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之火(三)

乡村之火不仅暖胃,更暖心。它让山里寒冷又漫长的冬季变得明媚动人。

乡村人善于打算,春夏始就为过冬囤积物资。比如,燃烧着的劈柴,一块一块掉在灶膛里,红得通透,像玛瑙一样,这时候,用火钳把它夹起来,丢进坛子里,再盖紧盖子,它就熄灭了,成了黑色的“火丝”——它依然保留着原有的纹路,只是要到了冬天才能再次“红”起来。

“火丝”在冬天红起来的时候,伴随着另一个物件:火箱。火箱是一种特殊的凳子,做成镂空的小箱子形状,底部可放一个瓦钵,瓦钵里则装着再次燃烧的通红的“火丝”——这是冬天最好的取暖器。

老人把小火箱套在手上,带着走,还随时可以取下来坐一坐;小孩子坐在火箱上读书写字,从屁股暖透了全身;主妇们在天黑时,把火箱放到床上,被窝便变得暖暖的;如果谁家冬天生孩子,那烘尿布更是离不了它……

这样的“火丝”,不值钱,却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首先要有劈柴,其次烧的劈柴要够多。家中有劳力的自然不在话下,只需一点储藏的意识。能干的主妇会在灶台旁放置一个大大的瓦坛,做饭烧菜酿酒,不经意间就集满了一坛。而在那些孤苦的老人眼里,“火丝”便成了冬天的奢侈品。那些伸手可及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却如同摘星取月。

于是,平日里遇到酿酒之家,就会有老人去讨要“火丝”——这“火丝”,如果不及时取走,也就成为了灰烬。所以,给人送“火丝”,要的不是钱,而是心。天寒地冻,我们的灶膛里有熊熊燃烧的大火之时,若还能惦记着某位老人尚无火可暖,便是真正的有心之人。

记忆里,我在奶奶的安排下给好几位奶奶送过“火丝”,她们是比我的奶奶还要老的老人。奶奶用铁锹锹好一箱“火丝”对我说:给大奶奶送去。我拎着火箱,穿过黑夜和寒风,把它稳稳地送到了大奶奶家。大奶奶心疼电,五瓦的灯泡都舍不得开。我的火箱一到,便成了黑暗里的焦点。大奶奶开了灯,哆嗦着手接过我递过去的火箱,那样的感激之情,我此生难忘,也此生难以再见。

如果说温柔的“火丝”尚不足以抵御山里冬天的寒冷,那么热烈的柴火则一定是最好的弥补。

找一个废旧的铁盆、铁桶或铁锅,放在屋子的中央,木柴、晒干的板栗壳和山茶籽壳等等,一并倒进去。随着火光的燃起,满屋里就像是有了一个明晃晃的太阳。它照亮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砖,每一个人。大家围坐在一起,双手伸向同一个地方,聊着一切可以聊的话题: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将来,从别人到自己,从自己到别人……有火的日子,才能聊得这么畅快,透彻。

要感激生火之人。天还未亮,他便第一个起床,第一个走进冰冷的空气。他走进灶房,拿起冰冷如铁的木柴,塞进一样冰冷的灶膛。他划了一根火柴,微弱的光很快被冷空气吹灭,他接着又划了一根,另一只手赶紧抓起一把容易着火的松针和落叶……终于,火苗窜上来了,直往粗壮的木柴上逼……木柴也终于燃烧起来了,发出动听的噼里啪啦的响声……

火光从灶膛里窜出来,点亮了黑夜,也开启了崭新的一天。他起身,拿起冰冷的水勺,往锅里一勺一勺的添水……他坐在灶前,烤热了自己的身子,也烧热了锅里的水……接着,他把燃烧的木柴往屋子中央的铁桶铁盆里移……那火很快就照亮并温暖了整个屋子。他开始喊大伙儿起床,用热水洗手洗脸……

很多很多个冬天,我家的这个人都是爷爷。后来爷爷走了,便变成了奶奶。奶奶生火爱用“火丝”,因为她舍不得用劈柴——她老了,劈柴显得无比珍贵。

奶奶的火盆边总是围满了人。村里的妇女、老人,都爱过来找奶奶聊家常。而最具有诗意的场景却是我读书归来。作为村里的第一位女大学生和第一位女研究生,我身上好像有一股迷人的光环。我前脚刚踏进家门,耳畔就能听到人家的父母说“姐姐回来了,你去姐姐家烤火咯”——这是望子成龙的父母最朴素和最深沉的吩咐。

奶奶是文盲,但是她对我们这些读书人格外喜爱,也格外热情。她拿着火钳不停地把火盆的火扒到最旺,又上楼下楼端出一盘瓜子花生……有好些个夜里,我们聊到深夜还不肯睡去,奶奶就耷拉着头,坐在旁边一起听着,等着。那样的夜,好热烈,又好安宁。外面有风呼啸而过,或许还有大雪静静地飞舞,可是屋内温暖如春。这真是最动人的场景。

而自我之后,村里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大学生越来越多,我掐指数了数,大部分都在奶奶的火盆边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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