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supportLists] [endif]第十六章 阿珍之死
那年的阴历三月半,阿珍相约郑南一同来到大堤外——郑南继续讲述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大堤外是一个季节性的湖泊,每年深秋湖水退却之后,宽广无垠的湖底便显露出来。随着水位的不断下降,冬季和春季长时间的风吹日晒,湖底会干涸成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在湖水没有涨起来的春夏之交,这一片肥沃的平原上会长满很深很长的碧绿的青草,仿佛要把它被蛰伏压抑得过久的欲望都迸发出来似的,勃然焕发出郁郁生机。
阿珍以前并没有像这样单独约见过郑南,郑南知道阿珍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对自己述说。郑南不经意地极目四望,一轮明月正悬浮在前方的天宇。或许是因为月亮还没有完全升起来吧,此刻它却散发出红红的光芒,这使郑南感到一种莫名的惊诧与忧伤。
“阿珍,这轮满月怎么还是红色的?”郑南的脑海里不由得掠过一丝阴影。
“哦,红月亮,这不是很美吗?”阿珍却显得很是兴奋地说道,“如果阿菁在这儿肯定能写出一首优美的诗歌来的!”
是的,“红月亮”,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置身在如此曼妙的月光下,阿珍从内心深处蓦地涌出不可言说的憧憬。她默念着许多流传千古的有关明月的优美诗篇。不过让她遗憾的是这其中居然没有一首诗是赞美红月亮的。是的,应该让阿菁写出一首有关红月亮的诗歌来填补这一遗憾。
郑南可兴奋不起来,相反他的心里始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忧郁,如此晦暗的月光只会让他觉得血腥、恐怖。
“你真的不能从你的帮会组织中退出来吗?”阿珍关切地询问道。
“如果没有那一帮兄弟相互照应,我怎么保护你呢?”郑南辩解说。
“你不用担心我,管好自己就行了,我会小心翼翼照顾好自己的。”阿珍说。
“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再说你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你躲不过他们的。”
“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着想,但无论如何你也要退出来,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你知道吗?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啊!”阿珍很是恳切地说道。
郑南沉默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拒绝阿珍的请求的:“那好吧,我会从帮会中退出来的。”
这一次,郑南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或许他的如是承诺仅仅因为天上的那一轮红月亮,因为现场自始至终现场都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气氛,郑南只想早早结束这样的一场谈话。
“你说的可是真的,没有骗我?”
“是真的,不骗你。”郑南毫不犹豫地说道。
“嗯,这下我就放心了。”阿珍为他的郑重承诺欣慰不已。
“那我们现在该回去了吧!”郑南劝说道。
“多待会儿嘛,这么美丽的‘红月亮’,我还没看够哩。”阿珍动情地说道。
“以后机会多的是,我们还是快回家吧。”郑南只是一个劲地催促着阿珍,一双眼睛习惯性地探视着四周。忽然,郑南发现远处几个不明的小黑点,朝着自己这边蠕动过来,郑南的心里不免骤然紧张起来。
“糟糕,阿珍,我们俩被包围了,”郑南警觉地说道,“你赶紧离开这里吧。”
阿珍向四周望去,也感觉到情形大为不妙。“那你呢?”她关切地询问郑南。
“不知道。会有些麻烦,不过不会有太大问题。”
“那我留下来和你在一起。”阿珍毅然决然地说道。
“不,你还是先走吧,这样我也安心一些。”
“我怎能丢下你不管呢?”
“不,你非走不可。”郑南极力劝说道。
“我说什么也不走,我要看着你安全离开。”阿珍也同样的固执。
正在他们争执不休之时,那伙人已前前后后包抄上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你倒蛮逍遥的,小子,没想到会有今天吧。”为首的一个叫程强的说道,有意识地晃晃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郑南一时惊得哑口无言,涌出一身的虚汗。
“怎么样,还有什么可说的。”程强洋洋自得地说道。
程强的话倒是提醒了郑南,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在郑南心头油然而生。考虑有顷,郑南顿顿嗓音说道:“喂,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只提一个要求,是好汉的你们就放过阿珍,不要为难她。她跟这事没有任何关系。至于我,栽到你们手上算我倒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这样说着,徒然觉得自己的言语未免过于简单了,却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补充,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伙人。
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商讨着,争论着。他们所说的话郑南其实都听得见,这使得他的神经分外紧张起来。讨论许久,也争执许久,程强才终于发话道:“就依你的,要走,就让她快走,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那感情好,我在这里谢过各位了。”说到这里,郑南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是落了地,他甚而至于对在场的这些人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激之情。
“阿珍,你先走吧,”郑南再次恳求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不会有事的,你尽管放心,待会儿我再去找你。”
“不,他们不放你走,我也不走。”阿珍不容置辩地说道,全然没有把已经迫在眉睫的危险际遇放在心上。
“你倒是快走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郑南几乎是在哀求阿珍了。她的过度关心在郑南昭然可见死亡阴影的意识里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不,我决不走,一定要看着你安全离开。”阿珍却铁石心肠,不改初衷。
“喂,熊昌,全建武,”这会儿,阿珍冲着对面那伙人中的两个人喊话道,“大家都是同学,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说不清楚,干嘛非得以命相拼呢?”
阿珍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她的话使这俩人深为不安。
“桑珍,你别怪我,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有什么办法。”熊昌很是同情地说道。
“你还是快走吧,大家伙是不会放过郑南的。”全建武干脆说道。
“程强,”阿珍提高嗓门呼吁道,“难道你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脱得了干系吗?”
“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担心。”程强盛气凌人一口予以回绝。
“你们真的就不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吗?”阿珍绝望地质问着人群。回答她的是一阵缄默,令人窒息的缄默。看来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我求求你们放过他吧,我……”阿珍哭泣着,泪水顺着面颊止不住的流淌,她实在无法遏抑这内心里的极度的不安与恐惧,双腿一软,跪在了众人面前,“我求求你们了,行行好,放过他吧!”
“阿珍,你不要这样。”郑南说道,极力想将阿珍搀扶起来。但阿珍的身体却仿佛灌了铅似的,郑南无论如何也拽不动。
人群之中开始出现了一阵骚乱。
“我看我们还是放了他们吧。”有人这样小声嘀咕着。
“你们谁敢!”程强扬起手中的匕首大声斥责着。
“阿珍,快起来,你求他们也没有用。”郑南极力劝说道。
阿珍无奈地摇着头,一颗心仿佛已被无情的现实淘空了,撕碎了,在沥沥滴着鲜血,不禁悲哀而绝望地叹息道:“天啦,这样冤冤相报,何时才是尽头!”
人群顿时沉寂了,僵持着,相互对峙着。
郑南四下里瞅去,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根齐胳膊粗的木棒,弯腰拾起了它。他的那些冤家对头仰仗着人多势众,并没有阻止他的举动。
就这样一场其势汹汹的围攻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起初,郑南只是没命的奔跑,向自认为人少的地方奔跑。但无论他逃到哪里,总会有人迎面截住他,更多的人则在他的身后疯狂追赶着。
阿珍一步也不停歇地追随着郑南。她不时用力推开截住郑南的人,或苦苦哀求着他们,满心希望着郑南能突出重围,使得这伙人屡屡失手。
“你不要命了,”有人愤怒地向她怒吼着,气急败坏地威胁她,“真是不知死活。”
“你不要待在这儿,很危险的。”有人在好心地提醒她。
然而任何危险也阻止不了阿珍。她仍旧毫不无畏惧,义无反顾地奔跑着,出没在最危险的地方、最紧要的关头。她的心里只有郑南的安全,唯独没有她自己。
最终郑南还是被追上了。精疲力竭的他不能也不愿再做任何努力了。他已心灰意冷,完全丧失生存的信念。那根木棒虽然还握在手中,却徒然让他觉得是一种负担,他只顾得上像一头疲惫倦怠的老牛那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熔岩似的鲜血直往上涌,豆大的汗珠顺流而下,心脏在胸膛剧烈地跳动着,一切都使他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楚,仿佛死亡一样的痛楚。
人群重新聚拢在他周围。他们都在紧张地观望着,等待着。程强也从后面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却是一步一步地向他在靠拢,手中紧紧握着那一把致命的凶器。
人们睁大眼睛,他们并没有感觉到作为胜利者所应有的喜悦,心中反而充满了一种极度的恐惧,倒仿佛死亡正逐步剥夺和侵蚀着的是自己的生命。
只有郑南还浑然不觉,木讷地注视着面前的那伙人。他的神情已经凝固了,思想也已经僵止了。“也许我不该诞生在这个世界里的,我始终只是个多余人,”郑南痛楚地想,“老天爷终于要索回我这条贱命了。”
“郑南,”恍惚间,却传来一声急迫的绝望的呐喊。多么熟悉的声音,是阿珍,她怎么还在这儿。啊,阿珍好像在辛酸地哭泣!你还是不要哭了,我根本不值得任何人同情。但愿你能好好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郑南努力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似乎想最后嘱咐阿珍一些什么……
这时只听见“啊”的一声凄厉的惨叫,人们还没有意识过来,只见阿珍挣扎着,摇摇晃晃地颓然倒在了血泊之中。原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是阿珍奋不顾身地扑了上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住刺向郑南的利刃。
人们全吓蒙了,不知所措地呆望着。许久,他们仍然无法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因为不自觉的眼泪已经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浸透了他们的思想。待他们清醒过来时,都吓得赶紧四散而逃。在震惊之余,这些人何尝不感到恐惧,一种发自内心的死亡的恐惧,仿佛倒在血泊中的是他们自己。
郑南也愣怔了,丢下木棒,俯下身去抱住了阿珍。此刻,他已不再畏惧死亡了,甚至在内心深处竟盼望着死亡。“阿珍,”他伤心欲绝地哭泣着,止不住泪流满面,“你这是为什么呀?”
阿珍抬起手拭去郑南的泪水,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你还好吧?”她欣慰地问道,对于这傻女孩来说只要郑南还活着就已经足够了。
“嗯,我还好,”他悲戚难抑地回答道,“阿珍,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不必了,我已经不行了。”她不无感伤地说,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眼里渗露出来,无疑这滴泪水是为自己,为了她即将过早逝去的生命而流淌的。
“不,你不会死的,我不让你死。”他努力地抱起她,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
“南哥,你别费力了,”她劝阻道,“我感觉好难受,只想静静地躺一会儿。”接着,她开始呻吟着,轻微但却十分清晰地呻吟着。
“你再坚持一会,医院很快就到了。”郑南安慰着阿珍,脚下一步快似一步,不敢有丝毫松懈。
“不用了,你放下我,我好痛,好痛。”阿珍此时更是剧烈地呻吟起来,吃力地喘息着,感到憋闷,焦躁不安。她紧紧地攥住郑南的胳膊,似乎想抓住什么切实存在的能控制自己思想和意志的事物。
“阿珍,我一定得送你去医院。”郑南悲哀地说道。
“放下我吧,南哥,”她温存地说道,“不用费力了,我只想最后和你说几句话。”
郑南依违难决,他知道这是阿珍的心里话,却没有勇气做出任何决定。他是多么盼望能从死神手中夺回她的生命,因而他怎能放弃这也许是最后的一线希望。
“放下我吧,南哥,”阿珍再次恳求道。
阿珍最后还是被轻轻地平放在冰冷的地面上。郑南不能违逆她的话,他想听到她述说这最后的心愿,他的泪水仿佛雨点似的洒在阿珍的身上。
“南哥,别哭了,”她吃力地抬起手拭去他满面流淌的泪水,“南哥,男子汉大丈夫,不兴哭的。”
“嗯,我不哭,”他哽咽道,仿佛为了安慰她,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然而情不自禁的热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南哥答应我,从黑帮中退出来好吗,”阿珍吃力地恳求道,“这样下去,你是没有任何前途的。”
“嗯,我答应你,你什么也别说了,”郑南再次郑重地承诺道。
“南哥,你要多多保重,自己照顾好自己,以后可没有人再像我这样关心你,心疼你了啊!……”阿珍无限伤感地说道。
“阿珍,”郑南抽泣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别哭了,南哥,哭得我心里好难受,”她说道,“你把我扶起来些。”
郑南轻轻地抬起阿珍的头。
“呵,你看,”这时阿珍睁大了那一双仿佛是无意识的眼睛,“你看,月亮升起来了,多么明媚的月光啊!”
郑南随即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的确,月亮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正当头顶的天空。它不再散发出那种晦暗的红光,而是那样的皎洁,那样的清澈明媚。它可真是美啊,美得凄清,美得令人酸楚。
郑南心头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仿佛这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生命亦不复存在,时间已停止了流逝,只有无生命的月光在潺潺流动,流动。
郑南抹了抹眼睛里始终流淌不尽的泪水,当他再次低下头凝视着阿珍时,阿珍已经永远地闭上了那一双明亮美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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