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现实主义的双胞胎
现在你们该知道我是谁了。他带着似乎一口老痰卡在喉咙“吼吼”的声音自言自语说道。他指着一张破旧的报纸上偏僻隐匿的横条得意的咧着嘴笑,说,现在你们该知道我是谁了。虽然这时距他第一次出现在猎奇的人们视野已经无情的过去了许多年了。
他在近处瓷盘里的油腻的保温瓶倒出咕咚的沸水,喝了两口,对着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一泼,顿时腾起一股辛辣的水汽。嘴巴吧唧两声的同时思维短路了两秒,他嘟囔着朝老黄狗投了一瞥放下水杯绝尘而去。没人会对他怪异的行为感到舒适。现在应该是窗口陡然骤亮的早上,外面传来发动机一趟一趟碾过的声音,也未尽可知,或许是日落弥留的黄昏。他对此毫不在意。他只是觉得需要休息,长时间不被打扰的,就像死一样。他钻进被子,片刻发出安稳的呼吸。咕噜噜咕噜噜。微微小小的鼾,仿佛他和猫是共同的祖先。他鼻心沁着一抹油。突然他张开眼睛,一个罪恶的根深蒂固的念头迫使自身提高警惕。作为对瞌睡巨大拥有者他不被准许睡觉,他怕刚进入梦乡就被舒适安逸的怪物叼走他多年来唯一持续生活的根本。显然他知道他又要眼睁睁数着分秒过日子了。他已经连续三个月失眠,对被衾产生了强大的后天养成般的抵触。尽管他见到柔软的棉絮会立马联想到白色的云朵和田野上轻柔的风。这也只是在他童年出现过。如今他从床榻上端坐起来,环顾了四周,必备的纸笔书籍一沓蹂躏不堪的旧报纸、七把椅子、四床堆放角落里的棉絮(他如此怕冷)、一张折叠桌子一张棺材颜色的木箱子、血红的橡胶浴盆以及几包破烂口袋。细细的校对了物品数目和它们该有的样子(这个当儿,他脑袋一闪还是想到了外面的黑森林和平原上饥饿的嘴)。老黄狗年迈不问世事了,倒地就睡懒意十足。独自完成任务使他感到孤寂,这难不倒他从老黄狗那学到的本领排不上用场。他耸动鼻翼检测残留空气中的余味和湿气。不对,他知道了什么。鹰一样的刁钻眼睛缩小范围排查确定还是看出了细微差异之处——地板上湿漉漉的脚印——有人进出过他的房间。
看来弟弟要捷足先登了。平静的面孔瞬间因愤怒而涨的青紫,此后稍微缓了缓,慈祥多了像是带点笑意。他无疑是短暂而迅速祈求上天结束这一切,很大程度上包括他之死。他在心里暗暗祷告弟弟在他转脸瞬间或者是任意不被注意的时刻结束他苍老的生命。要么被他杀死。他一想到有这层关系就感到莫名的兴奋。他要杀死弟弟的念头在一个美好的日子刚刚开始的时候变得根深蒂固了。
他觉得是应该出去走走了。接连七个月的雨期已使他浑身发起了白毛。整个城市像陷入地壳深处囤积了史前文明以来所有的洪水,雨讯鼓噪起来的腥风无孔不入渗进逼仄的木质箱子里,混杂了樟脑丸的气息钻入大衣裹紧紧的骨髓里。人们渴望太阳,湿气俨然把他们逼疯掉了。换了件风衣,打开门,都是水,水上泊着平底船。这种船是威尼斯特有的一种小舟,船身狭长,船底平坦,船首与船尾均较高。这是从吟咏民谣的时代就传下来的稀有交通工具, 全身漆着特殊的黑色,只有棺材可与他媲美——这使人联想在船桨划破潺潺流水的黑夜,士兵偷偷私会城外的老处女;迷失方向行驶进珊瑚湾的苦心之人,在未知的前途里醒来瞅见深海里发出蔚蓝的萤光听见人鱼的嘲笑。
他划起桨,小船滑溜溜的跑开。这是宽敞的马路,汽车发动马力在水里想要劈开一条路,妇女时不时学两声云雀的啼叫就像她曾经每日听到的那样。延续旧日的假象只能是徒劳。大雨已经使他们忘记自己在干什么。一切马戏团小丑样式在滑稽重复千万次的平常一天,人们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你看,这是他打孩子起上学必经的墓地,大批大批的人群在死后被抛弃在这里。坡道的高地栽植着玫瑰丛与墓地中铺就的木栈道连成一片,在此之下安睡着美丽的姑娘,他时不时想起她。前不久的日子里,他还能听到墓穴里他钟爱的人儿的低语,一遍一遍隔着石子与植被草茎呼唤他。他总是说快了快了。他用桨抵住一块大石头,平静了周围的水流,借着玫瑰的馨香希望能听到墓地里的动静。失望极了。洪水使她成了哑巴,堵住了她的喉咙。曼妙的歌声作为昔日盛景拉扯出的境况让他第一次无计可施。于是他只能摆出了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离开。
基于以往千日如一日单调枯燥的日子,如今安逸的在路面之上漂流就幸福的不成样子。倒是有充足的时间思考且必须好好想想那个已与他合为一体的那个念头——杀死弟弟——他也已不再感到唐突和羞怯。转角街店里老伙计的门徒总是纳闷的向他索问“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对弟弟的恨呢?”他果真对一切是保持天真的看法。这是最致命的地方也是他最弱气的地方。他显然不能立刻马上给予肯定回答,绞尽脑汁也是一样。他已经忘了是什么原因了。念头像巢穴里的虫子嫉妒、征战、安定、交配、窃窃私语、一点一点拱食他的躯体,要把他置于死地。偶尔片刻他尝试着要放弃这念头,学上帝那样宽慰任何一人,但一想到在过去的某一天弟弟不论大事抑或鸡零狗碎得罪过他对他大吼大叫,他就怒不可遏。哪怕这件事——弟弟得罪过他——不知发生没,他忘了——他仍不能得到原谅。“哦,这太可怕了”他注意到门徒说这句话时是一种仿佛看见章鱼在沙滩行走的惊恐且又带着前所未有的希冀交织的表情。“还有呢”他和弟弟同时出生在毗邻黑森林的村子里,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一天手握眼镜蛇的巫师走到他面前紧皱双眉说撒旦的面孔。母亲那个老实吧唧的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女人也总是对此感到忧心忡忡。从小生活在一起,穿过沼泽、土路、车站、墓地、超市到遥远的地方偕同上学。独立生活后,大路各走半边。他成了靠文字为生的人。短暂的童年可以迅速的摆到他面前进行仓促的回忆。面孔惊人的相似外性格却是水火不容,无时不刻他都在想这不是导致他们无法共同生存的罪魁祸首。永远都不是。但鉴于这古怪念头由来不明,他总是告诫自己信服然后置若罔闻。
小船经过闹市区,人多起来,比起吹鸟兽声音的那类人,这类人手拎皮包脸上流露出溢于言表的滑稽和狡诈。他们的狗也学的比黑森林的垂头丧气的土狗机灵深讨主人心。他总是对人怀有敌意和警示。小船檫着小船弯曲行进,人们看他,瞪大了眼睛看,仿佛夜游的鬼杵在他们面前。每多一人的关注,头顶的毛发里便多了数以万计的啮齿性的小虫子在蠕动和撕咬。痒和红晕顺着脖颈与衣物间的空隙向下往更深更远的地方攀爬。这里的人都是野兽,他咕哝一句,仓皇出逃。划回家的路途上,他看到失主在寻小船只。甚至惊扰到警察局。那是一个穷的一无所有的失主在大声鼓吹自己丢失的平底船如何精美华贵以致使保险公司能高价赔偿。人们看他驶过来。失主对他失而复得的小船没有彻底失去而痛心。警察和索赔人员看他吹嘘的船只与记录在案的文字相差甚远而唏嘘不已。所有人都在气头上除了他。他一脚踏上门厅前的阶梯被失主愤怒推下水。大水里饥饿的虫子一个劲的想在落水狗身上获取点什么,当然包括失主,尽管这种获取常常让人大失所望。他赔付了他所能支付的全部。失主也只能善罢甘休。恐怕他躲进房间不会再出来了。就像门徒那样,他躺上床上缓解冷水带来的得瑟时嘴里支吾不停。“哦,这太可怕了”。
过去了多久。平原上那些饥不择食的毛孩子被父辈埋进污泥地里又在母亲的子宫里成长。过去的时日一往如前。大水带来的传染病和落水造就的感冒发烧已使他呼吸不过来,几个月来丝毫不见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在过去的一个天内,脸部的毛发胡子眉毛开始疯狂的生长。毛发遮蔽双目很少能看见光秃秃的天。他也不再进食。一个人想死谁都不应该阻挡。他多渴望外界能记住点什么回忆起他这个老头子。哪怕就像恶毒的评论家吹毛求疵对他的文章大加呵责抨击。人们已经把他遗忘,权当不存在这个人了,这是最令人恼怒的。大雨使他们集体患了失忆症像老年痴呆那样无可救药。但有个人似乎还记住他,从那越发凌乱匆忙的脚印看来。他的杀机在面对地板上的水渍反而冠冕堂皇,谁也不会说服他不要这么做,他只管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镜子里那张脸又出现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撒旦的脸——没想到初次棋逢敌手他竟有点心虚不敢直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他打开热水龙头,热水哗哗往外流,一大股热腾腾的白烟使他与镜子分离。对着磨刀片的皮带一上一下刮刀刃,你看,如今它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器物,给自己打打气吧。用热水浸浸皮肤让它至少恢复点好看的血气,搓出的细软的肥皂沫抹上疯狂长势的毛发上。面目全非。他抓起刀片细细的刮,带着探宝的刺激。
此刻他修整完毕。年轻起来。他用干毛巾擦掉玻璃镜子上的雾气,朦胧的歪七扭八的脸瞬间清晰起来。他惊讶恐惧开来——倒不是因为他并不再好好端详自己——而是那是一张弟弟的脸。
他看起来愤怒极了,镜中的人试图要冲出镜面。他低垂着头,镜子里的他也像生着闷气。他笑了笑试图缓和这尴尬气氛,镜中的人也笑了笑随即变得阴沉。“这是无望的拯救”,镜中的弟弟说道。他被激得面红眼赤。“我更讨厌鹦鹉学舌。”所做的尝试是抵挡不了怒火的堤坝,是新鲜的松油“添油加醋”。他抓起刀片对着镜子胡乱一通乱画,随后他看到镜子里看到了另外一张脸,歪扭的可怖。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镜中人丝毫不为所动,一幅泰然自若的面孔。“放弃这无谓的尝试。”他踱着步子思索着,被弟弟挑起的怒火难以平息。“我还有一招。”因愤怒镶进肉里的刀片滴着血,他现在什么也不再想。管他妈的。他脑袋刹那闪过贫穷的黑森林和眼睛呆滞的母亲以及那个墓地里不能再唱歌的女人,他能想到她亮晶晶的眸子和答应她的话。“来了来了。”他将刀片迅速划过喉咙,能听到刀破开肉时就像剪刀破开布那样“霍拉”的巨响。他呜咽了。倒在地上。在一系列的步骤完成时,他朝着镜子投去了最后的一眼——倒在血泊里的弟弟正痛苦的挣扎——此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慰轻松。巨大的睡眠袭来。
坟墓不宜居住,虽然每天都有美人在畔,可是洪水不退曼妙的嗓子就可能发出声来,仍然会感到孤独。大雨还在马不停蹄的汇聚到地球来,似乎有毁掉地球的趋势。他整日坐在那里任由雨水渗进墓穴,冷风一阵一阵的吹,他觉得自己得了风湿病。潮湿滋长的虫子开始肆无忌惮在黑夜里爬上他的躯体啃食他的骨头,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毁灭掉。他觉得这一切都像梦,还附带了精美的图画和声音。关于他和他弟弟之间的斗争开始在他脑海里慢慢褪去色彩。他有点害怕,他是靠这生存的。偶尔他也想也许当初弟弟并未得罪呵责过他,他们说不定是要好的哥们,再后来,他甚至对是否有个和他一模一样撒旦面孔的弟弟存在产生了强烈的质疑。
这距离他死后多久了。谁都记不住了,太久了。他变得行动缓慢思维迟疑,出现了老年痴呆的征兆。他有时也回到独自居住的破房子里看看,还有那面镜子。直到有天他的脚下变成了一片空荡荡的广场,广场上的车辆不愿停下来。而那面镜子转手不知多次到了一位供货商手中。直至供货商淘气的孙子失手将它打破故事这才有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