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殇

savevery 2019

        几经周折,最近手机里终于成功的建立起了小学同学的微信群,在这件事儿上大家可谓众志成城,出力的出力,献策的献策,目的当然只有一个——跨越二十八年,从茫茫人海里找到你。

        然而我今天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但相同点还是有的,因为那也是一件往事。

        它是连同着我记忆中第一次的失落和微妙的成长一同被翻出来的,就连抖落的灰上都夹杂着一股子眼泪的苦涩。因此接下来的,将注定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那大概是在我六岁那年的秋天。

        那时候每逢周末去姥姥家,都是我妈骑自行车带着我,沿着清河河堤一路向西,搬车过铁道之后,顺着残垣断壁、无人问津的圆明园与清华大学之间的小路一路蹬到中关村,往西拐到海淀医院后身儿,再一上坡儿就到了。

        由于我小,所以不敢让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儿上,只能斜跨在前边儿大梁上。要知道,一根铁管儿垫在一半儿屁股下面的滋味儿可不怎么美好,况且还要自始至终扭着腰。与那两条扶着车把对我形成近似环抱状的胳膊所带来的安全感相比,路面坑洼的颠簸更显突出。就这样,我妈不到一米六的个头儿,跨上一辆二六男车也足以让视线从我的头顶上略过。

        事情发生在又一个“恰逢正好”的周末。

        前日下了雨,于是我妈颤颤巍巍的指导着车把躲避那些大大小小的水坑。我坐在大梁上,心也跟着她左一下右一下的摇摆,眼瞅着车轱辘在那些将干未干的车辙里挣扎,沾起稀烂的泥巴,生怕有个闪失让我们娘儿俩连人带车一块儿“崴泥”。

        “~喵”

        “~喵~喵”

        我们同时听到了猫的叫声。

        那是那种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在求助的叫声。那声音里混合进了虚弱和无助,夹杂着绝望与希望,犹如一道闪电般击中了我幼小的善良。

        循声望去,在我们正前方的路中央不远处“坐”着一只小猫。

        于是一对母子顺其自然的就下了车,而它并没有因为我们的靠近而惊慌逃避。

        “~喵~喵”

        它只是在不停的呼唤,越发频繁。

        年少无知的孩子起先只是焕发了喜爱小动物的本性,边走边问自己的母亲,咱们把它捡走可以吗?咱们养着它可以吗?......诸如此类的问题。

        而母亲的回答正如天下所有家长面对自己家的怂孩子提出此类问题时异口同声般的含糊其辞:“小猫儿有家,它妈妈要是找不到它会着急的......”

        “那咱们先把它带回去,给它点儿吃的再把它送回来也行啊”,我依然没有放弃的打算,并为此提出了另一种解决方案。

        “那可不行,咱们今天住在姥姥家,猫妈妈要是一晚上都找不到小猫儿的话肯定会着急的,你跟它玩儿一会儿就行了”,我妈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已然表明了她对这件事结局的不可争辩性。

        然而,她并没有等来我的回答。

        我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在那时的我仅有的六年人生里从未见过如此的景象。

        与我的“自以为是”相同的是,这的确是一只小猫,按现在的标准来说它大概也就一个月左右大。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子,在我记忆中它是黄色的,它身上的毛也许带花儿也许不带,但那并不重要。而重要的,也即与我的“自以为是”所不同的是,它不是坐在地上,而是两条后腿跪在地上。那两条腿的弯曲处早已被磨得白骨森森,只剩下一些连着的皮,它的两只后爪几乎是靠着这层仅剩的皮才没有与它的身体脱离。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双眼睛,那双清澈的,有着褐色眼底的大眼睛。

        此时,正以一种试探性的含蓄,将目光由下而上聚焦在我的脸上,然后仿佛被光晃了一下似的眨了眨,终于笃定了什么。

        它说:“带我走,我不想死。”

        恐惧在我幼小的身体里仅挣扎了一秒便宣告失败了,剩下的是无以复加的同情和怜悯。

        “怎么办?”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被我毫无悬念的抛给了母亲。

        “喵~喵~”

        如果说刚才只是焦急的呼唤,那现在这叫声对我来说无疑就成了一种撕心裂肺的迫切,它仿佛在一瞬间便读懂了站在它面前的这一大一小两颗心,它正竭尽全力的试图通过这声声入耳的叫声改变自己的命运。

        如果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正常而理智的成年人。在面对这一刻时的思想活动想必会是一系列复杂的是与否。即便他满怀同情,也会把自己即将贯彻的每个决定在脑海里事先彩排一遍,用最快的时间。然而对于一个年仅六岁的少年来说,这远比拿起或放下一件东西更加简单。

        “我要救它!”

        当然,这个决定仅现于我自己的心底。至于该怎么救,还是得指望身后的大人。

        时间,在一秒一秒的流走,伴随着那一声声稚嫩却顽强的叫声。它们将我面前和背后那两个灵魂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同时也抽干了我身体里的血液,只留下一丝希望的残骸。

        在学校还没有把“顾虑”这个词教给我的一九八五年的那个秋天,我就在自己母亲的身上洞悉了它的存在。至于我真正懂得它的内涵,则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咱们还是走吧,咱们帮不了它”,我们终于还是等来了那个失望到绝望的回应。

        母亲的语气彻底缓和下来,我无声的站在他们之间。用我幼小的执著,试图为自己单纯的决定挽回一些可能。

        但最终的我还是失败了。她按着我的肩膀让我上了车,我们离去时的路远比来时更难走、速度也更慢。

        我依然斜跨在自行车大梁上目视前方,但我似乎看到了它也听到了它。它几乎连头都没有回,慢吞吞的“站”起来,用无力的前腿支撑着羸弱的身体,支撑着那颗与身体不相称的大脑袋。往前走,每走一步,后腿弯曲处就与地面再摩擦一次。

        “它不想死!它想活着!”

        我的心随着自己的思想,随着小猫向前的匍匐,随着那泥泞的土路上每一道干裂的车辙,随着那些石子和土块重复着炸裂,最终只剩下粉末。那来自车梁的颠簸也就顺理成章的被我转换成了小猫后腿与地面接触时的疼痛,那种痛苦叫人肝肠寸断。

        “咱们帮不了它......”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力量竟是如此的渺小,甚至无力到连去拯救一个悲怜至极的生命也做不到。

        它用仅存的所有的力气堆砌出希望,再把这希望孤注一掷的投向我,它本以为就此可以活下去,哪怕今后的日子和别的那些正常的猫咪们不同,它甚至已经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甘愿用珍贵的自由和不完整的躯体去换取一次生的机会。

        然而,我却辜负了它。

        这样的残忍究竟该怎样形容?我至今也无法找出恰当的、可以准确表述它的方式。

        此后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以至于汹涌到让眼角像决了堤的坝,咸涩的液体在嘴里绕了个弯,仿佛是先打声招呼,好让人知道它们会一路澎湃到胸口去。这完全不能称之为不由自主,事实上这正是我的悲伤所希望达到的程度。

        而我并不想发出任何声音,那时候的我将这件事所有的责任毫无保留的、完整无缺的推卸到了我身后那个大人身上。

        我们就那样相互沉默着,前进着。我甚至觉得,无论我们走出多远的距离,无论再过多久的时间,我依然都会听到那“喵~喵~”的叫声,然而那叫声从我们离开的那一刻起,就仅剩下了凄惨和绝望。

        “你是在哭么?”我妈问我。她的声音里也有一丝颤抖。

        “没有”,我不确定当时自己的语气,或许我用的是特别肯定的声调,但也有可能是在感到她的颤抖与自己的形成了某种共鸣,于是第一次从大人那里确认了“内疚”这种情绪后表现出的平静也说不定。

        “小猫儿不会死的,它会遇到好心人救它的。”

        即便是幼小的我,也能完全领悟到这话的本意,矗立在那百分之一美好向往背后的,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对残酷现实无可奈何的慰藉,此时她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在抛出那一句慰藉的同时连同自己的不担当,以及自己不是那个“好人”的事实,一并原谅了。

        “停车,我想去后座坐。”

        又是一个生平第一次,第一次提出了一个想要改变现状的要求。

        很多年以后,当我的网页制作课作业被老师大加赞赏并亲受光环得以向全班同学展示的时候,很多同学问我,你一大老爷们儿为什么要在页面素材里用一只小奶猫搁在中间?幼稚不幼稚?

        是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或许是我潜意识中依然深藏着对那只猫的愧疚吧?

        事到如今我早已释怀了这件事,我能理解当年母亲的为难之处,一言难尽。无论如何,当你的力量无法支撑起自己的愿望,你没有权利去要求别人来帮你完成它。

        那只可怜的小猫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如果真的有灵魂存在,愿它安息。

        虽说大自然有它残酷的生存法则——优胜略汰。因此,我后来想到有可能当年的小猫恰是被它的母亲所抛弃的。它见它生来就有缺陷便狠下心来任其自生自灭,若不这样做,恐怕连它自己也活不了。毕竟对生存在自然界的动物来讲,一个残缺的幼子就等同于注定无法改变的拖累。

        但抛开物竞天择不谈,我绝对是对不起那只小猫的。如果它恨我,它完全有这种理由,一个辜负了它为之托付过满腔希望的人,一个懦弱的为它坚强的求生宣判了死亡的人,我将致死为之忏悔。

        就这样,本以为一幕在年少时偶遇的幼猫之殇,本以为一件随着岁月的流淌终将无法铭记于心的事,在不经意间却刻骨了。

        以上这些文字,是它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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