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馆·众生

1


人间有妖,名曰众生。

幻化万千,演化万相。

一相一面,面面愁苦。

问之为何,众生皆苦。


2


那日,我到了蜀中,此处享有“天府之国”美誉许久,今日一见,果然百姓富足,民风淳朴。

只是我向来不喜热闹,于是在黄昏之时,来到了城外一处荒山之上。

这时天已经渐渐黑了,黄泉馆至袖中飞出,落在山巅,灯火亮了起来,黄泉馆三个大字被灯笼映照着,在这荒山之上,越发显的孤独。

我站在门外,朝山下望去,城中尚未宵禁,灯火明灭,依稀能看见行人往来。

人世繁华,荒山萧条,不过咫尺之遥,却天壤之别。

我心念及此,顿时望了一眼远方,妖界远在天涯,不止此刻浅语是否安好。

正出神间,听见一个声音传来:“先生此处可有酒喝?”

我回过神,只见一人一袭白衫,面白无须,面容俊秀,只是面色愁苦,声音较常人纤细些。他躬身抱拳,又说:“赶路至此,讨杯水酒解渴。”

此处荒凉,人迹罕至,他若是见了黄泉馆不觉稀奇,想必亦不是寻常人物。不过这黄泉馆里来来往往,哪里有过什么寻常人等?

我忙侧身一让,说到:“先生请。”

那人入了黄泉馆,在靠着大门的那张桌子上坐下,我替他温了一壶竹叶青,他连着饮了三杯,意犹未尽,又自己倒了一杯。

我陪着喝了一杯,见他拿着杯子手势与常人不同,小拇指总是微微翘起,加上他说话言语举止,想必是个伶人。

他喝下第四杯,又抬头抱拳,轻声说道:“先生见笑了,这一路没怎么喝过酒。”

我见他衣着整洁,全然不似风尘仆仆,不过个人自有缘由,也没多问。

他自顾自斟酒,又饮下一杯,才说:“先生见谅,小可囊中羞涩,不知可否为先生唱一曲,以资酒钱?”

我笑了笑,说道:“只是这馆中就我一人,让先生开嗓,怕是有些大材小用。”

“不妨。”他站起身来,“难得今日来了兴致。”


3


那人出了门外,大袖一挥,黄泉馆门外瞬间多了一座戏台,台下桌椅具备,台后似有人窃窃私语,时不时传来乐器的声音。

台下正中间摆着一方桌椅,桌子是梨花木的四方桌,椅子是太师椅。那人朝那桌椅一指,说道:“这方雅座,请先生上座。”

我有些时日没有听戏,也不推迟,径直走过去坐下。那人又一躬身,说道:“先生稍等片刻。”

说完便进了后台,伶人唱戏,妆容自是要花上一番功夫。

不过片刻,后台鼓点响了起来,接着乐声大作,帘子一挑,那人便踏着步伐,走到了戏台中央。

他唱的是《空城计》,唱腔婉转动听,令人如痴如醉。一曲既了,不觉令我想起了那为了执念留守蜀地近百年的武侯。

那人唱完,却没有下台的意思。后台鼓点又急如骤雨,那人掩面,只一瞬间,衣袖落下,赫然换了一张脸谱。

如此往复,随着鼓点愈发急促,他换脸谱的节奏亦愈发快了。一个转身,一个回首,就换了一张脸谱。

这是蜀中独有的变脸绝技,我只当他是寻常伶人,却不想还是一位变脸大师。

我正欲叫好,身边有一人已经率先叫出了一个“好”字,接着掌声雷动,欢呼声此起彼伏。

我看的入神,竟不知这些人是何时来的,我环顾四周,台下桌椅竟已经是满座。这些看客里面,男女老少,士农工商,似乎都有一些。

那人见了欢呼声,在台上表演的愈发卖力,只是不再唱曲,专心在台上表演变脸,而且变脸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就这么站在台上,也不再用衣袖遮挡,脸上的脸谱就这么不断变化,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脸谱竟是已经换了一百多张。

而台下人声渐消,渐渐传来了抽泣声。我扭头望过去,一位老农率先说了一声“苦啊”就泪如雨下,余下人见了,亦都摇头叹气,竟都落下泪来。

我又抬头望着台上,那人此刻也没了表演的欲望,就这么颓坐在戏台中央,歪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只是脸上的脸谱依旧在不断变化,而且愈发的快。

后台似乎还不知道前面的状况,鼓点依旧如骤雨急促。

我看着他脸上的脸谱,半晌才发现其中关键,那些脸谱虽然形式不一,每一张却都是一种表情——愁苦。

不论是红脸的关云长,还是白脸的曹孟德,亦或是黑脸的张翼德……如此种种,脸谱的人换了千千万,可是这愁苦的表情却是没有换过。

无论是平淡如常的市井小民,还是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在他脸上呈现的,都是一种自心底而起的愁苦。仿佛这世间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带着一张愁苦的面具生活。

我也终于知道,台下那些芸芸众生,为何为泪流满面了。

因为即便是我,盯着那些脸谱半刻,心中亦升起了一种愁绪。


4


周围哭声此起彼伏,虽是都是愁苦之情溢于言表,有人却极力隐忍,只暗自落泪。有人则放声大哭,似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心中的愁苦。

我于是知道,那个光鲜亮丽的员外,此刻虽然妻妾成群,家财万贯,年少时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子却再也无法活过来了。她在员外尚未发迹之时,抗拒家里安排的亲事悬梁自尽。员外心灰意冷,弃文从商,竟然顺风顺水。

那个天姿国色的美人儿,愁云惨淡,虽然哭声细小,身世却凄惨无比。少时生于官宦人家,因为一场变故满门流放,她入了乐籍,成了青楼的最红的头牌。本想着积些钱财好自己赎身,却不料所托非人,才子佳人的幻想成了镜花水月,如今虽姿色依旧,难保一日年老色衰,愁苦一生。

还有一老农,头发稀疏灰白,脸上皱纹深浅不一,他嚎啕大哭,膝下三子,皆在前线阵亡,劳苦一生,如今穷困潦倒,白发人送黑发人,其哭声悲切,当真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有书生哭诉自己才华横溢,却连连不中;有官员哭诉奸臣当道,民不聊生;有商人严明赋税沉重,债台高筑;亦有农妇哭诉儿女不孝,乞讨度日……

这一方戏台之下,竟然有世间百态。每一人都声泪俱下,在控诉着自己这些年所经历的愁苦。

我听了这许多,心中亦久久不能平息。

忽而鼓声渐渐消了,台上那人亦站了起来,他脸上已经没了脸谱,不过表情依旧是愁苦。

台下众人依旧沉湎于悲伤,我起身上前,问道:“你是何人?”

他摇了摇头,低着头喃喃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5


他说他自有记忆的时候,就跟着一个老乞丐讨生活。

老乞丐说自己在一株大树下发现了他,他奄奄一息,老乞丐用半个馒头泡在水里,救活了他。

那时候他不过周岁,老乞丐带着他在街上乞讨,大家看了都于心不忍,纷纷扔了钱财吃食,老乞丐那段时间过的很是滋润,却不怎么给他吃好,老乞丐说白白胖胖就没了乞丐的样子,讨不来吃的。

他便生的面黄肌瘦,弱不禁风,明明已经十来岁了,看上去和五六岁的孩子没什么区别。老乞丐带着他四处讨生活,他因为看上去瘦弱,自是博了不少同情,老乞丐有他在手上,虽然不能吃酒喝肉,好歹是饿不着。

他随遇而安,觉得有一口吃的已经是满足。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别人给的东西便少了。

老乞丐便让他学唱曲,将自己的身世编的凄惨些,配合着乡间小曲儿,总能勾起那些老弱妇孺的泪水,挣些吃食。

他在唱曲一道上颇有天分,莲花落之类的小曲一学就会,在戏园子外连续听上几晚,那些断断续续的唱段和唱腔,也能模仿个七七八八。

老乞丐如获至宝,忙与他编排凄惨的身世。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成了一出生母亲就难产而亡,父亲娶了凶神恶煞的继母回家,被赶出家门无家可归的可怜儿。

身世凄惨,加上他婉转的唱腔,每到一处,总有人听着听着就落下泪来。

那些年,他那些未曾谋面的亲戚都曾虐待过他,他至亲的人也在自己的唱词里面“死”了个遍。

有时候唱着唱着,他都疑心那些经历是真的,唱着就落下泪来,带着周遭一众围观的人也跟着哭起来。

老乞丐自然心生欢喜,这钱肯定少不了。

如此又过了些日子,老乞丐在一个冬天染了风寒,身子一天天虚弱。

那晚,他在破庙生了一堆火。老乞丐忽然坐起身来,啃了一个馒头之后就嚎啕大哭。

他劝说无果,也只好跟着哭起来。

老乞丐哭了半晌,身体开始发热,迷迷糊糊之间说了好些“对不起……”

半夜老乞丐身子发寒,颤抖着说出了他的身世。

他不是被人遗弃的,是老乞丐偷回来的。那年头乞丐讨不到钱,老乞丐便趁着他家里人外出,把他偷了出来。

他愤恨交加,老乞丐却立时没了生气。

他在破庙坐了一晚上,最后还是埋了老乞丐,独自一人上路。

老乞丐告诉了他家乡所在,说出了他家的具体位置。


6


他把自己的经历编成了新的唱词,回家的路上一路唱回去。唱到动情处,他自己也嚎啕大哭,泣不成声,干脆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周围人见了,悲从中来,扔了不少钱。

他就这么一路唱着乞讨,到了家乡。可是家乡哪里还是家乡,早就被战火摧残成了一片废墟。他家里所在的宅子,已经焦黑一片,只剩下一堆杂草在风中飞舞。

他心中悲苦,只觉这人世对他太不公平,于是准备一死了之。

只是想上吊,那树枝便自己断了。欲自刎而亡,刀却是钝的,只留下一条口子。投河自尽,却总是沉不下去。

他试了许多方法,终是了结不了这条性命,便想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后来他才知道,死亡其实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是煎熬。

他一路乞讨,来到了富足的蜀中。仍旧是沿街乞讨,唱些自己凄惨的身世。

直到一日,一人问他,可否愿意学戏。

他当场拜那人为师,成了梨园行当的一名伶人。

他天资极高,唱念做打学起来得心应手,不出一年,竟已经能登台献唱。他又学了变脸,脸谱在瞬间转换,手法之快,无人可及。

他师父连连赞叹,感叹这一身本事有了传承。他也争气,短短时间被在蜀中唱出了名声,成了角儿。

他最拿手的便是《空城计》,蜀中人对武侯推崇,便特别喜欢与武侯相关的戏。他演绎的武侯,一身正气之余,还多了一分壮志未酬的悲壮,来听戏的人见了,无不泫然欲泣。

他每每演入了戏,竟也久久不能平静,好一会才在后台缓过神。

后来,他的戏愈发愁苦,唱腔一开,台下就有人哭了出来。他脸上的脸谱,亦慢慢成了愁苦的表情。再过了些时日,他一场戏下来变了数十张脸谱,每张都是愁苦之色。

那戏园子,便失了欢声笑语,无论什么人进来,都会哭着离开,他在戏台上唱的凄凉,别人在台下哭的更凄惨。

他也哭,哭自己的身世,哭戏中人的遭遇。只是他不知道,别人在哭些什么。偶尔遇着一人便问了,那人闻言,便说了自己遭遇,竟也是苦命人。

越来越多人与他说些遭遇,他百年越来越觉得这世间愁苦,唱戏也愈发凄凉起来。

戏园子也要过活,他心知肚明。于是在一场戏落幕之后,他便孑然一身,离了戏园子,开始游荡。


7


我问他:“这世间真的有这么苦吗?”

他拧着眉头,指了指下面的众人,说道:“你看他们,可有半分惺惺作态?”

我看了一眼,众人都哭的悲切,看了心中不忍。

他又说:“我演了这么多大人物,你看那霸王盖世无双,却落得四面楚歌,霸王别姬的下场。诸葛武侯一生劳苦,鞠躬尽瘁,却还不是星落五丈原。这些个大人物尚且如此,何况平民百姓?”

我闻言,只觉得他所言有理,念及浅语,心中亦不免愁苦,只觉得这千百年的等候,也是苦极。

我又问他:“三界六道,是不是都苦?”

他忽而落下泪:“人间已是极苦,何况三界六道?”

我心下凄然,我不属于三界六道,尚且愁苦,那芸芸众生,该有多苦?

眼见东方既白,那些哭泣声亦渐渐小了。

那人站起身,一招手,从馆内拘了一壶酒,仰头灌下,又转过头对我说:“我好像记得我是谁了。”

他忽而将身上袍子一扯,那袍子下面,竟然不是人的身体,全部都是各种各样的脸谱。那些由五色油彩勾勒出来的脸谱,每一个都面带愁苦,组成了他的身体。

他说:“我名众生。”

我听说人间有个妖怪,名字叫做众生。他能幻化出人间万相,只是每一张脸都是愁苦之色,别人问他为什么,他会说因为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他似乎是由众生的愁苦所化,如此一来,便愈来愈苦,无法解脱。

众生脸上依旧愁苦,那袍子下面的万相脸谱似乎要一齐哭出声来。他掐了一个兰花指,吊了一嗓子。

“咿……呀……”

声音凄切不忍闻,台下众人忽而止住了哭声,化作一道道影子,都没入了众生身上的脸谱之中。

众生穿好袍子,饮了壶中酒,将那酒壶朝天上一扔,对我抱拳作揖。

继而转身离开,口中唱着“众生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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