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不念

除旧布新,照例是该欢喜的。我想我还是循了例,跨年的这几日,不说十全十美,总称得上白璧微瑕。想见的人都见了,想做的事未竟,不过也足够。再好的结果,却是不敢想了。

当真是2019年了,我只觉得有时我的记忆尚断片在2008。有关2008的一切仍很清晰,汶川地震里的小英雄林浩、跨越北京城区的一个个焰火脚印、雷曼兄弟破产和随后的金融海啸,以及我拿到了爵士鼓十级——考试地点是九江财校一进门左边那栋楼一楼的七号教室。有时又似乎是2011、2013乃至2018——总归不是2019。今天还同室友聊起安卓手机的发展,他说安卓到现在不过七八年,我想我初中时HTC已很流行了,便坚持说有九年,好压他一成。一查,快十一年,我俩都笑了。

不知不觉,已到了过往可以充作谈资的年纪,张口就是“我小时候”云云,似是真要广袖拂红尘,轻舟渡万山了。其实也就二十出头,尚无峥嵘岁月可许你忆往昔。过去谈得越多,只偶尔让我产生些许的疏离,剥落下雪泥鸿爪,字字句句都在提示,一代新人换旧人。 哦,原来我已经不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了,可我还会唱幼儿园学过的《种太阳》,以后有机会唱给大家听。我常说自己已经老了,说这话时,也拿不准其中几分诚心几分打趣;但有两点大约是确凿的,一是成长,二是我还不想老。

“成长”这个词用在这,或许不大贴切,我们赋予它过多的期待与褒扬,它总该同快乐、幸福、成功这些闪光的字眼相联的。就算某某人失恋了,长啸一声,“我成长了”,仿佛也有几分苦尽甘来的希望。于我,这些年未必见得到许多“成长”的痕迹,但“改变”总归不缺。 三年前初至京城,只觉得各色物什样样都昂贵,逛超市置办开学的日用品,为了两只暖水壶琢磨了许久的价签——梅红色的,只是未及隆冬的梅绽芳枝,它俩便封了尘。后来呢,过程记不清了,只觉得吃饭是个顶天的事,估摸着是在外吃得多花得多,一顿饭多少钱好像成了衡量消费水准的标杆。大一上学期,我还会为食堂的菜价奔走筹谋,点了一个高价的大菜,就得搭上一个寡素的经济菜,这样不至于开销过高。回想起来只能莞尔。再然后,人均五十可以接受,慢慢一百(也许并不慢,只结账那一瞬的事),两百或更往上;大概现在只觉得人均五十算是难得的便宜了。八月刚到爱尔兰时亦是如此,只觉得两欧一瓶矿泉水让人咋舌,那天我下楼去售货机,已按下了货号,看到价目,愣了神,转身走了。到离开那天,点了一碗味噌面,十六欧,添一勺酱油一勺辣椒,三两口吃完,倒也没觉出多少回味。如今自如地将人民币同欧元换算,逢人便说,“这么一想也不贵嘛,就几欧元的事”,难说含了几分潇洒。其实我打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会花才会赚”、“千金散尽还复来”,我虽然到现在还没太搞懂里头究竟有什么道理,但花钱的时候也从不马虎。我妈十几年的教诲,老实说我没能记住太多,只这两句刻进心里了——可能就是给自个花钱找个由头,好让自己安心而已,我不愿深究。她是那种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市场经济尚未风行的年岁里,要在我家那个小城里追逐潮流的人——甫一出生,我睁眼就是韩国进口的电视电脑,梳妆镜前色彩琳琅的瓶瓶罐罐上印着我直到六岁才识得的字符,其中有些我现在还不认得。她那时能为一个手袋豪掷千金,我不知她每月工资几何——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喜欢逛街,只因着那是我小时候最充分的娱乐活动,腻了许多年,回过头发现我和她原是一类人。我仍念着她第一次对我说“会花才会赚”的时候飞扬的眼眉,现在面上生了褶子,大约高飞不起了。她早失了当初的恣意风华,除开广场舞、折了麻将桌,目下她同一个典型的中年妇女没差,她该是个典型。我觉得她把钱都花我身上了,对自己倒是精打细算。无论北京还是都柏林,老实说扮演一个计较着过日子的人对我来说,都并非易事。当然,我并不是说初至两地时我的惶恐与计算都是作假,相反它们再真实不过——并非我不想花钱,只是担心没钱花——是一种对于陌生境遇的天然畏葸,是一个局外人。一开始将自己当作旅人,只短了旅人的随心,故而畏手畏脚:只有购买花哨纪念品、听风打雨的游客,哪有为了怡宝该卖一块五、两块还是三块而同人争执不休的呢?旅人不怕冤枉,因她明天就要离开。后来自视为居民,就无甚牵挂了,该花就花,也没个其他地方给你来比较,在北京比附九江,在外国比附中国,早都统统忘了干净,只觉得,这钱你不花在这能花在哪呢?但初来乍到的,既非过客亦非住户,只算的个“新来的”,样样簇新,样样却不熟悉,分分秒秒都依赖着过往,瞧着shampoo是洗发水,看着asparagus喊芦笋。但我的新手期很短,料想与我花钱的习惯还是分不开,并非有意攀比,非要见着账单流水跟了一串儿零才开心(我应该是不开心的,银行短信提醒总会告诉我花了许多钱,偶尔让人心痛,我打算下次去把它关了),我只是不惯省钱,觉得好的东西就记着要拿下。有关花钱,不再讲了,今后若有机会,挑其中几则轶事说说,寻个乐,只你也知道,我承过诸多诺,真记着的不多。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我妈那样,我觉着也不会太远,毕竟现在账上好像没剩多少钱了。有钱的时候有有钱的活法,没钱的时候过没钱的日子,我会抱怨宿舍比公寓小太多,没地方存衣物、没法一天洗两次澡,但回来了照样能过活。我不清楚上述的芜杂算不算通常意义上的“成长”,但我从高中到大学的生活中充斥着这些细节上的改变,我没能从中读出确定的希望与美满的未来,我甚至不好说这些改变是好是坏——我只是在有钱的时候多花钱,没钱的时候少花钱而已,反复如是。

近岁里觉得自己依恋感强了许多,会为了特地见一些人奔劳,对以前的我来说,纵然不是什么想不出的事,却也着实稀罕。但这种感觉并非源自怀古,不是迟暮人念旧交游,出去一趟,故交新友都见了。我只是想见面。我感觉自己是是那种,与不少人关系尚可,但没有人会当你是密友的那一类人。和所有人都勉强能搭话,尽力去维系与大家的关系;小时还记恨过人,现在只觉蹙眉也累。前些天有人跟我提了一嘴,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点这个意思吧。有些时候,我确实只是看人说话而已,大约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没有密友这回事,应该持续很久了,可能始自小学三年级,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伙伴去了江苏。此后再无别的了,但许多年也不觉着空落。没人主动寻你聊天,没人约你假期出游——除了我妈——在我看来只是常事,毕竟我也很少主动找人聊天,也从不约人出去玩;我有很多群聊,几百人的热闹间或冲淡一些冷寂,实在无聊得紧,就发动态和朋友圈,总归有人搭理,毕竟我熟人多。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管这叫孤独,但我不会,我最多觉得无聊,想找人打发时间,起码前些年如此。不觉着某某某会是你生命中的必须,当然啦,可能还是除了我妈。待人接物会有分别,有熟人、朋友、好朋友,我自己却一直没拿出个态度,要交一两个密友。知己/知交这类词我不敢用,太文气了,还未出声我便输了三分忸怩,“密友”二字已是我能坦陈的极限。我说过这些年里,大大小小的改变充斥着我的生活,人皆如此,无甚惊奇。我以前喜欢装疯卖傻,动辄翻身一躺、一闭眼,就开始装死,也说些放诞任气的浑话;如今却是真的魔怔,偶尔发病,口无遮拦,撒泼打滚,毫无情态——我从南京回来,跟室友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怎么一回来就在发疯”。他们大概没当真。往前推个十年,不说举动皆合法度,至少礼数样样周全,口诵心惟,思虑先行。现在却很少了,而且心境不同,我不知道是在意的东西多了,还是更少了。我一直很注意在交往中避免对方的不快与自己的尴尬,其实还有个照顾人的习惯,对真正在意的人事,总是想很多,尽量减少他人的麻烦,即便许多麻烦纯粹是我自己的想象。我习惯了送别人上车,却不要别人送;习惯了拜访的时候捎带礼物,却叮咛别人不要备礼。我说不清有怎样的动机或由头,但是肯定不尽出于礼数。如同我每年都期许世界和平,这的确是我最真心的愿景。现在想想,大抵是照料别人多,受的关心少,可我也不需要关心。要是有人来找我说话,指不准我背地里还怨两句应酬得烦,数黄道白。我从没觉得我会是一个贪恋牵挂的人。入了怔,发过疯,后知后觉,不仅是贪恋牵挂,大约还冀求包容——撒泼打滚算是轻的,不是谁都能接纳一个随时随地可能发疯的人,也没必要。我不知道于我而言,隐忍与泼皮哪个更本质些,也许分不离。我没觉得隐忍和思虑很累,只是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恍惚觉察自己只想做个受人疼爱的孩童或者少年,欢歌笑语,烂漫天真,不清楚该摆出怎样的表情。算了,呲个牙。其实也不必事事迁就,我也没有那般刁蛮的脾性,只偶尔就行。我只是不想疯疯癫癫之后还要反过头担惊受怕,扰了谁家清梦,又毁了哪桩因缘。早知道小时候多笑笑了,或许就不至今天这般惶然。估摸着七八年前,我和我妈讨论过一阵衰老的话题,我特别害怕,就同她说起该是24岁还是27岁自杀,便不至于瞧见自己的倾颓。我一直挺认真的,这事困扰我好多年。现在倒是能渐渐能接受年月逐增,毕竟我的不接受也抵不住新桃换旧符,但终归不太情愿的。至少等我疯症犯够了,把快活的日子补几天再说。若能有人一并,就再好不过了。

关乎青春,关乎衰颓,我没有更多想说的,个中甘苦,亲试亲知。只是银行账单上入不敷出的流水、步步相逼的本科毕业日期、跨越海北天南相见的旅票生生挟着你朝前走,宣判词是,“In terms of laws, regulations, conventions or perhaps expectations from others, you have become a grownup from now on and should burden corresponding responsibilities”。处在岁月关隘上的同辈们各有各的焦虑,我也一样,然则我最焦虑的,却是我还没当过谁人家里的孩童或少年。

这篇文章并非念旧之作,也没有太多青春的底色,虽然可能看上去如此。我没在伤春悲秋。开篇便说了,白璧微瑕,能觉出一些湮没多年的感情已然弥足珍贵。最近闲来无事,有空可能会多写点东西。我突然想发个宏愿,证明自己虽然喜新厌旧,但勉力亦能有些坚持:以后每个月都来胡乱写几笔,不求字数多寡。我想相信“永远”,从未像如今这般想。

不求春风从旧偏怜我,只当愿逐月华流照君。

好了时间到了,该吃药了。


戊戌年十一月三十 今日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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