人骑车走了。老马走后,我说:“老马这几天心情不好。前些天我们一起喝酒,他很难过。老马说他姑娘整天在外面鬼混。老马在大街上见到他姑娘,老马让他姑娘回家,不要跟着社会上的人鬼混,老马姑娘不但不听,还当街怒怼老马,说不是看在叫老马一声爹的情分上,要喊人废了老马。”
“可能是老马讲气话,不可能,”柳春花不相信我说的。
“你知道老马说的天天背着他姑娘,是怎么背的,老马年轻时也像你一样,天天背着儿子去打麻将。后来老马姑娘上小学了,他又调到另一个车站。车站离学校很远,他姑娘只得住校。再后来,老马不停地调换工作地点,他姑娘只得跟着不停地转换学校。”
柳春花直愣着我,她反感我这样说她,她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这一切是我故意编的说了吓她的。柳春花这样想着,眼帘含笑,目光却落在我脸上,审视着我。
“吃好饭后把窗帘安一下。”柳春花说着,起身收拾饭桌。
一道窗子,两块窗帘布和窗帘杆都不同程度损坏。两块厚厚的窗帘布中间部位撕裂,帘杆从中间折断,我用玻璃胶布裹起来,可没用几天,帘杆又从另一个地方坏了。我像壁虎一样贴在窗子上,这一次,再无办法将帘杆固定在墙体上。想起柳春花每天早上掀窗帘的样子,我就来气,我生气地说:“帘杆坏了,要到下个星期买来换,我早说过,拉窗帘的时候轻点,不要狠劲地哗、哗、哗地拉,现在坏了,我没本事修。”
“不是我撕坏的,”柳春花不满地反驳。
“不是你撕坏的?”我质问。
“我懒得跟你讲,你认为是谁撕烂的,就是谁撕烂的,反正,我要去打麻将,你在家领着儿子。”
“我不领,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来跟你领儿子。”
“走,儿子,妈妈领你去玩。”
“去了就不要回来,你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当我不存在,”我态度坚决。
柳春花转身坐回沙发上,一种轻慢地笑,一种无畏地笑。问道:“是不是真的?”
“真的,”我答道。
“你考虑好了,我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喜欢我的人不止你一个,只要我随便吱一声……”柳春花还是在笑,一种自满地笑,一种高傲地笑,一种毫无羞耻地笑。老宋的话又在我耳畔响起,我的心像猛然被一只手捏着。
“滚、滚、滚远点,”我心里窝着一团火,大声嚷叫起来。
柳春花从容站起身,转身进卧室。手机拨通了,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不快和沮丧,她神色泰然地打电话,不时传出轻盈的笑声。
“喂!你在干什么?”
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在打麻将,有事吗?”
“呵呵!没事,你想好了吗,你不是要带我走吗?走!今晚。”
“你们吵架了?”
“呵呵!没有,你要想好,到时柳琴跟你拼命,你怕不怕,呵呵……”
“我张三是个烂人,还从来没遇到让我怕过的人呢,你在哪儿?”
“我在家,还能在哪儿,我现在就收拾东西,”柳春花边打电话边从衣柜里取衣物。
“你打电话给张三?”我倚靠在卧室的门框上,神色黯淡沮丧。
“你还能管我?我这次要让所有人吃惊,让他们想不到。”
“张三是个什么样的人,地痞,混混,流氓,”我近于咆哮地吼,完全被懵住了。我怒火中烧地看着柳春花。
“我敢说,你没有勇气打电话给他,”柳春花轻蔑地讥讽道。
“把电话拨通!”我大声吼道。那一刻,我真想把柳春花掐死在床上。我在心里骂了柳春花十次百次骚货,却没骂出口一句。没离婚时,我偶然会骂柳春花。 自从离婚后,我们又走到一起时,我再没骂过柳春花一句。一种失败和羞辱挫伤着、吞噬着我,它像两根高压线,一下将我击得昏天黑地,又像两根高压油管,不停地向我体内输入大量恶心的油液。
“砰!”
我一拳砸在门上,卧室的木门当即炸裂成碗口大的一个窟窿眼。
电话通了,我气愤地大声吼叫起来。
“张三!你是不是要女人?”
“是的,你想怎样?”
“要!要!要……要你妈x”
“说话客气点。”
“好,有本事,今天晚上,你就来我家里把人领走,我算你狠。”
“好,我现在就来。”
我把手机丢给柳春花。柳春花龇牙咧嘴地笑。我冲进厨房,从碗柜下面抽出一把砍刀。手捏着刀时,我犹豫了,张三来,自己手中的刀,真的要朝张三的身上砍下去吗。不管怎样,我决定先通知柳春花的家人。
我拨通了柳莹花的电话,透着斥责的语气说:“你们快过来,张三这个烂人,今晚要把小春带走。我是要杀人了。”
“谁?”柳莹花声调紧了一下,惊疑地问,语调中透着对小妹的谴责。
“张三。”
话到此,我挂了柳莹花的电话。
柳春花急忙拨通了张三的电话,告诉他不要来了,她姐和她妈马上就到。十分钟过后,张三打来电话,要我到外面去,说有什么话到外面讲。我要张三到家里来,张三执意不肯,要我到外面去。
我走出家门,将房门反锁起来,把柳春花关在家里。柳春花打电话给小站上的一个职工家属。柳春花把钥匙递给了这个职工家属,帮她把房门打开,一个人走出了小站。张三站在小站大门外的一块空地上。黑夜里,我凭直觉,一眼就认定是张三。
“张三!……”我大声叫起来,语气中充满着斥责和愤恨。
“你们为什么又吵?”张三问。这时,柳春花已走出了小站大门,径直往前走。张三上前拉住柳春花。说道:“小春,你不要乱来,听我的,回去。”
柳春花手拎着包,没说什么,继续往前挣扎,张三紧紧地拽着柳春花。
“走!到家里讲,”我转身往回走,张三拉着柳春花跟在后。
客厅里,张三微颤着手,递给我一支烟,一副苦恼的样子。
抽完一支烟后,张三接近痛苦地说:“我知道你还是在乎小春的,我要是不看在我们读初中时认识,我早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说到这,张三加重语调说:“我张三,只要还有一口吃的,绝对不会让小春饿一顿。我从初中毕业混到今天,什么朋友没有。只要我吭声气,会有人收留我们的。她说她不幸福,我是答应过带她走,并且,你们直到现在还没有复婚,可以说大家是平等竞争的。”
张三又点燃一支烟,悲戚地说:“如果,如果你真心喜欢小春,我放手。我再不会见小春一面,以后打麻将,见了面,大家绕着走。”
“如果我不喜欢柳春花,那么,我没必要离了婚,又把她接回家中,况且,我们还有一个儿子。今晚闹到这个地步,说真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跟柳春花走到这一步。真的,我就是相信她和李文杨旧情复燃,也不会相信她和你。”
我语气平缓了下来,但思绪很纷乱。
张三低沉着头抽烟,柳春花坐在客厅另一侧的沙发上。柳春花微扬着脸,略微往窗外偏转的脸,显得不可一世。
“如果你真心喜欢柳春花,可以!……”我加重语气说:“我希望你们走正常的渠道,不要做鸡鸣狗盗之徒。你明天到柳春花家跟她妈讲,说你喜欢她。我想,我们都是正常人。”
张三又抽了一支烟递给我,自己划燃火柴点烟。张三颤抖着手,火柴棍生硬地戳在火柴盒的药皮上,发出苦涩的火花,直到第三根火柴划完,张三才将手中的烟点燃。
“我要回去了,我劝你不要打她。”张三站起身,泪珠滴落在灰暗的脸庞上。
张三走后,我就势躺在沙发上,柳春花起身进了大卧室。
半夜,柳春花走出卧室。我一直醒着,我怎么也没想到柳春花能跟张三走得那么近,而自己却浑然不知。听到柳春花的脚步声,我侧身闭目,假装睡得很沉的样子。
柳春花弯着腰,披肩的秀发直垂到我的脸上。
“小苦、小苦,”柳春花小声叫了两声。
我装做没听见,看我不搭理,柳春花就撒起娇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脸上亲吻着。
“你想干什么,滚远点,”我说。
柳春花还在我的脸上继续亲吻着。
“喊你过去,不要来烦我。”我已经无力再说什么。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柳春花的嘴唇早已滑落在我的嘴上。
“我根本看不上这种人,只有你才是我的。张三那种人,不值得我爱。其实,我只是想气气你,试试你有多在乎我。”
在柳春花一遍又一遍的央求下,我回到了大卧室睡。
第二天天刚亮,我家的房门轻轻被人叩响。响声微弱间断,像一个病重的人在咳嗽,在向后人作出最后的遗言,可以看出敲门人力不从心。
“谁?”我问。
“我……”
一个沙哑的声音传进了卧室。
“会是谁?”我看了一眼柳春花,小声问道。
“是张三,”柳春花说。
我又看了一眼柳春花,柳春花双手拉住被子盖住了脸。我极不情愿地掀开被子,穿了衣服,走出卧室,打开房门。
张三双眼红肿,显然一晚上都没睡。他声音嘶哑地说:“你们,你们昨晚我走了以后……没再吵了?”
“你们昨晚”四字,张三说得异常的艰难和晦涩。
“没吵。”
我脸上浮出了笑意,我不知是自己可悲,还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可悲。
“你走了以后,我们就睡觉。”
说完话,我看了一眼张三。张三先是愣了一下,短暂的失意在眼角处停留着,他犹豫着该坐下来,还是立马离开。
片刻过后,张三脸上的凝云没有了,他释然了,但在眼眶里看到了泪痕。
张三递给我一支烟,这一次,他的手没颤抖。我在接烟时,看到张三的右手小指和无名指裹着创可贴,其中,小指上的创可贴被血染成红色。
张三和我一起走出了小站。临走时,张三苦笑道:“你和我都被她顽了。一直只有我张三顽女人的份。今天我算是认了,我敢说,你跟柳春花生活了几年,连她是个什么样,你都还不清楚。”
走出几步远,张三扭转过头,红肿着眼珠,燥红的脸色来自胸腔的起伏。
张三笑了,他笑着说:“前些年,老苗族赶大马车,下大坡的时候,拿不住,就只有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