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之味

我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而且忘性极大,居粤后,尤其糊涂。吃过的本地食物,有时莫名其妙就忘了,再吃时,俨然第一次见,夸张地“哇哦!是什么?”,先生就更夸张地“天啦!去年不是还吃过?”有一种猪乸菜,不常吃,我每每忘记。这几年才记住了,中间那个音却是发不好,我听着是介于na和la之间的一个音,大概是 nua吧。每见之,干脆说这是猪菜,惹得小孩子们窃笑不已。其间有个调皮的,就说舅母舅母你系猪咩?真是个坏小孩,加了那个字还不是一回事,反到多了性别指向,很是有碍男女平等。

小时候我可是个记性奇好的人,那是得过无数称赞的。有时不免怅然地想,小时候吃过的,我总该是记得的。今春,二家姐送了一颗怪菜,有点像萝卜,但圆一些,表面疙疙瘩瘩的。先生说像是大头菜,大—头—菜,怎么感觉是某人临时起意编出来的呢,不由得笑起来。那怎么做呢?水煮吧,或者随便炒炒?他说,反正咋做都没味道的。在竹菜板上切几刀,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不由得怔住——久远的、悠长的、若有若无的什么,正在穿过漫长的岁月——恍兮惚兮,电光石火,我已提刀冲出厨房,冲着先生喊,这是芥菜疙瘩啊,要腌了吃的,傻瓜!语未毕,已是哽咽。

是芥菜疙瘩啊!是我小时候常吃的,而我居然忘记了。父亲刀工好,皱皱巴巴的圆疙瘩先切薄片,然后一阵刀剁砧板声,密集爽利,刀面放平,一收一带,微透明的整齐的细白丝就飞落在小碗里,干净利落。顺手浇上一勺辣椒油,红的流过去,白的就越发地透明了。我不喜吃肉,除夕初一也闹着吃粘豆包,母亲就多放油,煎的金黄金黄的,一端上桌我的筷子就戳上去。父亲说慢点儿慢点儿,起身到厨房,刀声就响起来,一会儿功夫,那碗淋了红椒油的细白丝就摆在了我面前。老祖母慈爱地说,就着吃,光吃豆包要烧心的。

是芥菜疙瘩啊!泪水滴在斑斑驳驳的小疙瘩上,像雨水落到我家菜园的萝卜缨子上,黄瓜秧子上。每年,我们那里春天的时候(已入夏),一园子的绿色就疯长起来,郁郁葱葱。黄瓜的黄花星星点点铺开去,南瓜的黄花藏在角落里,总有小蜜蜂躲在花心儿里。豆角的紫花则爬满四面围墙,闹到了墙外,繁盛至极,很是浪漫。园中央有几颗李树,风一吹就下雪一样,落一地白花。门口两边是几畦小菜,生菜、小白菜、香菜、臭菜,葱与韭。香菜就是芫荽,我说香菜呢是好吃的,听名字就知道了,父亲说才不是呢,香的厉害就臭了,臭菜反倒越吃越香。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到处晒着菜干。豆角干,茄子干,萝卜干铺在墙头或者地上,角瓜干一大圈一大圈地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飘来荡去的。北方的天空多蓝啊!我的老祖母就在那样的蓝天下,往一口大肚酱菜缸里码黄瓜,或者萝卜或者芥菜疙瘩,我蹲在一边儿看小人书(后来是武侠书)。不知不觉间,落一院子家雀儿,哔哔剥剥地啄菜吃,祖母随手扔过去什么,忽喇喇一大群腾空飞起。

菜园里并不种芥菜,但每年都会腌。父亲好这口儿,就像稀罕苣买菜一样,到了季节准想起来。有时,也会想起祖母晒的萝卜干,让蒸一大盘,加上那么一句,萝卜干蘸蒜金不换。父亲讲话很多俗语,我觉得像《鸳鸯刀》里那个“铁鞭镇八方”周总镖头似的,说什么都得是“江湖上有言”。我上高中后祖母晒的菜干常忘了吃,我一回家她就想起来。总有人叫我素菜篓子或者酸菜篓子(还是日本名儿),是个装菜的容器,所以一见我就能想起菜来。不知道为啥不爱吃肉,祖母说有那种胎里素,前辈子是个修行人也是有的。

父亲这个人,他喜欢的就总想让我也喜欢。我小时爱吃干豆腐不喜大豆腐,他就总讲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祖父有多爱吃豆腐,一大早新出笼的大豆腐有着怎样新鲜浓烈的豆香。街上偶有卖豆腐的吆喝声传来(那时已经少有推车沿街叫卖的了),他就拉我去盛一大碗黄豆,祖父也是这样教他的——以物易物是他喜欢的方式,拿钱去买的大概就少了那么点滋味。我寻着吆喝声追过去,一路跑一路打着出溜滑,数九寒天,冰天雪地里,棉被纱布一层层揭开,热气腾腾,雾气笼罩下的豆腐看不真,仙境似的。真是香!怪不得祖父喜欢,我满心欢喜地捧着热乎乎的一大碗,像醉赴了琼瑶宴一样晃晃悠悠地滑溜回来……

他爱吃的我不吃,于他是个难受的事儿。有一年过年,不记得从哪里弄了驴肉来,除夕夜吃驴肉馅蒸饺。父亲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龙肉是吃不上了,驴肉可不能错过,一个劲儿地哄我,我不肯上当,后来近于哀求只吃一口就好,我依然不为所动。他怒极,强掰开我的嘴硬塞了一个,我吐出来,他就掀翻了一大桌子菜,暴怒地吼以后再挑食就饿着,除夕夜就这样给毁了。唉,盼了那么久的,啥都没吃就抽抽搭搭地睡着了。第二天一早,他却没事人一样摇我起床,用热毛巾给我抹脸,然后就献宝儿一样端出一盘金黄金黄的豆包来……

说芥菜却跑到了驴肉那里,感情是要炖一锅的节奏,过于信驴由缰了,这就快驴加鞭地赶回来。百科说,叶用芥菜有雪里蕻,茎用芥菜有榨菜,根用芥菜有大头菜。原来都是亲戚!雪里蕻(红)不惧风雪,《广群芳谱》说“四明有菜名雪里蕻。雪深诸菜冻损,此菜独青。”在我们那里大概要说此菜独红了,经霜后,叶子会变深红色。也多用盐腌制,雪里红炖豆腐,是常见的家常菜。榨菜不必多说,天下闻名,就是长成这样子的茎与根让人傻傻分不清楚。大头菜这名儿有人说是诸葛亮起的,在蜀地又叫诸葛菜或五美菜。有些地方诸葛菜却是另外一种,大概又是李逵遇见了李鬼。芥菜这个家族谱系太复杂了,光名字都能写个专篇。老家的人叫芥(gai盖)菜,据说已经是芥菜的变种了。

“天地之行,芥苦味也。”(《春秋繁露)》)王祯《农 书》说∶“其气味辛烈,菜中之介然者,食之有刚介之象,故字从介。”芥菜疙瘩我记得是微辛微苦的,二家姐送的确实寡淡没啥味道,后来想起其实就是酒楼里煮盐水菜心用的,我白吃了这么些年。“菜中之介然者”,这句有意思。“介”是象形字,人披铠甲的形象,“介者不拜”,那是硬气的,特立的,耿介的,如同那个著名的介子推一样。而芥又是渺小的,命如草芥,心存芥蒂都言其小。不起眼的,平凡的,一副小老百姓的模样,却有着最坚韧的内核。现在的小朋友,比如我家小人儿爱说自己是韭菜,割吧割吧不是罪,有点丧,不要这个内核了,但多了自嘲与反讽。典故上,我记得《庄子·逍遥游》有芥舟之喻,《维摩经》有芥子纳须弥。



注:1.百科说芥菜是一年或二年生草本植物,十字花科芸苔属,种子黄色,味辛辣,磨成粉末,称芥末,作调味品。

        2.《诗·邶风·谷风》:“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尔雅疏》:蘴与葑字虽异,音实同,则葑也,须也,芜菁也,蔓菁也,薞芜也,荛也,芥也,七者一物也。《康熙字典》:蘴荛,芜菁也。陈楚谓之葑,齐鲁谓之荛,关西谓之芜菁,赵魏之部谓之大芥。蘴与葑字虽异音实同,卽葑也,须也,芜菁也,蔓菁也,葑苁也,荛也,芥也,七者一物也。

      3.百科说中药芜菁别名有:葑(《诗经》),须、蕵芜(《尔雅》),䒠、荛、大芥(《方言》),蔓菁(《礼记》郑玄注),葑苁(《尔雅》孙炎注),芥(陆玑《诗疏》),九英菘(《食物本草》),九英蔓菁(《本草拾遗》),诸葛菜、五美菜(《嘉话录》),台菜(《埤雅》),大头菜、狗头芥(《医林纂要·药性》)。(还有叫盘菜的)

      4.张岱《夜航船》:“诸葛武侯出军,凡所止之处,必种蔓菁,即萝卜菜,蜀人呼为诸葛菜。其菜有五美:可以生食,一美;可菹,二美;根可充饥,三美;生食消痰止渴,四美;煮食之补人,五美。故又名五美菜。”

你可能感兴趣的:(芥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